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气爽，憋疯了的学生们不放过一分一秒和新鲜空气亲密接触的机会。哪怕课间那微不足道的10分钟，也要冲到楼下打两拍羽毛球，更别提长达半小时的午休。我记得当时不知谁拿来两个鸡毛毽子，被同学们奉为瑰宝，甚至排起“守护表”，每日轮番看守，在谁那儿踢坏了、踢丢了，谁就要负责补上一只。除此之外，皮筋、跳绳都是大家“发泄”的对象。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总能看见那么几个同学，无视糊在脸上的长发，抡圆了胳膊，和秋风正面对抗。

周乐就是其中之一，经常连饭都不吃，说吃饱了跳不动。

于是，在某个周末的晚上，我带上全部家当跑去超市选购羽毛球拍。那时我很无知，不知道体校旁边有体育用品专卖店，只知道去超市，对体育用品的选购也仅限于颜值和结实程度两个维度。

375元，这是那副球拍的价格，也是当时我兜里所有的钱，连钢镚儿都算上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带着堪称骄傲的笑容递上球拍。

“干啥呀？”周乐书包都还没有放下，瞪着眼问我。

“送你的。”

“为啥呀？”

我叫她问住了，在此之前，我们互送礼物都是过生日或者节日，日常也就是吃吃喝喝，顶多一些小来小去的文具、配饰，算不得送。

“啊，那个……就当回礼吧，生日礼物的。”

“嘁。”她嗤笑着拿起球拍端详，“还回礼，从哪学的词儿？”

老实说，台湾电视剧里学的，当时情急顺嘴就飘出来了，在那个年代，那个城市，是不兴“回礼”的，会让人觉得做作。

话一出口，我自己已经觉得难为情，再经她这么一嘲笑，我的脸“唰”的一下烫红了。

“哎呀，送你就送你，还要什么理由！”

见我羞急了，周乐没再说什么。那副球拍就立在我们俩椅子中间的缝隙处。

那天上午，我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满脑子都是周乐拿着那副球拍出去打球的样子。幻想中的王琳琳会问她，“诶，你这拍挺好，哪买的？”她就会答，“岳一一送的。”恰逢班里同学路过，大概会投来艳羡的目光，也许还要夹杂几句“她对你真好”之类的议论，总有那么一句半句飘进周乐耳朵里，加重她对我的好感……

美好的幻想溺毙了我所有逻辑思维，我连厕所都舍不得去，只等她拿着我送的球拍出去打球。

可惜，整整一上午，周乐纹丝未动。

中午，我以“题没做完，下午要讲”为由，吞了两大勺饭，便火烧屁股似的跑回学校。未及充分咀嚼的食物，在胃里翻涌腾挪。我是强忍着口中酸意进教室的，结果却看见她和王琳琳在座位上说笑。王琳琳坐在我的位置上，两人前仰后合。

“诶？你今天咋这么快？”王琳琳面露惊诧，却没有起身的意思。毕竟教室里空旷，前后都是座位。

我没回答，捡了前面的座位，拧着身子听她们说笑。听了半晌，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不出去打球么？”

“打啥呀？今天风呜呜的。”王琳琳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我。

我委顿下去，一面专心对抗搅动的胃，一面给自己打气，‘日子还长，明天、后天，总有打球的时候。’

碰巧此时，窗外忽然掷进一阵大笑。王琳琳好信儿，立即起身趴到窗口去张望。

“诶？周乐，走啊，他们不知道玩啥呢。”

周乐一听也来了精神，看都不看直接往门口冲，半个身子都探出去了又生生刹住，转过头来问我，“去不去？”

我想去，可是我胃疼。

“不去了，你们去吧。”

她们刚走，我就吐了。整粒的饭混着还没捂热的可乐，在我打开厕所隔间门的一瞬间冲口而出。

吐过之后舒爽不少，我心念周乐想下去找她，只是不知她还在不在前操场，于是回到教室，像王琳琳之前那样扒窗户看。

入目是一群“脱缰的野马”，我们班同学无论男女全都朝一个方向疯跑，直到墙根地下又突然变换方向，齐齐朝另一个方向疯跑。每个人都笑着、叫着、抢夺着某样我看不清的物件。仔细瞅瞅，人群中竟还混着邻班的同学。那场面，不可一语评之。

碍于我的运动细胞，我还是打消了下去的念头，转而靠在邻床同学的课桌上，手肘撑住窗沿慢慢观赏。

周乐无论如何都是最扎眼的一个。个子高，长得白，声音又大，我几乎一眼就揪住了她。她甩开一众男生，只追前面那一个。那人脚步一顿，似乎接住了什么，恰好叫紧随其后的周乐抓个正着。那人被抓到也不着急，用力将手中的东西长掷出去，自己则空出双手，在周乐抽身前死死握住她两个小臂。两人双臂交叠，笑着角力，几乎贴在一起。

那人是曲华阳……

我回到座位上一头趴下去，耳边尽是窗外的吵闹，心和胃绞在一起疼。

他们踩着上课铃回来，碍于讲台上的班任不敢出声，一个个抿着嘴笑。周乐刚坐下，桌上就平白多出一颗球。曲华阳站在自己的椅子旁，背对老师，冲她咧嘴眨眼。

那就是他们刚刚在争抢着玩的东西——一颗半拳大的弹力球，磨砂质地，荧光混色，大概有夜光属性。上面沾泥带土，还有明显磕碰出的划痕。

口中又是一阵酸意，我已经无从分辨那酸是胃里返上来的，还是心里抽泵上来的。立在一旁的羽毛球拍硌着我的手肘，上面烫金的Q朝我吐舌头。

“瞅你那牙吧，还笑呢！”这话带着十分力道，十二分嫌弃，二十分恶意，毫不犹豫的从我的齿缝中挤出来，我的眼珠甚至还定在那个Q上没来得及挪开。

班里死一样寂静，老师翻书的手停在半空，五十多双眼睛齐齐盯着曲华阳。

半秒之后，班里爆发出山呼海啸班的笑声，连老师都跟着笑。初三了，压力都大，逮着个乐子不容易。

曲华阳在笑声中尴尬的抿起嘴，状似不在意般拉了拉椅子坐下去。

老实说，听到笑声我自己先吓了一跳。一来，为自己的阴暗惊心，二来，为大家同我一样阴暗惊诧。这两样后面，还藏着一层取悦大众而引发的阵阵窃喜。似乎全班师生都认同我，用笑声来赞扬我。

我在阴暗和窃喜间晃荡。

忽然，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周乐用她一惯的动作——只有头靠过来，脸依旧朝向讲台——靠近我，很小声，却不容置疑的告诫：

“别总说他牙，他真的不喜欢。”

那天我们靠墙坐，秋季阳光虽亮但并不激进，半室光明半室阴。我“吱扭扭”的转过头看她，她微蹙着眉，面上是冷峻的白。

我的胃又烧起来，烧红了我的脸，烧化了我的脊柱，迫使我一点一点佝偻下去。

“老师。”课上到一半，我突然举起手，吓了周乐一跳，她正拿手捂着弹力球当夜明珠看呢。

“怎么了？”

“胃疼，想请假回家。”

“嗯。脸色是不好，煞白。回去吧，我下课给你家长去电话。”

“谢谢老师。”

我低着头收拾，用发顶隔档周乐的目光。我猜那里面或许有担忧的成分，只是不想确认。倘若真有，我怕我心软；倘若没有……我接受不了没有。

我真的，一分钟都待不下去。

回到家，应付过我妈，我慌忙钻进被子，逃命似的，连衣服都没换。

被子里是闭塞昏暗的世界，阳光打透被罩，映出里面一团团乌云状的棉絮。 我摸着那光影交错的地方想象里面会不会有一个世界，世界中会不会也有一个我，那个我是不是也想着要放弃……

我睡着了。

迷蒙间电话铃声一直在我脑子里响，我妈声音似乎隔着山河湖海，雾罩罩的一团，她说：

“是……回来就发烧了……”

“谢谢你……”

“……看恢复……吧。”

……

铃声不断，说话声也不间歇，睡梦中我怀疑我脑子烧坏了，又窃喜的想着是不是有了什么超能力。热气蒸腾着我的脸，无数夹带周乐的碎片在我眼前不停的闪。

我梦到她等我放学，全心全意的冲我笑，王琳琳拽都拽不走。

我梦到她带我去看电影，一起坐那趟公交，她站在我身后，双臂圈住我，下颌擦着我的鬓角。

我梦到她吻我，俯身下来，吻住我的唇。我还要躲，说，“一身汗，难闻。”

……

刺鼻的药液惊醒了我，我妈正给我灌藿香正气，说是肠胃炎。

我迷恋梦境，一口饮尽急忙躺回去睡，那梦却故意躲着我，再不见周乐。

就像那副羽毛球拍，那天之后，我再也没见过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