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娘的柜子上又多了两道刻痕。如意姐姐今天带着她在屋里说了好些话,看了好些画。
挽娘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姐姐,一会你出去帮我喊笋子哥来下,我有个东西想让他帮我丢了。”
“什么玩意儿?我看看我用不用得上。”
“一个小的旧冰箧而已,派不上多大用处。”
-
蝉儿在枝头叫个不停,挽娘伏在窗沿,懒洋洋地扇着风——日里没有多少客人,不需要她抚琴作陪。
“挽娘!”门外响起的是笋子的声音,“岳公子点你弹琴,在婉儿姐姐房里!”
挽娘愣了一下,才应了声起身做准备。
屋子里传来阵阵欢声笑语,挽娘听见有个声音极粗的汉子在笑。她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抹了抹鬓,推门进去了。只见婉儿贴在那汉子身边,喂他冰葡萄,纤葱般的手指被汉子吻了吻,看得挽娘红了脸。她低头行礼,开口问坐在一旁的岳竹生:“公子想听什么?”
“弹你想弹的吧。”
他温柔的声音让本就羞涩了的挽娘觉得心都跳得快了些,她不敢抬头,应了声便直直在琴桌后坐下。熟悉的琴弦触感让她平静了些。她忽然发觉这里并不似自己房内那么闷热,瞥眼一看,除了桌边那个大的冰盒,她身旁的几子上也放了一个小的冰盒降温。于是她抬起头望向了岳竹生:他正捏着一粒葡萄送进嘴里,那双手竟似婉儿那般纤细好看;而他的眼睛似乎始终看着自己,当视线相对那一刻,他莞尔一笑。
挽娘弹起了《出水莲》,她最熟悉的曲,也更喜欢的曲。
岳竹生和那汉子的事,想来已经成了,他起身离开了房。挽娘也被汉子赶了出去。
“挽娘。”
挽娘吓了一跳:他在等她?
“杏花村新出了一种冰糕,要尝尝吗?”
她的心乱极了,不知道是因为天热还是因为这句话。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攥着自己的袖子不敢说话。
岳竹生却从身后拿出了一个盒子递给她:“方才一直冻在冰里,应该没化,快拿着吧。”
这是挽娘第一次能清晰地端详他的脸:那眉眼早不似当初那般自然舒展,而眼下那两抹浅浅的青色让他此刻的微笑更看起来有些憔悴。她接过了盒子,凉极了。只这一瞬,她忽然想到有些事情:
自月黛阁出事之后已有大半年。岳竹生依旧听她弹琴,和不同的公子哥儿一起吃酒聊天。莺舞楼的姐姐们常常会贴在他身边,喂他吃东西,喂他喝酒;夏天用香帕帮他擦汗,冬天就隔三差五喊那茶壶来这桌添个炭。他像个宝贝,人人都稀罕,人人都希望哄他开心。他看上去也是开心的,笑着聊天,笑着吃东西,甚至偶尔还会抱上姐姐们一回。挽娘却始终觉得,他像是作陪的那个,而姐姐们,才是被服侍的客人。甚至姐姐们在私底下打赌,如果谁能让岳竹生进自己的房过上一晚,就拿二两银子出来给赢的人买补品买衣服。而每一次岳竹生对着她笑,都让她心里那个痴念头越来越强。如今他站在她面前,透过那双明亮的眼睛,她觉得那不是痴念。
挽娘回过了神,用冰凉的手贴了贴脸颊,出声喊住了转身的岳竹生:“岳公子!”
岳竹生回身看着她。
她悄悄用指甲掐了掐自己的手指,才开了口:“公子愿意来挽娘屋里坐坐吗?……挽娘……挽娘略懂按摩技法,看公子这么憔悴,想帮公子松松神……也……也算是回报公子平日里的照顾之恩!”她不敢抬头看岳竹生,纵然她在这烟花之地已有数年,纵然她已经可以应对他人的调笑。
安静的廊上只能听得见婉儿房里传来的靡靡之音。迟迟不闻岳竹生回应,挽娘手心已经出了汗。
“那就请挽娘带路吧。”
-
挽娘今日的妆,画得比平日艳些,是如意亲手帮她画的,用的是她最爱的胭脂。名字她知道。今日她没有事情可做,只需在这屋子里等着就行。于是她坐在圆桌边,默不作声扭头盯着梳妆台上的刻痕——新刻的两道痕迹透出了漆下的木头颜色。她死死盯着那痕迹:又深又长,毁了桌,毁了簪。手里的帕子被她绞了又绞,指甲上新染的颜色都快被绞进了帕子。她又盯着嬷嬷帮她新换的那床褥子,怎么看,怎么扎眼。
-
挽娘打来了一盆热水,绞了一条热乎乎的毛巾,小心翼翼帮躺在她床榻之上的岳竹生敷上了眼睛。
“想必公子素日劳累,眼睛一定酸涩,这样对眼睛好。”她轻语。
“挽娘心真细。”岳竹生说得不咸不淡,只是里侧那只掐捏着指关节的手,被挽娘看见了。
挽娘缓缓揉捏着岳竹生的太阳穴。岳竹生的呼吸逐渐放缓,那只手也渐渐松了下来,不再有任何动作。她注视着他轻启的浅唇,无端开始觉得口渴。她有些慌了,于是借口毛巾冷了,停下了动作,离开了岳竹生身边。
“挽娘,”岳竹生的声音轻柔而慵懒,“快把冰糕吃了吧,该化了。”
是该化了,是了。
-
“...叫‘挽霞’。挽娘的‘挽‘。”挽娘嗫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