索性顺着草丛边上的石头台阶走路,锻炼一下平衡。
台阶没有很窄,刚好能容下我的一只脚。我把两只手伸平,很快就熟悉了交替前进的节奏,而且越走越快。
有了目标,我会很容易有动力。像提前想好要做什么事一样,有计划,让我感到内心踏实。
不过当我看到台阶的尽头,我不禁感叹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那是我平时会经常路过的十字路口,如果我向左转,几分钟就能到清澄同学的家。
跳下台阶,心思又被草丛里蹦来蹦去的蚂蚱勾去。
我完全没法和它们比。它们长出强有力的双腿,轻轻一跃,便可直冲上天。不过在这偌大的青色国度,蚂蚱会因为自己能够看到更大更广阔的世界而感到开心吗?
但是无论怎么想,我即使不能飞到五十米那么高的地方,我也已经比它们看到的事物总量要丰富得多了。
或许它们今生,都不会离开这片绿野。
而我只要等到初中,又或是做高中生的时候,就可以通过一张车票去往任何遥远的地方。
不知道怎么走,那至少要向前走。
正因为很多事情我还不懂。
所以我不能,也不想停留在这个路口。
我向清澄家的方向望了望,随后下决心般地摆出冲刺姿势,转向右边。晚间的风在耳边低语,撩拨起我向后飘着的头发,酥酥的,并不很痒。
没有跑很久,我便看到一名和我身高差不多高的女孩子。
她穿的是和我不同的制服,此时正背对着我,一只脚站在地面上,另一只脚则踮着台阶,左右按着节拍,轮流交换。稍硬的制服鞋跟偶尔会踢踏在阶边,发出好听的声响。
啪嗒!
啪嗒!
一声接着一声,就像小时候爸爸教我打水漂时,我蹲在浅可见底的小河中听到的一样。
眼前的景象如同在我脑海中雪白泛起的浪花,明亮得仿佛能使太阳失色。
我决定忘记才说过要早回家的承诺,不假思索地向她走去。
「那个,你在玩吗?」
「哦呦!你吓死我了!」
「啊!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嗯……没关系。」
她扭过头的时候整个人都没有站稳,表情也比较紧张,像受惊的猫咪,反应十分强烈。我松开刚刚情急之下抓住她的手,她的脸这才柔和起来。
看来我真的有吓到她。
或许是注意到自己和我年龄相仿,她说话的语气没有太大变化。我可以理解成对方对我不感兴趣,也可以理解成她对我没有什么防备。
可要是被这么好看的女孩子疏远,我感觉会很受打击。特别是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大哭了一次的情况下。
门牌上写着「藤田」二字,我猜测这就是她的姓。
「你家在附近吗?」
「这就是我家啊,我不太想跑很远,而且——」
说完,她嘟着嘴巴,反举起手指对着身后戳了戳,随后就像是想起什么,咽下了后半句。
「唔,我家也不远,离你家很近。」
「嗯。」
「嗯……你上几年级啊?」
「三。」
「三,啊……嗯,我也是三年级,看来我们一样大诶!」
「哦!」
「啊,我看你的制服和我不同,我们应该不是一个小学的耶?」
「哦?原来如此。」
原来是什么啊?
不知道说什么了。
在陷入沉默的这段时间里,路灯由远及近地纷纷亮起,和我们擦肩而过。
「嗯……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啊?没带钥匙?」
「刚刚和我妈妈吵架了,爸爸让我出门先待一会。」
「噢,其实我也和我朋友闹不开心了。」
「诶?」
她忽地松了一口气,肩膀的高度在此刻有所下降。
「夕子?你在哪,没有乱跑吧?」
推门而出的成年男人把目光放到她身上,他的影子斜斜地映在墙壁,和我们又瘦又小的阴影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碎步向我们靠近,就这样打破了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气氛。
因为走到光下,我能看出他们二人长得有些相似。
「哦!我爸爸,那我先回家了哦?」
「嗯嗯。拜拜啦!」
夕子直到最后都没有问我的名字,而从刚刚的呼叫声中,我已对她的全名心中有数。
我看着他们匆忙回家的背影,才发觉我正被淹没在路灯的海洋。
完蛋了!我要是再不回家,妈妈肯定就要把我吃干抹净了。
路上跑得有多奔放,回到家里就得有多小心。我颇有仪式感地驮着个腰,半摸着墙壁,缓缓向客厅挪去。
「宝贝女儿回来了!」
妈妈你别突然这么亲热。
「阳,快去洗手啦,吃饭吃饭。」
「好~」
我趁机溜到盥洗池,想让回家晚的章节尽快翻过去。
奇怪。
没记错的话,我放学回来的时候,水池并没有这么干净,至少没闻到此时攒动在鼻尖的水果香味。
我用清水冲去脸上的皂液,注意到卫生间的吊灯似乎比几个小时之前更加明亮。抬头的时候,我被晃得满眼都是五颜六色的斑点。
「今天是什么日子啊?家里是大扫除了吗?」
走进餐厅,我边揉眼睛边问他们。
「没什么没什么,阳,你还小。」
妈妈向爸爸使了个眼色,笑意写满了她的脸颊。
「告诉阳也没事,慢慢就懂了。你说吧,别让我说。」
「嘿,你这人……」妈妈轻咳一声,「其实今天是你爸爸和我结婚的纪念日哦!」
「结婚?」
「就是我和你妈妈在一起的那天。」
所谓结婚纪念日,这我当然是知道了。无非就是两个人把对彼此都有意义的日子,约定用来翻晒回忆的一天。
和平时一样,一家人坐到饭桌旁,动作迅速地吃完了晚餐。
在我家,饭桌上几乎没有什么话题。
因为最后吃完的那个人,要被安排去刷碗。
我分几趟才把所有的餐具都端进厨盆,途中还用舌尖挨个舔了一遍牙齿,消灭完这最后的乌冬汤渍的味道。有一颗已经松动很久了,然而它丝毫没有换岗的意愿。
「洗完了哦?我回屋做作业。」
没等他们回应,我便回到了我的房间。一个飞身平躺,我顺利地在床上找到了最舒服的姿势。
来自身下的柔软触感拥抱着我,这让我有了一丝困意。我使劲把腿抬起来,用手拽掉袜子,将它们搁到床下的盒子里。
闭上双眼许久,黑暗中出现了夕子的面容。
嘴角上扬了。
之前是不是在国语课上,老师有教过类似的道理呢?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我当时只是懵懂地理解了一下,未能体会到它在每个人生活中,所被赋予的不同寓意。
今天与什么人的关系发生裂痕,或许是在所难免的事;明天还会与什么人的关系产生缔结,这也无可厚非。
当然,倘若清澄还肯理我,那我一定要向她道歉。
我胡乱地摸了摸头发,一个翻身又把脸埋进枕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从枕巾深处钻进鼻孔,实在令人安心。
「不可以,给我起来,作业还没写!」
我对自己如是说。
时间一晃已来到十月中旬。
我和清澄现在仅仅恢复到能打招呼的程度。有些话在脑海里想的天衣无缝,可轮到实际说出来时,效果就会因表现而大打折扣。
「阳,我先走啦?」
一放学,清澄便对我叫道。
她眨着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这让我怎么再好意思惹恼她呢?
「嗯嗯,早点回家哦。」
她肯定是去找花游远行同学了。
有那么一些细微的瞬间,我经常会感到失落。若要更准确地形容它,那就是我为自己缺失同等分量的感情而产生了一种生活枯燥的实感。像干瘪的海绵,再怎么挤压,也不会析出内容。
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世界是不是就会发生一点变化呢?
我有些嫉妒地看着清澄,却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嫉妒花游同学。
这样下去会没完没了的。
我抽起书包背带,赌气似的从走廊的另一个方向,只身走出教室。
昨天刚下过雨,有几株被挪到墙边的绿植还没有搬回原位。假如天气预报准的话,这场雨还要再下两天。草坪最近才修剪过,有些低矮的地方,裸露出了深黄色的地皮。潮湿的空气中掺杂着泥土的甘甜气味,虽然钻进鼻孔时有些凉,但闻起来却十分清新,使人神经也放松下来。
在家换好闲装,我迫不及待地向新习惯的目的地进发。
路上还是能感到有些冷,我向下拽了拽衣袖,因为嫌麻烦,就懒得回去再添。
敲过门后,屋里传来了夕子的脚步声。我盯着门牌上有着磨损划痕的「藤田」二字,想象着夕子走路的姿势。
「你来啦~」
「我来啦~」
「什么啊~」
一见到我,夕子的脸上就挂满了欢欣。
不同于往常,今天她没有穿制服,而是穿了一条亮黄色长裙。布料看起来非常柔软,上面还绣着几朵浅白色花瓣。
在门口脱下鞋子,我左右看过抬起的脚底,确认袜子没有很脏后,小声嘀咕着「打搅啦」穿过玄关。
我跟在夕子后面,眼神在不经意间,扫过她白皙而纤细的后颈。
「我家没人没人,你大胆点。」
「噢噢!好!」
夕子突如其来的回头,害我差点崴了脚。
提起家里没人,我知道是在说她妈妈。
随着我来夕子家玩的次数增多,我发现她妈妈对她很是严格,脾气也不是很好。她甚至会当着我的面指责夕子。
「哎,我什么时候能去你家玩一次啊?」
才走进房间,夕子的气息就一如既往地扑面而来。她抚着裙尾,悠然地坐在床上,举止透露出一种我学不来的优雅。
如果不是天赋所定,那八成是因为她的妈妈吧。
「你妈妈还是一直不肯你出门吗?」
「对啊,我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只会让我学这个学那个。」
「上次我走之后,阿姨没有为难你吧?」
「她经常那样了,但是看我练得好,顶多嘴上不饶人罢了。」
我把目光转向她房间里的钢琴,没有固定牢靠的一叠乐谱,破罐破摔地伏倒在几条黑键和白键上。
「唔,那你喜欢弹钢琴吗?」
这个问题我一直没有问过。
单单看她弹琴时的神态,我觉得那不像是喜爱之外的表情。
「还好吧,不是很难,并不讨厌。」
夕子朝我弯起一边嘴角,好像在说见笑了。她快步走到钢琴前,熟练地把乐谱重新夹好。
「但是我更希望,我是因为自己想弹,才去弹的。」
「对啊,我还超喜欢你每次弹到结束就使劲往下按的那个动作呢!简直超级帅耶!如果是被迫的话,反而没有那种激动的感觉了……」
我这股干劲到底是从哪来的啊?
「那个是我跟电视上的人学的,瞎弹而已,不过……」
「不过?」
「其实我也觉得确实帅啊,哈哈!还有就是想着弹完就不用继续了,我就容易控制不住力气!」
「对啊对啊,超超级帅!」
「哎呀,这样一直说就好幼稚了。」
「没有啊!就是超超级帅!」
「你那是什么必杀技吗?」
钢琴虽然闲置,房间却并非安静。
夕子大概是真的喜欢钢琴吧。
我放下交叉在胸前的双臂,弯腰扯平裤腿。
从窗格泻入的微黄阳光,懒洋洋地躺在印有可爱熊图案的椭圆形地毯上。细小的灰尘兜兜转转,仿佛是在伴舞。
「嗯……要不要今天问问阿姨?看看哪天她同意你来我家玩?」
「啊?那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算了吧,我妈妈不肯听的。」
说着,夕子摆了摆手,表示这事没辙。
「这么坚决啊……」
「你是不知道她有多凶哦,有时候呢!要不要喝饮料——不对,我家没饮料,去学校他们也不让我带钱。」
「居然不让带钱吗?」
「居然可以带钱吗?」
她笑着回答我,告诉我家里还有水果就半低着头走出房间。
「就剩一根香蕉了,分一根?」
回来时,夕子趴在门框上,捏着香蕉柄晃来晃去。
「好啊!」
「那我剩一点给你?还是你先吃?哈哈,没办法,就一根了。」
「剩多少我吃多少!」
我看着夕子用嘴唇抿平香蕉,然后从她手中接过。
入口的糯香味裹着温暖,我用发出的嗯嗯声,表示对这顿招待的感激。
吃完香蕉,夕子又躺回床上,两只脚耷拉在边缘,时不时地上下摇摆着。
「哎,要不要弹弹琴看?」
「诶?怎么,你突然感兴趣?」
她翻了个身,把头扭向我。
「嘛,以前都是你在弹,今天我也想试试。」
「嘿……真稀奇,你直接弹吧,我没收拾。」
「我不会弄坏吧?」
「弄坏了把你赔给我,哈哈哈!」
「我哪里值几个钱啊?」
「逗你呢,弄坏了正好,那样我就不用弹了。」
「原来居心叵测啊!」
椅子和钢琴离得有些远,我刚想把它往前搬一般,夕子把脸换了一个方向,仍然对着我。
「不要搬得太近比较好哦?」
「诶,这是为什么?」
「你能看到下面的踏板吗?」
「哦,是要踩是吗?」
我刚坐下去踩,一擎刺耳的「咚」声,让我的大脑当场发白。等我睁开眼睛时,夕子还保持着微妙的表情。
「嘶……呼,停停,阳你的手别搭在钢琴上,还有那个阳你不用踩那个了,你往前搬搬也可以。」
「噢噢,好!」
因为看不懂音符,我只是单纯控制手指在琴键上划来划去。
说不定,这连控制也不算。
同样是钢琴,夕子能用她它奏出悦耳的音乐,但在我的手里,却只能变成噪声机器。
「你可以翻到第一页,第一页那个比较简单?」
「那我拿下来看?」
「嗯嗯。」
夕子说着,走到我的身后,给我大致讲了一下怎么弹。
这首曲子确实简单,它没有连续弹奏的动作,唯独有一处需要左右手同时配合。
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右手手指,但是一轮到左手,它就不怎么听使唤了。练习了好几次,结果每次都在这里卡住。
想想真是自讨苦吃,我在心里打起退堂鼓。
眼睛已经开始打结,原本清晰可辨的黑白二色,现在却像一团摔乱的寿司。
见我停下来,夕子把两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温柔地拍了拍。
是要帮我掸去灰尘吗?
我左右晃了一下头,没看见哪里脏。
「你往右边点,我挤挤。」
不等我向右挪,夕子就把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我慌忙地用右脚撑了一下地,这才没有摔倒。
「诶?这是?」
「一起弹啊~」
「可是我左手,你看它……」
无辜的左手地被我举向空中,笨拙的手指僵硬地曲张着。
好吧,其实是我这个主人太不厉害了。
出乎意料的是,夕子忽然用右手握住了我的左手,指间传递的温暖带给我一丝丝麻痹的触感。
贴紧的腰间也感受到夕子的体温,不知是否是因为衣服的摩擦,我的腰还有些痒。
「我负责左边,阳管好右边就可以了?怎么样?」
先不管这些,夕子能察觉到我刚刚的失落,这让我非常开心。
虽然动作和独自按下琴键时没有什么两样,我甚至不懂声音是怎样和琴键对应的。但是和夕子坐在一起,我就觉得自己仿佛真的在弹奏。
凭着记忆,我谨慎地按照顺序不停地点按着钢琴。
快到了。
就快到我一直失败的地方了。
心跳提到了嗓子眼,音乐却并未中断。
夕子接过我的残局,她灵活的左手弥补了我的缺憾。
修长的手指宛如展开洁白双翼的天鹅,轻盈地飞翔在这双色背景的天空。
接近尾声,其间我处理不来的地方,她还会径直把右手穿过我的臂弯,任音符热情地挥洒在我的领地。
「你真的好厉害啊!啊啊啊,好厉害!」
「不要大叫了啊!」
「啊啊,可是真的好厉害啊,你弹了几年了啊?」
夕子用小腿向我这边碰了碰,我以为是让我站起来,但她却捏住我的袖子不放。
「很小就开始了吧。」
「诶?」
「你挡住那个鞋盒子啦。」
「那我起来不就好了嘛?诶,什么鞋盒子?」
我追着她的眼神,在钢琴踏板靠后的位置,看到了我们正在说的事物。
「帮我够一下,我手够不到……」
「你明明……好,好,我帮你拿出来~」
看着她,撒娇的样子?
我决定咽下诸如「你明明根本没有努力拿吧」的调侃。
掀开盒子,一双尺寸袖珍的红色高跟鞋出现在眼前。
夕子脱掉白色的小腿袜,快速地冲我眨着眼睛,这是希望我说点什么的表情吗?
「这是要做什么?」
「当然只能是穿它了啊。」
「穿鞋要脱袜子?」
对于高跟鞋,我唯一的印象来自于妈妈,而且她很少会在家里穿这个,说什么不太舒服。
「诶,阳你不懂~」
我一脸狐疑地看着她先把脚趾小心地放进高跟鞋里,然后再用手托住鞋跟调整,最后才把两只鞋都穿好。
夕子从椅子上站起,「嘎嘎」地跺了两脚,像是在向我展示自己似的,整个人转向我。
原本她穿了袜子,即使长裙没有遮住脚踝,我也看不见。现在她赤着双脚穿着这双红色的高跟鞋,我一时被这幅美妙的光景吸引地说不出话来。
白嫩的脚踝从鞋子的低矮后帮中露出,和鲜艳的纯红色鞋漆一起,给我的视觉造成了巨大冲击。
「唔哦哦哦!吼!」
「啊,阳你干什么!」
「好看!」
「不好看就不穿了呢!」
把两只腿并在一起,她双手叠握,端正了坐姿。
「诶?难道你是想让我看才穿的?」
「也没有吧,有一点点。」
「那还有?」
「就是我临时想让你看看而已!」
「嗯~那还是真好看耶!」
夕子在我的眼中,此时俨然一位名门的公主。
「我弹,你一会轻轻踩一下踏板。」
「诶?不嫌我吵了?」
「嫌!快踩,我开始弹了。」
「呜哇,那我为什么要踩?!」
「为了教你?」
「哪有可能一下子学会的嘛!」
激动的腿不安分地向前伸去,我的脚跟没轻没重地撞上了踏板。钢琴只突兀而笨重地闷响了一声,总体来说,比上次要好受很多。
「诶?难道我学会了!你看它不吵?」
「笨蛋,你纯属运气好。你刚刚是不是拿脚跟踩的?」
我调动身体记忆,大概作出了肯定回答。
「踩踏板不要用脚跟去踩,也别用脚趾或者脚心。」
「夕子老师你好像在上课啊。」
「这不是看你感兴趣才讲的嘛?」
「好~那请问老师我该用什么踩呢?」
夕子没有作声,反而用细细的鞋跟朝着地面使劲一磕。
声音清脆好听,我侧着身看她的脚,脑袋也因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而乱晃。
真的好喜欢看夕子。
光是看着夕子,我就能高兴好一阵子。
「答案是要用前脚掌去踩哦,你多试试就会发现这样更容易使上力气。」
伴着夕子行云流水的弹奏,我在她眼神的指导下来来回回踩了好几次。
基本上都不尽如人意啊。
「诶,夕子夕子,穿上高跟鞋踩会有什么不同吗?」
「唔,会好用力一点吧。不过我一开始并不喜欢穿这个,是我妈非要我穿的。」
「你妈妈?」
「对啊,我现在有时候还在班里表演呢,我妈说穿这个好看,就让我穿了。」
她把右脚的鞋子熟练地拽下来,给我看她的脚面。每一个修得小巧的指甲,下面都透着朦胧的浅粉色。
或许是才意识到害羞,夕子浅笑了一下,把脚放回地面。我注意到她脚的这侧有些发红。
「你的脚疼吗?」
一只手不够用,我转而用两只手在空中努力比划,不知道她能不能看懂我的意思。
「哦~你说那个啊~」
夕子揉着眼睛,又补充说「还好吧」。
「好看确实好看,可紧又确实紧。因为不能不穿,所以我只能去习惯它。」
「这样啊……」
「刚买的时候其实是正好合适的,后来我就不得不光脚穿了,穿着袜子就挤不进去了。」
「再买一双呗?」
「都换了好几双啦,她可能不太想让我再买了……」
她的声音就像凝结在玻璃杯上的水滴,顺着杯壁缓缓滑落。最后我都快听不见了。
「你试试,我看看你穿着好看不?」
「我穿?」
说实话,我连学校制服都懒得穿。配套的鞋子虽然不至把脚勒红,但是我确实不喜欢脚被束缚的感觉。
她用一根手指勾住鞋子,挑起眼神看我。
就是刚才她脱下的那只。
「好吧好吧,我可不知道能不能穿的下哦~」
解开鞋带,我犹豫了一下,也把袜子脱掉了。穿进去的时候很凉,脚心像是不忿似的抽搐了一下。
「啊……」
「啊……」
我的表情恐怕和夕子的一模一样。
单从体感来说,就是完全不挤。夕子又把手指试探着塞到我的脚和鞋子后帮之间,结果通行无阻。
「你的脚也太小了吧!」
「是啊……」
「阳还是很好看的哦~」
她笑着挠我的痒痒,穿上这种鞋根本没法跑着躲开,弄得我只好猫着腰来四处抵御她的进攻。
「哪里~好看了!哈哈哈,停停,痒死了!」
几乎是在一瞬间,夕子严肃地停下了手。
她重新弹起钢琴,从她长裙的微微抖动中,我能感受到一股快要溢出的压力。若不是听到客厅传来的声音,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
「今天练完琴了吗?哦,有同学在啊。」
「练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我刚紧张地穿好自己的鞋子,就看到夕子的妈妈正站在房间门口。她的脸上飘过一丝不明不暗的风,显然是因为女儿没有按照自己的预期行动。
「阿姨好~夕子今天教我练琴啦,她真的好厉害!」
『教同学练琴了?』
「是。」
『你以前有学过这个?』
「没有没有,我学不——我学得不是很会,哈哈……哈。」
夕子妈妈没有继续问下去,这种时候,她会想些什么呢?
我搂住夕子的肩膀,轻轻摇晃着她。
仍然很难想象她每天都要经历怎样的要求。
「今天先这样咯,阳你快回家吧~」
「真的没问题?」
「我没事,一直如此嘛。」
你那副表情就不像没事好吗?
「不用担心啊,我妈她就那样。今天她心情还算好呢,多亏了你哦!」
拗她不过,我半推半就地离开了夕子的家。
反正明天我也会来找她玩,更何况那是她妈妈,应该尽可以放心吧?
夕子从来没有找过我。
我知道,是她没有办法好好找我。
猝不及防。
清澄突然向我这边倒来。
简直毫无征兆。
我下意识地想伸手托住她的身体,却也被顺势带倒在地。
几分钟前,我们班正在一起上体育课。由于我和清澄的身高相仿,所以我排在她的左后方,恰好是一个斜对角。
缓过神来的时候,我已顾不上被折得火辣辣的虎口,映入满眼的都是躺在我怀里的清澄。她虽然仍没有清醒过来,但好在我总算是接住她了,没有让她直接摔在地上。
见状,我先是帮她整理衣摆,然后大声地呼喊体育老师。
「清澄,清澄,你听到的我吗?」
我一刻都不敢放松神经,想要扶她起来,却发现自己的小腿莫名其妙地擦出了血,现在则有点使不上劲。
体育老师人有点微胖,脸上火急火燎地跑过来。
「向野里同学是吗?」
「是。老师,我先陪她去医务室吧。」
「我跟你们一块去,你自己能走吗?我抱着她就行。」老师也不忘关心我,「啊呀呀,你这个腿,你也去处理一下吧。」
用力绷紧腿部的肌肉,创面还在不断散发出热气,闻起来有些腥味。我决定暂时不管它,想利用每次擦伤时都会附赠的麻痹感捱过这几分钟。
「我先跟您一块去医务室吧,我不要紧的。」
我逞强说自己能走。实际上走起来也没有那么痛,因为我更关心的是清澄的情况。
医务室就安排在一楼,我跑在前面,帮正抱着清澄的体育老师推开医务室的门。
『这孩子怎么了?这边这边,先让她躺在床上吧,我检查一下。』
「听同学说,上课上着就晕倒了。」
『她中午没吃饭吧?』
「不知道啊。」
负责值班的医务室老师一边抻平床单,一边向体育老师确认基本情况。老师把清澄放在床上,顺便帮她脱掉鞋子。
『这个学生是……呀,怎么弄的这是?你先去把腿用清水冲一下吧,水管不要开太大。回来我给你擦一擦,这样好消毒。』
「我想在这等她。」
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床尾的金属杆。
『她会没事的。快去吧,小心存脏东西进去,以后留疤的。』
「枝元同学快去吧,要不要我领你过去?」
「我不想去!」
连我都被自己带着颤音的哭声吓到,两名老师显然也大吃一惊。
『我先照顾这个同学了啊,你哄一下她。』
「嗯,枝元同学?我们先去旁边吧,让向野里同学好好休息。」
该说不愧是老师吗?这样的话听起来让人无法拒绝,否则就会使我看起来很不理智。大人们在公共场合尤为如此。为了实现既定的目标或者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们总能想到各种各样的办法,来让事情向着自己认为合理化的方向发展。
这些道理并非由谁传授于我。我只是在想,或许大多数人,都像是和香蕉放在一起的青涩苹果。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彼此的交往,其表面都会渐渐变得柔软,内容也变得温和。
当然,有些人会变好,有些人则会变坏。
我在幼儿园时就开始反感被人直呼姓氏,我在现在的班级中能发现处处抱团的小群体,而夕子的妈妈会做出种种干涉女儿自由的决定。
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是束缚于条条框框的,未免有些悲哀。而我所经历的还太少,并且对于怎样与人交往这件事,我又消化地非常慢。可即便如此,我也想选择一直向前。
『那个,小姑娘自然醒了。』
听到值班老师的声音,我立刻奔到清澄的床铺旁边。
「清澄!你没事啦!」
「诶?是阳啊——诶,你腿怎么啦!」
『是这个女孩子送你过来的哦。她好担心你的,我叫她去洗伤口也不去。』
「嗯嗯,是我!清澄,你没事真的太好了!」
「是你送我过来的啊?啊……谢……我想想,刚才是体育课吗?老师也在……我怎么……啊,阳你快去弄弄吧!」
值班老师托着她的背,示意她仍需要休息,接着帮她裹好被子。
『你再躺一下吧,看起来你还是有点累。可能冻着了吧。』
「向野里同学不要紧吧?」
站在角落里的体育老师终于走到跟前。我才发现刚刚一直是我们三名女性在讲话,实在没有他插话的份。
窗外晴空万里,干净地不着一片云彩,更不见一只飞鸟。
但此时空气中尽是乌鸦的羽毛诶。
毫无疑问,这句问候的心意是真的,可一时间谁也没有接下去的意思。
老师好惨。
「我觉得最要紧的是阳诶……」
清澄把被子向下拽,露出了她圆滚滚的脑袋。自从我找她道过歉后,我们就保持着这种不温不火的状态。
她的头发是不是又长了?
睫毛真好看啊。
上一次好好看她,是什么时候了呀。
鼻尖涌上一股酸意,我总是很容易这样。
三个人齐刷刷地看着我。
所以你们把尴尬的接力棒塞到我手里了吗?
「那……我去冲一下,马上,马上回来!」
我头也不回地一溜烟跑出医务室。
太好了,现在还没下课,卫生间里没有一个人。
基本上已不再流血,但附着在我小腿上,接触过空气的血液仿佛凝固成电视纪录片中熔岩的样子,同时呈现着黑色与红色。
唔,是我看过的哪部来着?「恐龙灭绝」吗?
拧开水龙头,我将双手捧成碗状,一把一把地接满水,然后「啪」的一声洒在小腿上。我担心洗不干净,就又狠下心来把翘起的皮肤都用手小心撕掉,中途因为手软或是手抖还折腾了好几次。我甚至想过索性把腿直接抬到池子里,但怕有人突然进来,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应该差不多了?起码看不见有沙粒或是土了。
从卫生间出来,湿润的伤口被风钻得生疼。我咧着嘴穿过一楼大厅,没有在操场上看到半个身影。疾走于空旷的走廊,我听到教室里有上课的动静,心想这已经是下节课了。
一旦下课,清澄就会和花游同学在一起。他们肩并着肩走出学校的景象,有时是我即使刻意不看也无法避免的。
我虽然不可能盼着她像这样出事,但无需置疑的是,正是因为今天的巧合,我同清澄的距离才有所重新拉近。
如果能征求她的原谅,我们是不是就能恢复如初?
或者,我应当对现状感到满足吗?
立于门前,我迟迟无法给自己一个回答。
指间触碰到门的把手,大脑在顷刻就收到了秋日发来的低温简讯。而我却感到两颊正滚滚发烫,眼睛也胀胀的。
下一次要等到什么时候?
「真的可以吗?」
「放心,放心,我都跟老师讲好了。回家休息才好的快嘛~」
隔着更衣室半掩的门,清澄和我一问一答。
把什么都安排的满满当当,希冀它万无一失是不现实的。虽然知道自己的选择有些勉强,但所谓先斩后奏,就是如此。
无论如何,今天我必须要和她单独回家。
清澄换好制服,我便拉住她的手往校门走。中途她想自己提包,被我以含糊不清的话搪塞了过去。
两个人手拉着手走路,对于我们来说,其实并不算是稀奇事。彼此掌心传递的温暖,也与昔日相差无几。
几个月的时间能改变什么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