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落日的余晖都从门窗上褪去,挽娘依旧坐在摆满酒菜的圆桌边一动不动。
她起身点了一盏灯。烛火晃得厉害,让她的影子也时隐时现模糊不堪。挽娘举起剪子,却只是举着它在火里烤了半晌,没有剪掉多余的芯子。
“啪!”
“哪来的清高性子!叫你做就做!老子可是付了钱的!”隔壁如意的房里传来了叫骂声。而清亮的耳刮子声,像是扇进了挽娘心里。
剪子掉到了地上。
是谁呢?高公子?王公子?走镖的李哥?
挽娘细数着那些熟面孔,末了她笑了笑——都是一样的。她弯腰捡起剪子,利落剪去了多余的烛芯,坐回了桌子边,继续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头人一般坐着。
窗外忽雷声大作,下起了瓢泼大雨。挽娘抬头一看,烛火燃了半截,蜡油早已凝了一桌,而桌上的酒菜早已放凉。她心里忽然有些胆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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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岳竹生最后一次来,挽娘记得特别清楚,是廿月初九,还下着雪。莺舞楼这个时候的生意往往淡得很——饶是再怎样的登徒浪荡子,过年也是把时间花在家里,只有那些他乡异客会来寻温柔乡。
挽娘正坐在屋里烤火做些针线活,却听见门外有人说:“岳公子,我们家挽娘可是卖艺不卖身的,这您也清楚。不过您要是愿意——多花些银子——嘿嘿嘿……”
是妈妈的声音。
岳公子?
“嘶——”挽娘吸了吸手指。
“我晓得。”
门被推开了,披着狐氅子的岳竹生站在那,赤色的氅子衬着他冻得通红的脸显得有些滑稽。他笑盈盈地看着挽娘:“今日无事可做,想来听你弹琴。”
挽娘怔住了,妈妈喊了才回过神收起手头的绣物,拨了拨火盆,伺候岳竹生坐下。
“公子要听什么?”
“挽娘会弹《汉宫秋月》吗?”
“《汉宫秋月》?弹过几回。公子哥儿们点的不多,所以弹得不怎么好...”挽娘低头抚着琴,不敢看岳竹生。
“就弹这个吧。”
挽娘应了声,缓缓拨动琴弦。这曲子她确实不熟,总是弹错音,加之她不知从何而来的紧张,竟是一错再错。她有些害怕,莫名想起了幼时,曾因弹错了一位公子心爱的曲子,被他扇了巴掌。那种火辣辣的疼,脸颊都肿了好几天甚至不能好好开口吃饭的痛苦又清楚地回忆起来。琴声渐弱,挽娘的手已经有些颤抖。
“怎么了?”
岳竹生的声音吓了挽娘一跳,她赶紧起身行礼:“挽娘琴艺不精,不能弹好公子喜欢的曲子!请公子原谅...”
没有回应,只听得走动的声音,挽娘不敢动弹,手心又沁出了汗。让她意料不到的是,岳竹生托起了她,安慰她说:“这曲子本是北方的曲子,你不熟很正常。怎么就吓成了这样?”他甚至拉起了自己的手,“你的手太冷了,来暖暖再说吧。”
岳竹生的手暖极了,那双纤细的手包裹住了自己的手,就像个手炉似的。他细心褪去了自己的义甲,而后拉着她做到了火盆边。挽娘只觉得自己的心早已跳出了胸口,茫茫然间她只想着:火盆烤得脸好烫。
“来尝尝这个吧,是杏村师傅做的糖,我偷偷找他拿了几块。”岳竹生解开了刚进门时放在桌上的纸包,里面是几块红色的糖果。
他将糖拉到了挽娘面前,挽娘才回了魂。她轻捏起一块糖放进了嘴里,比豆糕更浓更纯粹的甜味渐渐铺满了口腔。挽娘只在小姐身边时沾光吃过一小块糖,现在嘴里的糖比那时更让她觉得甜,其中还神奇地夹杂着丝丝酸味。这酸味毫不突兀,且很好地中和了甜味,使之不会发腻,又使口舌生津,涨了食欲。
“好吃吗?”
挽娘轻轻点头。
岳竹生抿了一口茶,饶有兴致地问道:“你猜里面为什么有酸味?”
挽娘看着兴致勃勃的岳竹生,忍俊不禁,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他加了些山楂。酸味是山楂的酸。挽娘吃过糖葫芦吗?”
挽娘点头,又开口问:“是糖球吗?”
岳竹生笑靥如花:“嗯,糖球。比起糖球,这山楂糖酸甜更均匀些,是不是好吃多了?”
这是挽娘第一次觉得岳竹生像个孩子,和小时候的笋子哥似的,对新鲜东西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劲儿。她注视着他,嘴里那种伴着丝酸味的甜让她有些忘乎所以。她捏起一块糖,递到了岳竹生嘴边。岳竹生愣了,他傻傻地看着自己,那双眼睛仿佛在确认些什么,末了他笑了起来,含住了糖。唇瓣与指尖的轻触带来微微的痒,挽娘倏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颔首低眉望向了别处。她不曾注意到,又或者说她意识到了,岳竹生的目光,始终看着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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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将熄,弱小的橘色火焰摇摇晃晃,跳动挣扎了片刻,终是湮灭,独留一缕青烟。挽娘正欲起身再燃新烛,门却被缓缓推开,一个身影缓缓步入房间,却只转身关了门,便立在原地,没有走到她身边。挽娘站在原地,攥了攥手里早已布满褶皱和染料的帕子,随后沉声问:“这些酒菜,要帮公子再热热吗?还是公子想歇息了?”
长久的沉默之后,挽娘听到了那个她最熟悉不过的声音,闷闷沉沉,带着哑:
“挽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