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来单纯大条,有些人则反之多虑细腻。人们生来便被随机赋予了一个数字,这个与生俱来的数字决定了他们在多大的程度获得“上帝的恩赐”。
那样东西就是情感。即使现代制造机器人的技术先进到可以替代绝大多数人类的工作,但它们没有办法拟真出情感。只有人类,可以爱,可以恨,可以欢笑也可以悲伤。这样难以解释,难以复制的特质,有人用“上帝的恩赐”这个词来形容它。
但我却并不觉得这是一种恩赐。这是诅咒。
那是我还没有听到过“高敏感人格”这个词的时候。在那时,我就发觉了自身异于常人之处。当小学的同学们还在哭喊的时候,我的心里便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啊,这个人和同伴打架了,因为担心老师责问他就先一步哭了起来”“她说这句话看起来是在说考砸的同学父母发起火来很可怕,但实际上应该是想要炫耀自己在考试中获得了不错的成绩吧”……等等这样的声音。
我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着别人的表情变成怎样,听到别人用怎样的语气说话,便知道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我只是觉得这些想法有些幼稚又有些无聊,所以便没有做过与同龄人类似的事情。有次,我便听到老师和同事聊天时说道:“小御乃真是个省心的孩子啊,虽然不怎么爱说话,但是和那些经常给老师们添麻烦的学生不同,不仅成绩不错,而且偶尔会主动帮我的忙呢。”
听到她这样称赞我,我反而一点也不高兴,因为我可以轻易地看出来,老师只不过是在借助我炫耀自己教导有方罢了。
等我的年龄大一点后,我才发现之所以我会听到这些声音,是因为我从别人说话时细微的语气、表情都感受到了一种氛围,而这让我感同身受,从而在心里明白了他们的想法。
虽然看起来这是一个很有用的天赋,毕竟可以弄懂人们的想法,就像读心术一样厉害,但其实我宁愿不要这种能力。很奇怪吧?但我的体会却是真切地说着拒绝。
毕竟,我不得不因为老师一句无意的“最近歌奈同学是不是有点心不在焉”“这次考试好像成绩有些下跌呢”而辗转反侧,反复地反思自己到底是哪里做的不够好;也偶尔会因为同学们以为我听不到,小声地说着“歌奈那个家伙平时一言不发的究竟是要干什么啊”“看起来好吓人”“像是在故作深沉一样”这样的话而感到手足无措,甚至相当为难。而在交到几个朋友之后,在其中一个人和我相处的时候,一旦她表露出兴致不高的态度,敏锐地察觉到了的我就会惶恐至极地想着,自己会不会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有没有可能,自己让她感到无趣了呢?
虽然我知道,我并没有有所谓的“心不在焉”,只是正常范围内的成绩浮动罢了;虽然我明白,不管是不是故作深沉,说不说话、说多少话是我个人的自由,不容他人的议论;虽然那个朋友第二天还是若无其事地露出了笑容,并且跟我解释前天晚上熬夜了,导致昨天精神不太好,但我还是不自觉地想着,会不会我自己也有错呢?会不会我心底那个“明明是他们不对”的想法,从根本上就有问题呢?
明明我也不想对什么事都想这么多的。
但说到底,这样的特质也没有给我带来太多的麻烦。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不算自夸,我姑且算是个好人吧。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品行端正,成绩也还可以,所以对我的评论大多是正面的,朋友们在与我相处时也都对我很好。所以,即使我有一颗极为敏感的内心,我还是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普通地在学校学习、交朋友,然后回家。
但真正让我痛恨起来的,痛恨自己的敏感、痛恨自己想太多,甚至痛恨自己的存在,让我无数次质问上天,为何让我伴随这样的不幸出生的,是因为那件事。
我有一个姐姐。
作为一个女孩子,她很可爱,而作为一个姐姐时,她又很温柔,并且对我很好。她从来不奢望从父母那里取得比我更多的关注,而是与他们一同爱着我。
在我孤单的时候,她会抛下自己手头的事情,陪我玩耍;在我苦恼的时候,她会想尽办法,用自己的能力帮助我。母亲逼我吃我不喜欢吃的、例如苦瓜、腌黄瓜这样的饭菜时,她会偷偷帮我吃掉,然后强忍着恶心的表情对我吐吐舌头说:“姐姐喜欢吃这些,就都给姐姐吧。”;在我学习上遇到困难的时候,虽然她的成绩一般,但比我高一个年级的她总会拿起自己一年没有看的课本钻研许久,一边回忆着上课的内容,一边辅导着我……
总而言之,她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姐姐。
我明明知道的。
那天,我和姐姐大吵了一架。
虽然以往我们也不是没有过摩擦,但总是以姐姐的让步作为结尾。除了那一次。那一次,在我和姐姐细细抱怨自己的愁绪时,姐姐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妹妹,你遇到事情总是胡思乱想,其实这样是很麻烦的。你经常跟我抱怨说,有人在背后议论你,因为外向开朗的人确实更容易受欢迎一点……”
我的听觉逐渐模糊失灵了,后面姐姐所说的话,我便没有再听进去。当时我的心已被愤怒蒙蔽,而且,正是因为姐姐说那些话时显得无比认真,我才愈发无法接受。我感到自己的内在中一些无法改变的部分被人从根本上否定、质疑了。
“明明不是我的错啊?”“这种事我也没有办法的啊?”这样的想法充斥着脑海。我拼了命地朝姐姐大喊,说她目光短浅,从来就只会对别人指手画脚,甚至说她和那些在背后议论我的人是一丘之貉。
我明明心里清楚,姐姐说的确实有道理,她也是出于为我好的目的而劝诫我。但我就是觉得心中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想要对着姐姐宣泄。或许,也是对我一直以来受到的不平宣泄。
像堤坝开闸一样,我那愤懑的言语喷涌而出,向姐姐袭去。而姐姐呢?虽然她性格很温柔,但毕竟她也是个孩子,为了我说了这些话后却被我这样对待,自然是心里会有相当的冤屈与不满的。所以这一次,姐姐没有退让,反击了我的话语。我们于是争吵了起来。
当天,在父母的介入下,我们和解了。父母偏向了年纪小一点的我,认为是姐姐的不对。姐姐也相当诚恳地向我道了歉,并说自己以后不会在对我提出这方面的建议。我表面上接受了姐姐的道歉,但我的内心却不这样想。
我明明知道她是个好姐姐的。
即使这场争吵以这样的结果收尾,我内心的怒火仍未抚平。我确实有在自责,觉得自己心眼太小,这种于情于理都是姐姐更对一些的事情始终耿耿于怀,但更多地,我还是不满。
这股不满缺乏一个发泄的出口,越来越浓厚,越来越浓厚。到最后它战胜了自责的情绪。
连我也不敢相信了,我竟然对姐姐燃起了杀意。
我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自责的那一面还是存在的。但杀意实在是如同一块鲠在喉头的鱼骨,始终在我的脑海之中。它就在那里,无论我站着,躺下,抱头痛哭,深呼吸着试图冷静,但我始终无法将那股杀意从脑海中赶走。于是最终,我做出了一个可怕的决定,一个我将为此后悔一生的决定。
在我入睡之前,我将我脑海中所构设的那个计划付诸了行动。对于当初还只是一个小学生的我来说,想不出太高级的谋杀方式,我将一根针放在了姐姐的枕头上。
没错,一根针,锋利而尖锐。我没有将它隐蔽起来,而是将它放在了枕头这样显眼的位置。与其说是大意了,倒不如说我希望姐姐发现它,而使我的谋杀计划失败。
在蹑手蹑脚地从姐姐的卧室回到自己的卧室时,我立刻后悔了。虽然那根针很容易发现,但万一姐姐没有发现呢?有可能姐姐太累了,眼睛看不清楚;有可能姐姐习惯先关灯再上床,导致没有用来看清针的光线呢?惊惧与悔恨之情交织在心头,我马上回头,却发现姐姐已经进入了卧室之中。这一刻,我心中的畏惧达到了顶点。
万一我真的把姐姐杀了,怎么办?
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几乎要流出泪来,几乎是在一瞬间内我转过身去冲到姐姐的房间。我当时想好了,如果打开房门后姐姐还活着,我会匍匐着流泪,一边陈述我的罪恶,一边祈求她的原谅。而到那时无论她是像往常一样宽容大度,愿意宽恕我,还是再也不认我这个杀人犯作妹妹,将我的罪行昭告天下,我都将诚心诚意地接受这个结果,不去怨恨姐姐一分一毫。
编织着认罪的语言,我追悔莫及地打开了房间的门,却瞬间被从房间里冲出来的姐姐抱住了。
稍稍有些意外,不过确认姐姐还活着后,我安心了许多,看向了房间内姐姐的枕头,发现被放在其上的针已然消失不见,不禁看向了将下巴倚在我的肩头,在我耳边呼出温热气息的姐姐。
她发现了吗?应该是发现了。她会怀疑我吗?应该也有可能吧……想到这里,我仔细看着姐姐的脸,才发现,平日里那张总是露出温柔、阳光表情的、娇嫩白皙的脸,在此时被惊惧所占据着,而整张脸变了形。她微微张嘴,瞳孔紧锁,声音颤抖着说道:“御乃……还好有你……御乃……”
我不禁问向姐姐发生什么事了,她却只是止不住地流泪。我面对这种情况,原本想好的请求原谅的话语堵在了喉咙处,也只能无言地将肩膀借给姐姐依靠。良久,她抬头了。
“今晚我可以去御乃的房间睡吗?”
那是那个晚上姐姐说的,唯一一句完整的、有条理的话。
从第二天开始,姐姐便是那样时常担惊受怕,大惊小怪到了影响精神状态的程度。我当然明白,造成她那样的,是神经过敏、过分脆弱而到了可以说是玻璃心程度的我,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妹妹,这个想要杀害自己亲姐姐未遂的凶手。
然而,我没有勇气坦白,向姐姐说,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人想要加害于你,从一开始就只是我的恶意在运作罢了。但是我不敢想象,姐姐在认识到那样黑暗的我后,会作何感想。于是,我卑鄙地沉默了。
我知道沉默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姐姐每天都要受到精神上的折磨,在坐下、躺下之前,都要检查身边有没有锐器,而在其他人接近她时也紧张地盯着他们的手,防止自己被不存在的刺客“暗杀”。
我让姐姐代我受罪了。就因为我敏感的心。其实不难想到,作为姐妹,我们应该都是思虑过度的那种类型,只不过我和她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方向罢了。我夸大了自己对别人的恶意,而姐姐则过分担忧别人对自己的敌视。
其实真正有罪的,是我。我害了姐姐。
像我这样丑陋的人,就不配再拥有朋友,即使拥有了也只会在相处的过程中伤害他们与自己罢了。所以为了不重蹈姐姐的覆辙,我没有再主动接近过任何一个人,而试图和我打交道的人也全被我的冷漠态度挡了回去。而姐姐也毫不例外地被我疏远了。虽然我很想和她关系变好,但我没有办法控制住我自己不去多想,不误解她的好意而不伤害她。所以我便有意识地与她保持了距离。
既然自己过于柔软的话,那就只能穿上那层厚厚的坚硬铠甲,隔绝外界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