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Fate
她从睡梦里惊醒,醒来时正值深夜。万籁俱寂,往日被忽略的指针走表声万分清晰,连一组细小齿轮齿牙啮合的声响也能逐一挑出。心底莫名涌起股荒芜,她再无法说服自己安然入睡,静默地躺着听钟表转动,算着时间。
她幼时是常做这件事的,布里奇沃宫每个古董钟表都被她数过,在过去无数个深夜,她站在屋内穿着睡裙,一格一格地算。母亲不喜欢她。菲特很清楚这点,却又不理解这点,莉妮丝告诉她,母亲只是像许多Alpha一样不擅长表达感情,母亲的爱藏在行动中。父亲也不喜欢她,或许并非是不喜欢,菲特能感觉到父亲对她的感情与母亲对她的感情迥然相异,父亲的感情要更复杂些,但结果却近乎相同。
拔开玻璃瓶塞替自己倒杯白兰地,菲特拉开窗帘推开窗,望着窗外景物出神。朗月繁星转瞬间被乌云吞噬遮蔽,同记忆里别无二般的夜晚,她在这样的夜晚度过自己在布里奇沃宫的第一晚。她的社交开始于分化后,而在那之前,泰斯特罗莎家族没有第十二任公爵继承人,有的只是第十一世阿克罗蒂文公爵。从有记忆起,她便生活于德贝郡,那是家族第一代子爵的封地所在,亦是家族领地中最为偏僻贫瘠的角落。她原以为所有人都和她们一样分化前寄养于他处,却不曾想到寄养的仅有她们而已,从始至终仅有她们被寄养,只有她们待在德贝郡,翘首以盼地站在朗达利庄园门口询问管家父母何时到来。
她习惯等待,习惯分别,习惯失望,习惯父母每次到访来去匆匆。那没什么,她依旧拥有美好回忆,父母会带她们钓鱼、划船,会带她们读书、写字,尽管相处时间不多,他们的相处却足够温馨。
你为什么不是Alpha?
菲特垂眸,分化后她被接回布里奇沃。她精心备好的礼物被母亲忽略,得到的仅有一句失望至极的质问。莉妮丝安慰她,母亲只是太惊讶。她说她理解母亲,泰斯特罗莎需要Alpha来继承爵位,而Omega无法延续家族荣耀。父亲在她回到布里奇沃那年正式与母亲分居,此后她有关父亲的记忆仅剩一道温文儒雅的模糊身影。
我为什么不是Alpha?
她问自己。如果我是Alpha,妈妈是否将拥有更多笑容。她无法做出回答,能够回答她的人已经在五年前彻底离开她。她似乎从来没让妈妈满意过,她做得还不够好。一直以来,她努力地学习妈妈替她安排的课程,竭力做到最好。母亲起初会微笑,随着时间推移,母亲的笑容愈加罕见。菲特不知是否因时间推移使得她延续家族荣耀的希望变得渺茫,还是母亲没能在她身上得到安慰。她唯一能把握的只有自己,竭力向母亲表现自己,期望得到肯定,然而她太失败,失败到从开始便没资格站在起跑线上。
抿抿酒,我是泰斯特罗莎,我理应延续古老家族的辉煌,她告诉自己,哪怕为此付出一切。现在的自己能延续家族荣耀吗?菲特茫然地望着横跨于河面的拱桥,暗夜里它仅显现出个模糊轮廓,一如她的未来。
夜极静衬得哭声愈发清晰,她叹叹气望着橡木门手悬于半空,迟迟未敲下。只要她叩响房门,奈叶便会停止哭泣。布里奇沃的夜总是冷的,安静到连呼吸也搅不动这方黏稠空气,可哭声能。压抑、沉闷、断续,就像那晚,哪怕是哭泣,奈叶亦在竭力隐藏脆弱。明明是个Alpha却比寻常Omega更为精致,无论相貌还是性格,皆令她疑心起对方真实性别,唯独那份骄傲倒像Alpha。
奈叶太过清高矜贵,真奇怪,她居然会用这种词来形容奴隶,这种词理应形容贵族,而非奴隶。菲特缓缓收回手生垂于身侧,对方仍在啜泣。菲特明白若她推门而入,场面必将难堪,她很理解对方压抑啜泣。或许她该敲门——让奈叶探知到自己无法下杀手已令她先输一子——若她想驯服奈叶,想掰回局面,后续她必须保证都正确。
驯鹰人熬鹰时会精准掌握膘水份量、在夜色里同鹰对峙,她还记得自己跟随朗达利庄园驯鹰师傅所驯服的那只海东青,同样的野性十足、难以驯服,她与那只鹰对峙多日,辅以手段,方才驯服那只鹰,这次她依旧会成功。菲特相信自己能够驯服奈叶,她必须驯服奈叶。
不是交易、不是雇佣、更不是合作,她需要臣服,需要彻彻底底的服从,需要只听命于她的忠诚,她必须完完全全地掌握奈叶,哪怕背上枷锁、违反戒律。
她从始到终都别无选择,无论是为家族或是为自己。她的路从未都不平坦,就像龙母,少女失去兄长、儿子、丈夫,独自踏上权利之路,她失去母亲、名誉、荣耀,她能掌握得不多,她有责任延续家族辉煌。
上帝会原谅我,我是泰斯特罗莎,我有自己的责任。
她站在原处喃喃自语。
兀地,眼前闪过双眸,是奈叶的眸。光亮依旧却黯淡至极,是她亲手磨去那份清澈坦荡填充进阴郁痛苦,她可以听从静留建议待对方伤好后告知真相,她却选择立即公布。菲特很清楚并非因她讨厌欺骗而是被击垮防线的鹰最好驯服,精疲力竭的鹰最是虚弱,只要她能抓住机会。但经这种方法驯服的鹰还是原来那只鹰吗?她腾地感到迷茫,师傅从未告诉过她。
她该推门而入、抛出饲饵、继而完成驯服。莫名地,她放弃这个想法。她取下十字架,牢牢攥住放于胸前,她不能那么做,直觉告诉她那会毁掉对方。用这种方法即便驯服,那只鹰也会丧失锐气。
哭泣声渐低,她不知道自己在更衣室门口站了多久。菲特望望窗外,天边隐约可见些许微光。
“小Alpha情绪如何?”静留笑眯眯地望着她,随意同她拣着话题。
“在她眼里,我估计同波提乏的妻子毫无区别。”轻轻咬口松饼,菲特苦笑着替自己倒好红茶,忽地她又想起那幅挂在舞厅的莎乐美,“或许更进一步是想抱着她头颅亲吻的莎尔美。”
“约瑟与施洗约翰。”点点头,静留拈块三明治放进瓷盘,“你对我们这位珀尔修斯评价可真高,甚至让你不惜贬低自己。”
“现在的我又有何资格自视甚高。”
丧失名誉,抛弃信仰,每日跪在圣像面前忏悔的她并无资格。如果她还是那个冰清玉洁的公爵大人,她才有资格说。可现在她已经失去贞洁,家族从未出过类似她的成员。恪守礼节、高贵优雅、信仰虔诚,历来用以形容泰斯特罗莎的形容词在她这终止,她不能再错,她没守护住的名誉,剩下的权力、地位她要牢牢掌握,母亲不会期望看到家族丧失往日荣耀。
沉默会,静留缓缓开口,“有时候我真希望你没能那么虔诚。”
“我该跪着忏悔。”口腔里弥漫苦涩,菲特叹叹气,“泰斯特罗莎和他们不一样。”
“在某些方面像他们放肆会更轻松。”
“所以母亲说他们堕落。之前奈叶发烧时你的表情似乎有点奇怪。”她僵硬地转移着话题。
“她的口音有些奇怪。”端起茶盏微抿,静留没多卖关子直接给出答案,“是合众国口音。”
“难道不是南部口音?”话刚出口,她便愣住。菲特终于明白自己心底那股怪异感来自何处。南部口音同伦加腔差异颇大,却与合众国口音相近,希格诺来自南部,然而希格诺的口音与奈叶口音略有不同。她曾以为是地域不同,而她亦未查清奈叶身份,这般看,只怕自己开始便找错方向。何况这话出自静留之口,足以令她相信。
“是合众国口音。”静留再度强调,“尽管现在有些伦加腔的调子,可一些东西改不了。”
“她之前说的胡话似乎不是帝国语。”
帝国与合众国通用语相同,仅有口音及个别词相异,那几个奈叶昏迷时无意蹦出的发音怪异词并非合众国词更非帝国语,脑海里隐隐地闪过个念头,她再欲细想时,那个念头再寻不到。
“大抵是哪处的方言吧。”静留说得随意,仿佛无关紧要。
见状,菲特也不再想,转而提及其他话题。
“薇薇欧最近与奈叶走得近了些。”
“她很喜欢奈叶呢。”静留掩唇轻笑,微眯的眸略微透出些许狡黠,“啊拉,菲特吃醋了?仔细想想Omega的占有欲也不低。”
“怎么会?”她没好气地回道:“我觉得薇薇欧应当与奈叶保持距离。毕竟奈叶的身份不适合接触薇薇欧。”如果需要玩伴,菲特有自信替薇薇欧寻到身世相当的同龄玩伴,如果需要家庭老师,菲特自觉以泰斯特罗莎家族的人脉能找到与奈叶水平相当的老师,作为贵族小姐,薇薇欧理应在合适的气氛下成长,就像当年的静留,就像当年的夏树。
“我倒不这么觉得。”静留点点桌面,“偶尔也要摘掉偏见,我亲爱的一个痛苦的拉卡莱尔阁下。”
“我们不是达西与伊丽莎白。”拿起餐巾微微拭唇,菲特有些困扰,“我们之间并非是偏见令我无法接受她,傲慢则令她无法爱上我。生活不是小说,我想在她眼中同样如此。”
“果然我还是无法理解你。”静留戴好手套,优雅地起身,“我该去看看薇薇欧,免得她给奈叶带去太多麻烦。这方面我没找到任何与我和夏树的相似点。”
犹豫会,菲特迟疑问道:“你还在找夏树?”
“我将继续等待。”挑挑眉,静留颇为高深地笑笑,“人类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两个词中等待与希望。”
“我可以让人取回格特纳格林的文件。如果你需要的话。”菲特认真地望着静留,尽管心底已经得到答案。
“还是让它继续待在格特纳格林的档案室里吧。”静留未经思考便直接回绝她的提议,“夏树总会出现。”
她对那位侯爵的记忆极其浅薄,只知道是静留爱人,多年前因事离开静留,她们接触极少。她自觉无立场劝说静留看开放下,唯一能做的仅有为静留提供避风港。
驯鹰漫长,菲特说服自己保持耐心,只是有时仍不免感到挫败,这在夜晚尤为明显,她跨坐于奈叶身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对方。紫眸清明,不像她的眸充满情-欲。真不公平,两人的游戏只有她沉醉。菲特不愿想象自己此刻模样,想来放-荡难堪。
“我的发-情期即将结束。”她声音沙哑,视线游移落至奈叶汗湿的鬓角,“你很快能解放。”
“还会有下次。”奈叶躲开她的目光,原本苍白恹恹的脸色略显红润勉强有了丝正常人的模样,“于你……这件事只是欢愉……于我……却是折磨。”她话说得断断续续,胸腔急促起伏,此前奈叶用过药,她触触对方腰线,抚到的汗微凉。
她看着奈叶,看着这个既脆弱易碎又坚韧顽强的人,头一次她觉得自己可能失败,“你认同情-欲吗?”鬼使神差地她问奈叶。
“我感受不到。”奈叶答得挑衅,“你知道的。”
她该明白的,菲特眼帘微垂,“很多人认可。”
奈叶枕着床背阖眸说,“我认可性-欲,性-欲是健康和正常的。”
“而爱情是疾病。”她接着说出下句,“我不需要爱情。”她需要的只是权力和保住家族荣耀,“但我想驾驭你。”
“你没有机会。”
菲特从不认为上次是最后一次,她相信自己是个合格的驯鹰人,“你对我有好感。”
“只是曾经。”倏地睁开双眸,奈叶忽然笑了,“我说并不代表给予把柄。”
“你想要什么?”伸出手抚抚奈叶面颊,菲特低声道:“除了爱情与自由,我什么都能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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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波提乏的妻子:想要勾引约瑟却不成。
人生的:出自《基督山伯爵》。
傲慢……:出自《傲慢与偏见》。
其他:爱情那段是出自《月亮与六便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