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母呢？」

我们一家和白川一起吃着晚餐的时候，母亲一边将远处的菜夹给白川，一边向她询问。

『在家里。』

「噢噢，不陪他们没关系吗？」

『没关系。』

白川口中吐出的话语犹如冬日的空气般干涩，像是在谈论无关紧要的人。虽然有点好奇她跟家人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并没有开口询问。毕竟我和她只认识了两天，还没有好到能够随意地谈论起家人的地步。

「这样啊...」

大概是感觉到白川不太愿意聊这个话题，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在我以为她终于要开始安静地吃饭时，她又将脸转向我。

「本来我想晚上说一家人睡在一起的，不过既然白川小妹妹来了，你还是和她一起睡吧。」

「嗯？」

突如其来的安排让我愣了一下，这种事不应该提前跟我商量吗？

不过既然是我把白川邀请过来，似乎让她一个人睡也不太好。于是我点了点头，然后向白川投去了询问的眼神。

白川好像也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她呆呆地望向我片刻后，也点了下头。

『抱歉，叨扰你们了。』

「没事没事。」

说起来，她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来我家的呢？

当时只是一时的兴起，而她却立刻就同意了，或许只是想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吧。

联想到她话语中对家人的态度，我有些恍然。

「多谢款待。」

吃完晚餐，我如同平日里一般双手合十。

只是这并非往日里习惯性的行为，而是发自内心感谢。

话一出口，想到这是人生中最后一顿的晚餐，胸口就犹如被重物压住一般，有一股令人窒息的阻塞感。

虽说对于末日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感受，但是对于「死亡」这一事实，我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豁达。

「白川小妹妹，这是你的被子。」

铺布団的时候，母亲从外面拿来了新的棉被。

『谢谢。』

白川接过被子后，犹豫了一下，将被子放在地上后，又重新转向了母亲。

『那个...』

「嗯？」

『就是觉得这样不太好。』

她又一次停顿了下，看上去有些拘谨，也可能是在考虑措辞。

『这种日子里，感觉还是你们一家人睡一起比较好。』

「喔~你说这个呀。」

母亲摆了摆手，示意白川不要介意。

「再说了，比起跟父母一起睡觉，我家这只更愿意跟同龄人吧？」

将女儿称呼为「这只」的人扭过头来冲我笑了笑。

是这样没错啦。

不过怎么说也是最后一个晚上了，和家人一起度过才是正常的想法吧。

虽然我们家几乎没有末日来临的氛围，甚至时不时会给我一种明天就要去温泉旅行的错觉。

嘛，随便了。

铺完两个人的布団，我将床上的被子抱下来。

白川坐在一旁，挺直着身子，头部四处转动着，看起来像是好奇的小孩子。

「怎么了，第一次在别人家住宿吗？」

『啊？嗯。』

她有些慌张地将目光从四周收了回来，这样的表现让我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丝「真实」。

「嗯哼~」

『怎么了？』

「嗯？没什么啦，没什么。」

『你笑得很可疑喔。』

「啊哈哈，哪有笑啦...」

将棉被扔在布団上，我拍了拍手。

「现在要睡觉吗？还是做点别的？」

虽然是这样问她，其实我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我一个人的话大概就是发发呆玩玩手机之类的吧，但是也不可能邀请白川一起发呆。

『好像也没什么要做的。』

「那就关灯？聊聊天？」

『也行。』

关上灯后，我摸黑钻进了被子里，冰冷的触感让身体有些发抖。

我一边感受着自己的温度渐渐蔓延到被窝的各处，一边想着要说些什么。

『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旁边响起了白川的声音，有些轻柔，像是在黑暗中飘荡一般。

「想做的事情啊...」

我想她大概不是指睡前想做的事情，如果跟她说我想上厕所，她会不会愣住？

想到那个画面，我不由得发出细碎的笑声。

『怎么了？』

「没什么，嗯——我好像也没什么想做的事情。」

从过去就是如此，即便是之前的短途旅游，也只是突然间产生的念头，就像春雨过后冒出的嫩芽，在此之前并没有任何迹象。

我这个年龄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无非是学业、社交以及恋爱。

「嘛，说起来。」

唔...要说吗？

好像也没什么。

「我还没和别人交往过呢。」

说出来后，羞耻感就加倍地涌了上来，其他人是怎么理所当然地讨论这些的？我不由得怀疑起自己与同龄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同。

『咦？』

白川发出了困惑的声音，大概她也没想到我会说这个。

「这倒也不是什么想做的事情啦，就是有些好奇罢了。」

喜欢一个人，被一个人喜欢，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新的感情会带来不一样的冲击，我想这是能够带来惊喜的未知。

如果能体验一次的话，似乎也不坏。

不过我至今还未遇到就是了。

『这样啊，我也没有。』

白川语气像是夜晚一般平淡。

「是啦，不过现在这种情况下也是没法实现的就是了。」

『是喔。』

「这么一想，好像本来就什么都做不了嘛。」

毕竟只剩下短短的一个晚上了。

「那你呢，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倒是没什么想法。』

「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

我想到了她的父母，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不想做点什么吗？

对于别人的家庭，我也无法以外人的身份去说些什么，于是我将本来要问出口的话语咽回自己的肚子里。

「也是啦。」

随着这句毫无营养的感慨，空气陷入了静默。白川似乎也不知道要聊什么，我听到她那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翻了个身，就没有了动静。

房间被夜色浸染着，连抬起的手都看不分明。

『你怕死吗？』

在我以外白川已经睡着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

「嗯...我以前觉得无所谓。」

我凝视着天花板，眼中映入的是一片漆黑，像是一切的终结。

「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果然还是会觉得有些不安啊。」

不安来源于未知，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去，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痛苦，不知道死后会前往哪里。

这是会带来恐惧的未知。

「不过和白川桑一起的话，我想会安心一点吧，啊哈哈。」

感觉自己说的话有点让人害臊，我发出略带尴尬的笑声。

『...』

白川并没有回应我，让我更加尴尬了，就好像自己在玩独角戏。

不过刚刚那倒是我的真心话，虽然才认识不久，但是和她相处，总给我一种很自然舒适的感觉。

「白川桑？」

又过了一会，她还是没有动静，我开始怀疑她是不是睡着了。

『那...要牵手吗？』

黑暗里突然响起来白川略带迟疑的声音。

『呃？嗯？』

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愣住了。

她刚刚没有回应，是在犹豫这个吗？

听说人在害怕的时候，会去寻求他人的体温。

她也是在害怕吗？

「嗯——也不是不行。」

这是我第一次和父母以外的人牵手。说实话，我对这种过分亲密的肢体行为有些抗拒，就像是要与他人强行搭起关系一般。

不过我也不是个不懂得感谢的人。

伸出的手在中途就触碰到了另一只手掌，白川可能是把胳膊放在了被窝外面，感觉有些冰凉。

在不见五指的房间里突然触摸到一个柔软的物体，这样的场景好像有些惊悚。

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何冒出这样一个奇怪的念头。

「安心了吗？」

『嗯？』

「你想牵手不是因为害怕吗？」

『啊，嗯。』

她似乎有些慌乱，原本只是虚握着我的手掌的力道稍稍加强了一些。

『那个...』

「嗯？」

我感觉握着我的那只手愈发用力。

『我喜欢你。』

「哎！？」

我压抑不住的惊呼声打碎了房间如同凝固了的黑暗，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喜欢我？先不提我们是两个女生，我们才认识两天吧。

不过也可能是我理解错了，毕竟喜欢并不是只有一种。

「这是什么意思呢...白川桑？」

『呃...唔...』

白川的手掌松开些许，又迅速握紧，然后又松开，不停地重复着这两个动作。

这让我想到了正在咬手的幼犬。

『嗯...你不是说想要知道交...交往的感觉吗？』

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所以算是那种为了实现愿望的假交往之类的？

嗯...虽然大概是弄懂了白川的想法了，但是不知道为何，我的内心有些躁动。

如果要形容的话，应该是像饿着肚子等着母亲做饭一样。

「是这样没错啦。就是没想到收到的第一个「表白」是刚认识两天的女生。」

『不行吗？』

「倒没有不行，嗯——就是觉得很神奇。」

我稍微侧过脸看向白川的方向，后面的窗帘并没有拉紧。虽然房间很昏暗，透过窗帘的间隙，还是可以看到外面微弱的光。

「而且——」

我牵着白川的手上下摆动，像是小孩子般的举动让我有种整个人飘在空中的感觉。

世界毁灭后，人的灵魂是不是也会在宇宙里飘荡呢？

「感觉还不坏。」

『啊，嗯...那就好。』

她的尾音有些上扬，握着我的手平静了下来。

「那，我也喜欢你喔。」

我想了想，也对她说了同样的话。

『呃！？』

「啊哈哈，礼尚往来之类的？」

我有些尴尬地用空出来的手挠了挠脸颊，第一次说这种话，意外地让人害臊，我不由得庆幸现在什么都看不见。

『哪有这种喔...』

她的方向传来了细微的笑声，桥梁的另一边在轻轻抖动。

「呼，感觉不那么紧张了呢。」

『是的。』

我们两个人都安静下来，没有继续交谈，外面没有一丝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言的寂静。

手心的温度像是液体一般不断地涌进我的身体里，让我如同浸泡在温暖的深海中。

我看着白川的方向，漆黑的房间看不见事物，却隐约能感受到她的目光也转向了我。

虽然是末日，或许也并不全然都是坏事。

『晚安。』

面前传来了她的声音，以及让我有些发痒的吐息。

即使现在闭眼，就要陷入永恒的沉眠，但是出乎意料的，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浮现。

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安宁吧。

于是，我稍微加大力气，握紧了白川的手。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