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Nanoha
破碎的记忆于睡梦里不断闪现,站在料理台后制作甜点的母亲、手持竹刀教导兄姊的父亲、和恋人相视而笑的兄长、每天接她放学的姐姐、拉小提琴的两位挚友,一幅幅画面闪过最后定格在她与莎莎告别的夜晚,定格在那个凄然的笑,定格在少女微隆的小腹。
猛然惊醒奈叶翻身下床拖着腿跌跌撞撞地挪至窗边,尚未好全的右腿伤处传来钻心疼痛,她仿佛浑然不觉怔怔地盯着天边弯月,更衣室正对河,细密的银网铺撒于河面同泛起的水纹铰在一处向远方流去,顺着那个方向往前过数个星域便是共和国——约翰拜托她寻找的幼妹所在、她欲带莎莎前往终点、她的家乡——帝国的头号劲敌。
还真讽刺,她没想起自己是谁却先知晓自己来自哪里,自己心心念念以为的归途竟是起点,她不知道自己为何流落到帝国成为奴隶。许是意外、许是暗害,但那并不重要。拔掉窗栓推开窗户,寒风瞬间灌进室内,刚被冒出的汗珠被风一吹凉得彻底,湿透的睡衣挂在身上,湿冷黏腻,头却是昏涨烫热,她低低咳嗽几声,旋即抿唇趁咳得更大声前将咳嗽锁在喉间。更衣室不隔音,稍有响动便能听见。她不愿让公爵知晓,她不怕打扰只恨无力,她失去的够多了,总不能连最后那点少得可怜的尊严也失去。
夜色渐起,月与星子皆隐,抬眸是漫天的云,黑云,接天成片不见尽头。河面宁静蓄着黑光,墨色浓得仿佛沾沾就能提笔书写。喉头不自觉上下滚动,鼻翼急促扇动,企图汲取空气,却是徒劳,奈叶喘气渐急,喘息声搅得满室不宁,手不自觉抚上心口,似乎只有这里还温热。风止不住地往屋内窜,打着旋,扑面而来,不知为何,她竟嗅到一丝血腥,胃阵阵痉挛,她只想干呕,莫名地她在河面上瞧见抹血色,随着水纹上下起伏时隐时现。
她站不住右膝一弯半跪倒地,冷汗一茬茬地冒着滴落于地碎成两瓣汇作一滩。那晚夜是否也是像今夜这般黑这般冷,在黑暗中等待她到来的莎莎该有多害怕。蜷蜷手指,奈叶从喉咙深处发出声呜咽。
如果自己没有说带莎莎逃跑,那莎莎就不会被抓;如果自己及时赶到带莎莎逃跑,那莎莎就能活下去;如果自己说什么也要去救莎莎,那……
没有如果,奈叶红着眼眶恶狠狠地对自己说,没有如果,事情已经发生,是她害死了莎莎。就像约翰为她而死一样,莎莎也是因她而死。自己是真正的凶手。她痛苦地抱住头,手指深深嵌入发丝。
“Master。”旭日之心轻轻唤她。
“我是凶手。”将头埋进曲立的双膝,奈叶反复说着自己是凶手。
旭日之心遂息了劝她的心思。
因为她的莽撞,约翰替她顶罪,因为她的失约,莎莎枯萎丧生,下一个又会是谁?会是自己吗?奈叶并不知晓,只觉得有张无形的细密地从四周缠来将她牢牢禁锢在内,不得解脱。
她该赎罪。
可又该如何赎罪?
她无法步入冥府乘上卡戎的渡船前往不可直呼姓名女王的宫殿恳求死者复生,无法手持刀刃枪械冲入庄园寻找伊恩按古老法令让他血债血偿,无法借助外力法律声张正义索求公平。她能把握的只有自己,一个无力的自己,除此之外,她一无所有。
轻微的落地声响起,她拾起枚徽章,借助窗外微光,她勉强认出徽章圆周所刻的文字。
[Do not go gentle into that good night]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奈叶喃喃道。良夜在哪?在这间仄逼压抑无窗无门的死寂黑屋里暗夜长存,何来良夜。不要温和地走进,本就身处黑暗的她还能走到哪去,从一处黑暗走到另一处黑暗罢了。再多的狂暴、偏激悉数湮灭于阒然、麻木继而失去到来痕迹,仿佛什么都未发生,如同海水冲刷沙滩字迹,留下片空白茫然。
老年应当在日暮时燃烧咆哮,拇指抚过徽章中央阳刻雷霆,闪电最擅长咆哮倾泻愤怒,然而她却只是沉默,不曾燃烧、不曾咆哮,不曾怒斥。怒斥、怒斥光明的消逝。她该怒斥的,共和国没有君主、没有贵族、没有奴隶,有的是法律平等,她最该反抗,共和国人信仰自由,恍惚间,她瞧见苍鹰展翅冲向太阳。
徽章翻面,背面高耸残塔底部錾刻着圈铭文。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
人皆生而平等,她咬牙,泪流满面,徽章被她死死攥在手心。她知道那塔是巴别塔,乌托邦一般的工程。平等,帝国最缺乏的东西,也是她最为渴望的东西。她在悲哀的高处彷徨徘徊,她不想无声息地灭亡,在一片寂静中,更不甘继续现在生活。她要复仇,要获得自由,要活着回到共和国。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奈叶抱住膝盖拼命压抑住哭声,人皆生而平等,她重复着徽章铭文。
她垂下眼帘,望着无意间写出的诗句,随手撕下这页揉成一团丢入垃圾桶,有些事自己知晓即可。大病将愈的日子总是难捱的,所幸她还算习惯,习惯疼痛,习惯受伤,习惯养病,她只需要等候好转。同从前她经历养病的没什么两样,唯二的区别仅在于她每天必须服药、依靠手杖行走。
“奈叶。”
孩子雀跃的声音把室内病气驱散一空,望着冲她打招呼的薇薇欧,她抬眸觉得整间书房亮堂不少。
薇薇欧很兴奋,不顾身后家庭教师的提醒跑到她面前,撑着扶手欲跳坐到椅子上。奈叶笑笑伸手穿过孩子腋下把人抱坐到自己腿上,像原来一样。两年前在书房见到她摆弄那堆器械,薇薇欧便常来找她,彼此熟悉相处愉快后她常把薇薇欧抱到腿上教孩子绘画写字。
“你腿受伤了。”薇薇欧扭动身子想要跳下去,“妈妈说不能碰你的腿。”
揉揉孩子发顶,奈叶颇感宽慰,告诉薇薇欧自己没事放心坐好,她取出支铅笔递给薇薇欧又翻开素描本摆到面前,“不过薇薇欧再长大些,我可就抱不动啰。”
“那我不长大了。”接过铅笔,薇薇欧仰头望着她说,“这样奈叶就能一直抱着我,教我画画读书。”
这孩子,哪有人能不长大?奈叶顿时哭笑不得,对上孩子无比认真的神情,她眉心微跳,喉头微滚,半晌才道:“好孩子。”怕自己情绪被薇薇欧觉察,她抢在孩子说话前开口,“薇薇欧长大后也能和奈叶一起。”
“可妈妈说分化后要和奈叶保持距离。”嘟着嘴,薇薇欧双颊气鼓鼓地扯扯她的衣袖模仿着静留慵懒的语调,“要注意性别差异。”
“这话也没错。要不要从现在开始呢?”刻意拉长音调,奈叶挑挑眉,悄悄打量眼薇薇欧,见孩子露出生气神情憋着笑说出下句,“以免你到时候不习惯。”
“么,我不和奈叶你玩了。”孩子有些生气,“你自己刚刚都说要陪我长大的,分开可不行。”
“啊拉,薇薇欧是在向奈叶表白吗?”不知什么时候来书房的静留笑眯眯地扶着脸看着她们调侃道:“以后要真分化成Omega或Beta,那岂不是嫁给奈叶?”静留稍稍停顿会,食指轻点面颊,“到时奈叶叫我妈妈,我和菲特都会很苦恼的。”
“妈妈!”
薇薇欧大叫着从她腿上蹦下来,孩子脸红扑扑的,眉宇间满是羞赧,“你再乱说,我就不理你啦。”说完,一溜烟地跑没影。
收拾好桌面,奈叶沉声让静留少开此类玩笑。更衣室那晚的事,她不欲回忆,想起来只觉得折辱,如今听到静留的玩笑话心底更是不舒服。何况她自身处境已经够混乱,如今再被静留一搅和,万一这玩笑话传出,只怕是乱上加乱,少不得要多桩麻烦事。
“我倒希望以后薇薇欧的伴侣能像奈叶一样呢。”静留轻笑声,对她的警告毫不在意,迤迤然行至旁侧布艺沙发坐好摇铃唤男仆送来茶与点心,自顾自地倒好红茶,又拿起块司康饼送入口中。
坐于书桌后,奈叶打量着静留,她似乎从来没看懂过这位女士。不同于阿尔伯特,也异于公爵,静留的优雅从容是刻入骨子里,她没见过对方失态,除却那次听到带话流泪,永远保持得体浅笑、慵懒狡猾得像只狐狸。她好奇隐藏在这幅面具之后的真实内核是否也像藏匿于公爵冷漠外表下的悲哀寂寞一般同样寂寥,可她们灵魂不同,奈叶很清楚地意识到这点。
然而这些同她有何干系?
“用这种眼神看人很容易让我误会你对我有意。”用银质小勺敲敲瓷杯,静留将勺子放在茶托旁。
奈叶接过话题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惜你的理想型另有其人。不是吗?”
“我从来不会回应任何可能对我不利的话题。”静留向她发出邀请,“你想外出呼吸新鲜空气吗?”
她残疾了,这是清醒后她意识到的第一个事实,她花费数月复健所得结果也仅仅是能撑着手杖走路。奈叶没想过肋骨骨裂愈合后自己还能用上这根手杖,本欲收进杂物间,不承想它将伴随自己终生。和静留共同散步令她愈发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残疾这一事实。
她走得缓慢,甚至在旁人看来可能是刻意温吞。掏出块手帕拭去额角汗水,她忽然到阵胸闷,遂停下脚步站在原处休息。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去长椅处休息。”静留适时开口。
“我猜今天我还没重要到让静留女士陪我漫步散心的地步。”随手把手杖靠在长椅旁,待二人坐定后,奈叶率先出声,“所以目的是什么?”她无甚兴趣试探迂回,索性直接挑明。
“若我说毫无目的,奈叶也不会相信吧。”双手自然交叉放于膝头,静留侧身对她说,“你变了很多。”
闻言,奈叶微愣旋即笑着说人都会变,在布里奇沃宫几年总归要与原本有所区别。
“也包括你与菲特的关系?”
笑容僵在脸上,奈叶垂眸企图跳过话题,“我与公爵大人还能有什么关系。”
“布里奇沃宫建成以来数个世纪只有皇室、贵族、仆人及特别受邀的客人能够踏入镶嵌有猫头鹰的铁门,而那些人里没有奴隶。”静留突然提起一个毫不相关的话题。
奈叶并未答话,在布里奇沃宫几年,她或多或少听说过泰斯特罗莎家族极端保守,布里奇沃宫禁止蓄奴,哪怕是皇室成员只要带了奴隶也会被拒之门外,奴隶永远都不可能站在布里奇沃。静留和她说这些,是想提醒她的特殊,还是想告诉她自己该感恩。无论哪种理由,她都不愿接受,她宁愿一切只是意外,一个公爵无法拒绝的意外。
可惜不是。静留继续道:“你是第一个。”她嘴唇翕动意欲反驳,却被静留抢白,“若菲特想拒绝,没人能让她答应在布里奇沃安置奴隶,更别提让你住进布里奇沃宫,这座泰斯特罗莎家族荣耀的象征。”
她嗤笑声,“你应该知道公爵选我的理由。”
“就算菲特再弱势,想处理你也不难。”静留冲她笑笑,“即便你威胁成功,她也没必要把你搬进宫。”
“所以她对我特殊。”奈叶紧盯着静留,“你想告诫我安分做她的——”她没有说下去,那个词哽在喉头难以吐出。那晚的屈辱感犹如海潮般扑打她,逐渐将她淹没。
“我以为我表达的意思很明确。”静留目光淡淡地扫过她,“奈叶,坦然接受并非坏事。而且从结果来看,吃亏的明显是菲特。被临时标记后,受影响更大的可是Omega。”
蹭地起身,奈叶咬牙挤出几个字,“找任何Alpha都比找我好。”她不知道自己该以什么态度去面对公爵,她们的关系不该如此,她该阻止的。
“只有你合适。”
“是只有我被她使用过,所以才合适。”奈叶捞过手杖,握着杖柄手青筋突起。
刻意摘出使用一词,静留叹叹气,“相当刻薄的词。我希望你能冷静地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
对她最有利的决定。入夜,奈叶靠在墙角把玩着徽章,还有什么比服从更对她有利的决定,但她不能,绝对不能,不能服从。就像如果她率先合上眼睛,那她此后便必须听从驯鹰人命令,奈叶讨厌那样。她是自由人,不是奴隶,不是谁的所有物。若自己真的选择服从,那是否就意味着她离成为真正的奴隶。卷起衣袖,她怔怔地盯着那处粉色夹杂蓝黑条纹的伤疤,曾经奴隶印记存在的地方,她动手削去印记,然而印记却随新生的肉芽一并长出。
杰克大叔右臂总是带伤,他说他讨厌看见奴隶印记,他要用刀削掉它,但他从来没成功过。
她还记得莎莎和自己提起这段往事时的神情,指尖轻轻抚过伤痕,她笑了,奈叶知道杰克想剜去是身份,她也想。可真正想剜的又何止是这个奴隶身份?
她讨厌雨夜,阴雨绵绵、浓郁湿气常常令她忆起混乱的那晚,壁炉膛内燃烧木柴发出的噼啪声同小苍兰香气搅在一处更使她厌烦。她竭力保持着理智,清醒而克制地审视着规定动作,机械且谨慎地试探着完成交流,沉香味从未这般浓郁令她头脑昏沉,却又明晰深刻地使她感受花开,直至这场风暴平息。
疲倦地阖阖眸,她撑起身子从床尾榻捞起睡袍随意披在身上,拄着手杖欲去浴室清理黏腻。
“我以为你会恨我。”
公爵声音疲乏沙哑。
脊背僵直,她背对公爵,嘴角几度勾起放平,“我很想恨你。”
“如果恨我,你能好受些的话——”
“我没法恨你。”肩膀微垮,她感受万分狼狈,“我曾对你有好感。”
良久公爵才缓缓道:“我更愿意你恨我。”
“恨太沉重,好感更轻。我没说谎,恨你很困难,我承认对您的好感。”她兀地平静下来,撑着手杖朝外走,“但也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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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不要温和地走进那良夜:英国诗人狄兰·托马斯创作于20世纪中期的一首诗歌。是诗人写作用以鼓励其父亲与病魔抗争的诗歌。后文还将多次出现,用意也会在后文解释。
巴别塔:《圣经·旧约·创世记》第11章故事中人们建造的塔。根据篇章记载,当时人类联合起来兴建希望能通往天堂的高塔;为了阻止人类的计划,上帝让人类说不同的语言,使人类相互之间不能沟通,计划因此失败,人类自此各散东西。此事件,为世上出现不同语言和种族提供解释。文中的用意,后文会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