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她软糯而浓密的鬓发，我喜欢她浅淡稀疏的雀斑，我喜欢她吊起的眉梢眼角，我喜欢她镀着阳光的睫毛，我喜欢她肆意的大笑，我喜欢她张扬的性格，我喜欢……

我喜欢她的全部，只是，她不知道。

我从初二上学期开始坐在她身边，那是上一个班主任的最后一节课，也是那学期的最后一节课。杨老师是个浑身烟味儿鼻腔总在吹哨的中年男子，他大手一挥，赶苍蝇一样对本来坐在第一排的我说，“岳一一，去，坐周乐旁边。”

当时教室静得像教堂，全班的视线都扎在我头上，我木着头皮，哗啦啦的掏空书桌，再噼里啪啦的搬运。沿途洒下我的笔、橡皮、试卷、练习册……等我坐下，这些东西再由路途上的“好心人”一一帮我捡起，传递过来。我点头哈腰的谢了能有五分钟。

然后，她，周乐，轻轻靠过来，跟我说了第一句话，“杨老师为什么把你调过来呀？因为你上课爱说话么？”

当然，这个问题无需我回答，因为杨老师已经用他独特的嗓音恶狠狠的“解答”道，“这些上课爱说话的，都给我到后面去，占着第一排还不学习！”

我腼腆的朝周乐笑笑，她坐正身体，自始至终双眼目视前方，从来没有看过我。

下了课，孙雨过来找我，痞里痞气的碰碰我的胳膊，“没事儿吧？习惯吗？”她更惨，被挪到最后一排。

“没事儿呀，挺好的。”我确实觉得挺好的，不用吃粉笔灰，不用被抓壮丁擦黑板，也不用成天看着各种老师的各种下巴。

孙雨隐晦了斜了下眼，示意她指的是周乐，“要不要来跟我一桌。”

我有一瞬间的怔忡，才想起周乐的“名声”，她在某一节间操时间和一起值日的女生打了一架，互扇嘴巴的那种打。这事儿期中考试的家长会上老师还特地点名了，回家我妈还说，“你们班可真是，两个女生都能打起来，揪头发扇嘴巴的……”此时此刻我才意识到，我和话题人物同桌了。

那一瞬间，我是雀跃的，像我这种平平无奇的孩子总是莫名憧憬那些话题人物。我禁不住看过去，她正和后桌的男生闹，抓起人家桌子上的橡皮扔到人家身上，接着是卷子、书、笔记本……看着人家手忙脚乱的捡东西发出肆意的笑声。

“啊，不用，没事。”我边收拾书包边回她。

“走啊，回家。”孙雨催促，斜挎着书包，说话间不自觉看向窗外，很着急的样子。

我加快速度和她一起下楼。

其实，我们每天能共同走的路只有下楼，我家离学校很近，非常近，可以说，学校旁边就是我家，步行5分钟，其中还有2分半用于上下楼。

我们像往常一样，叫上安娜，一道下楼，在楼下各奔东西。安娜有车来接，挥挥手先一步告别，身后如形随形的跟着各路男生的目光。我正要走，出门左转，走我那两分半的路程，却被孙雨拉住，她说，“陪我等会儿。”

“等谁？”

“我男朋友。”她说话时嘴角勾着，很欣喜很期待的样子。

“哎哟，什么时候的事，咱们校的吗？”

“不是，昨天刚在一起，他是六中的。”

“高中生啊？”现在想想，我当时一定笑得像个傻子，还特别狗腿的拿手肘拐了她一下。

“嗯，诶，你一会儿能不能送我回去？”

“啊？他不是来接你的吗？”她家在学校对面，学校、我家、她家呈掎角之势。

“嗯，我不想进展太快，一会儿就说你今天要去我家。”

我其实没明白她的逻辑，既然不想发展太快，又要人来接，人家大老远来了，还不让送……不过，我还是答应了。

不一会儿，便见一个男生一路小跑过来，贴着学校围栏，寸头，浓眉大眼，皮肤黝黑，个子不高，身材既不魁梧也不瘦弱。老实说，看见他的一刹那我是失望的。我期待的是个唇红齿白的流川枫一样的人物，这样我还能在一众艳羡孙雨的目光中扮演个背景墙。

男生笑得很开心，站在铁门外面挥手。

我还特别鸡贼的冲孙雨笑，想要调侃她，却见她变魔术似的隐去唇角的笑意，十分随意的拍了我一下，说，“走吧。”

我的揶揄硬生生憋在嘴里，鸡贼的笑变成要笑不笑，瞬间被尴尬裹挟住。就在此时，周乐的笑声穿透我的耳膜，和她的朋友们嘻嘻哈哈一路闹出校园。

孙雨拉着我走到男生面前，如她计划的那样对他说，“她今天去我家，不能跟你一起走了。”不配留下姓名的我看见周乐和她的一众朋友走在我每天经过的路上，频频回头观望。那时候，但凡哪个女生有外校的男生来找，是件很了不得的事。

那男生说了什么我完全没听见，只觉得人怎么可以白到周乐那个地步。

在男生的强烈要求下，我们尴尬的三人行。我坠在后面越走越慢，那两人在前面相隔一拳的距离。我正在想孙雨这么好看的女生怎么会找这么普通的男朋友，就见孙雨突然回头对我道，“快点呀。”

“哦。”我小跑两步追上去，又不知该往哪里站。孙雨的左边是“男朋友”，而右边是马路，她是想让我走在中间？还是走在她男朋友身边？

我更尴尬了。

好在，他们并没有停下，只是放慢了脚步。于是，我又坠在后面，只是离他们近了些。

终于，这段尴尬的路程接近尾声，我十分自觉的先一步钻进楼道，留下空间给这对鸳鸯。一股石灰泡水的湿凉味儿扑面而来，我盯着楼梯发呆，无意识的数着楼梯级数。从1数到8，再从8数回来，心里想着和我家的不一样，我家的是9级。

不一会儿，孙雨走进来，让她变没的笑容重新挂在嘴角上，见了我先说，“你怎么先进来啦？”感觉不像生气，而是某种娇嗔。她并没有要我回答，而是弯腰越过楼梯扶手看向门洞外面，“嗯，他走了。”

我顺势说，“那我回去了。”

她看看我，“要不我送你吧？”

“哎呀，不用，就这几步路。”我转身朝下走。

“诶，一一，明天我妈不在，去你家找你。”

“行。”我已经走出去了。

夏天的夜晚总有种莫名的惬意，阳光是橘红色的，收敛爪牙，不再像白天那样毒辣。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神情，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而行，过于宽大的校服罩在身上，裤脚扫着地面，和我一样。

我逆着人流往家走，过马路，上楼，和正在开门的同楼邻居打招呼。再然后就是吃饭，看电视，写作业，洗漱，睡觉。千篇一律，像是从昨天复制粘贴过来的。

我跟我妈说了换座位的事，本以为她要跳脚，再去学校申辩一番，谁知她只是问我调到了第几排，在听到4这个数字之后又问我和谁一桌。我说是周乐，她拿出期中成绩单看到周乐前面的数字是8便没再言语，因为我是48，我们班一共52个人。我又说了孙雨明天要来的事，我妈说，“嗯，挺好，来了你们一起写作业。”

于是我飞快的吃完饭，回屋给孙雨打电话让她记得带暑假作业。

第二天过了中午孙雨才过来，嘴很甜，一进门就叫“阿姨好”，我妈也很客气的说，“你好”。只有我知道，我妈的客气只对不喜欢的人或孩子才有，而她喜欢的人少之又少。她为我们准备好零食和饮料，然后就关好门出去，留给我们足够的空间。

孙雨竟然穿了件外套，搭在椅背上，我们坐下还没5分钟就聊起天来。我说，“这么热的天你干嘛穿外套。”她说，“好看呀，诶，你穿上我看看。”我依言照做，她拉着我看过一圈，说，“你穿挺好看的，给你吧。”

我都怀疑她顶着酷暑穿这么一件来就是为了送我的。可是我没有要别人东西的习惯，无论是什么，无论是谁。于是我说，“不用了，我照着样子买就可以了。”

我们聊她的新晋男朋友，聊她认识的那帮“弟弟”，她压低声音跟我说，“你知道吗？我有个弟弟去深圳当六指去了。”我问她什么叫六指，她说，“就是小偷。”当时的我天真的认为小偷就是HSH的一部分，而HSH很酷，于是问了好多关于六指的事。

我们聊天的声音很轻，手里转着笔，我妈进来两次，我们都装模作样的盯在那本横开的暑假作业上，自以为伪装的很好。她走了以后，我妈第一句就是，“别叫她来了，我看你今天一页都没写。”

就这样，我的整个暑假泡在家里，最大的娱乐就是和我妈一起看电影。然而，暑假作业还是没动。开学的头三天不得不熬夜恶补。别的都好说，可以乱写，胡编，只有“日记”这一项很头疼。我到现在都怀疑这项作业的意义，有哪个十来岁正恣意散发荷尔蒙的学生会把自己的心里话写在老师会批阅的本子上？！

我从作文书上拼出5篇，然后再根据这5篇拼出一整本。假如真的有老师批阅，大概会发现我是个智障，而且每隔一周就会重复同样的日常。

总之，熬过一个暑假，再上学时我欢欣雀跃，因为班级里的日常总不是复制粘贴的，多少有点新鲜事。比如周乐，新学期第一天，她这辈子跟我说的第二句话是，“岳一一，你爸给你起这个名是为了考试的时候省点时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