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寒假没有回家,一直在那里打工。
等到再次开学时,旧年的积雪早已经不明所以地融化殆尽了。又过了两三个星期,随着湖畔的芦苇逐一返青,成串的丁香和迎春花便次第绽放在了每条小径两旁。
说起来,在这个一年到头不是风沙就是冰雪的北国地界上居然也有丁香生长,这绝对是我所遇到过的想象与现实之间背离最远的例子。另外丁香的实际样子也远不如望舒前辈笔下描绘的那般动人——不起眼的淡色小花蕾,还有一股青草的涩味。
单纯的体力劳动对记忆和思维明显造成了破坏,一时间我竟然完全不知道情书接下来到底该怎么继续抒写,笔下也就出现了久违的漫长停顿……直至半个月后,思绪才像家乡的河水一般,重新变得潺潺不绝,情书的章节便又开始了延续。
……
你说追逐是吗?我只把你看作是今生唯一的追逐。只是,你不相信更不愿意去试着相信。
其实,长久以来我一直有这样的疑问——对于你而言,我到底算是什么人?难道说我们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所谓情侣么?我只知道,在我对这个日渐混沌污浊的世界就要丧失掉所有的热情、信念、希冀和价值认同感之际,你来了,你出现了……你轻轻拉着我的指节,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其实我很好,其实藏在重重的愤世嫉俗和玩世不恭的外壳后面的那个真正的我只是一个软弱平和的孩子……
于是我泪流满面,于是我惊喜莫名。
然而,你自己呢?记忆中,你从未当面——甚至不在书面——提及过“爱”、“喜欢”、“女朋友”等等从某种意义上而言绝对不可或缺的重要语词。也许半年前的我们都有些自信过度,轻易便断言彼此之间永远都不需要这一类的世俗表达方式;但是直至如今我才赫然发觉,原来口头上的袒露和直陈,很多时候并不一定亚于行动上的诠释与证言,真的。
而且,我俩又何尝从真正意义上对理想、生存、原则乃至爱情本身的种种看法与立场进行过深切的交流和相互确认呢?我们总是沉溺于某些千篇一律的小儿女过家家式的重复情节中无法自拔,为矛盾而矛盾,为风波而风波,为抱歉而抱歉;我们极其奢侈地挥洒着原本就稀缺无比的所谓幸福光景,却从未对此生出半分警醒与保留之意。
这当然是一种不言自明的快乐,但同时也是一种……确凿无疑的苦涩。
……
我很清楚,我跟程栎之间还不至于有这么深刻和夸张,平淡的往昔中几乎没有多少真正动人的情节。我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到底想写些什么,又想让她知道些什么。
清明节之前,天空中终于飘落了几点久违的雨丝,可以看作是对于这个传统节气最低限度的尊重。张珺再次发出号召——为了应时应景,本寝室全体人员需要来他一次说走就走的集体郊游踏青。众人也再次一致同意,包括我。
这不算什么,去不去游玩又不是什么原则性的问题,我完全没必要因为自己的小心情便在这种事情上扫大家的兴;况且,如果能看见半湾碧水、几垒丘陵、森森草木聚于一处的话,也许还可以让我想起四原的许多东西。
我们的目的地有一个司空见惯俗不可耐的称谓——二龙潭,校门外就有直达该处的班车。买票时一数人,十三个,他们两两结伴而行,我则独自坐在最末一排。问题是本国从来都没有这方面的禁忌文化,他们没必要因为这个数字就用如此异样神色来围困我吧?
张珺走到我旁边,说你明知道姑娘们都有凯子了,好歹也临时拉个妞一起嘛,哪怕找个男的也成啊,现在这样子,就算你自己不尴尬,我还觉得难看呐,简直丢咱姐妹的人。我说你让我找谁去,我又能找谁去?女生我可不敢随便拉,吓着人家不好;至于牲口,怕是眼睛里进了狗屎才会跟我来吧?她说本身有逼就不要装,过度谦虚等于虚伪你不懂?废话不说了,你等着,我马上去弄一个来,保证让你满意。我说革命靠自觉,我可是有家有室的人,再说了,逢场作戏的把戏我这把年纪早就是力不足心有余了。张珺噗嗤一笑,才说完小贱逼又他妈跟我装上了,算了,随你。
二龙潭景区不大,游人的数量却多得惊人,这可能是因为在这片天空下草木山水样样均有的好地方实在屈指可数的缘故。一干人气势高昂地踏足进去,在吃完了所有的食物爬过了所有的山路弄脏了所有的衣服制造了所有的污染之后仍旧有些意犹未尽……商量了半天,刘冬提出的划船建议终于被全票通过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高明的选择——除了我跟张珺以外,其他人的家乡基本都与波光桨影的生活方式没有半点关联,真不知道他们此时出奇的欢欣鼓舞从何而来。
一条船准载四人。我说正好,我就不用去了,都他妈旱鸭子,一有事情我捞谁去?只救某几个吧实在有违姐姐我一贯的怜香惜玉原则;可要是救另外几个,其他人肯定要在阎君大爷面前投诉我重色轻友——算啦,还是眼不见为净嘚嘞……
其实我根本不用故作豁达地说这么多废话来试图转移话题,她们每个人都早早地露出了自以为理解甚至同情的神色,劝解我的语气也有些例行公事的味道;平素极其饶舌的张珺此刻更是不发一言。
我坐在岸边,看着潭中的游船在鱼脊般的浪头上起伏。于是我开始唱歌。
《欢颜》,《想念》,《女人花》,《滚滚红尘》,《千千阙歌》,《远走高飞》;我一首接一首地唱着Sandy Lam的老歌……
不知何时他们都回来了。方华的男朋友王杉悄声问她老七这是怎么了。方华说你可别以为丫是文艺青年啊,只不过是想马子了而已,纯属正常现象。他哦了一声,先是想了片刻,然后突然莫名其妙地也开始哼起歌来:
……
一片落花愁断肠,
谁能留住春归去,
关山隔断难飞渡,
只有长相忆。
……
我深呼吸了好几口,才总算强忍下用刺拳击打这厮那张平平无奇的左脸的冲动,然后假笑着对其他人说没想到还有人喜欢看刘锡明这个傻逼的片儿,真他妈棒。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喝了很多酒,但是没醉。月色投映在那么多的酒瓶子上面,看上去很美的样子。
此后姐妹们为了帮我解决“个人问题”很是忙碌了一阵子,却毫无半点作用。且先不提我本人的态度——我是什么态度根本不重要,因为不知道哪个饶舌的贱逼已经将程栎和情书的故事弄得天下皆知——说到底还是怪我自己没有守口如瓶。因此,每当她们向任何一位被她们替我相中的、疑似属于“这边”的女生提出这一请求的时候,接下来的对话过程通常都是这样的——
你说的那个人我知道,她不是一直在为高中时的女朋友神圣地创作着一封模范情书吗?啥意思,还要再找一个女朋友?是想一脚踏两船啊?
不是不是,你想太多了,那个,所谓的情书其实只是老七在满足自己的表演欲而已,况且程栎远在千里之外,对目前的现实根本不构成实质性的影响……
好一个千里之外!怎么着,千里之外就可以出轨了啊?再说了,看这意思,她不还是把原来的女朋友放在第一嘛,老娘吃饱了撑的才会去当人家的临时替代品!
不,姐姐,不是你想的那样,哎哎,你别走啊,听我说完啊——
……
相似的过程反复出现了好几次之后,她们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有心杀贼无力回天,这才彻底消停下来……紧接着,李金便毫无征兆地再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如今回头再看,这一连串的事件明显从一开始便充满着浓浓的宿命与注定般的味道,然而直到现在为止,我依旧没有彻底搞清楚李金当时的具体心态。
我只能这样设想——或许人的情绪一不小心便会被某些突如其来却又莫名其妙的“心理暗示”所左右,并且多数人都不明白,其实很多时候自己作出的所谓“独立决定”并不是什么自由意志的体现,只不过是一次错误的因缘际会罢了……与此同时,对每个单独的个体而言,如果他不是被各种外在因素所驱使,而是完全出于主观意愿才去做某件事情,那么其首要目的一般都是为了让自己从中获得快乐与满足——不管是哪种方式哪个位面的快乐;至于事情本身合情合理与否,再多的评价都只是旁观者的一己偏见而已。
那天中午我很晚才去食堂,就餐队列里又没有瞅见一个熟人,只得老老实实地排到最后面,随着人行缓缓向前蠕动。很快,左边的队列里有人拍了我一下,我转头望去,深黛的眉心与模特般的长发便驾轻就熟地填满了整个视野。
李金笑着说你好。我很想立马转身就走,可不知为何却冲她点了点头。她说上次的事情实在很抱歉,我真的没想到会弄得那么严重,你还好吧。我说我不是好端端地站在这儿么,虚火重的人放放血其实是有好处的。她说不知道怎么搞的,之后我找了你好几次,一次都没有碰到你人,我是真的担心你有什么事。我说放心,肯定死不了。她说你是不是恨死我了,没问题,你完全可以报复回来,真的,我不介意的。我说但是我介意啊,你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一向皮贱嘴骚骨头痒,动不动就干傻事,你这等于是在帮我矫正嘛,说谢谢还来不及呐,有啥可恨的。
这时两人都已经排到了窗口前面,便停止了谈话,各自点餐。
当天晚上,李金第二次走进了我们寝室。
姐妹们有几个也在,并且正调笑打闹作一团,李金这才刚进来,大家伙儿居然默契惊人地同时停摆,接着便是一番不到两秒钟的眼神口型交流,然后一个个又立马摆出一副视而不见毫不在意的样子,假装正好各有各的事做。
只有贾晓玢有些不自然,迟疑了片刻之后,她还是站了起来,不曾想李金马上冲她摇头,说我今天不是来找你的,晓玢姐你忙你的就成,不用管我。小贾显得很尴尬,但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坐下来继续看书。
李金站在房间正中,明显是在犹豫,最后,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于是径直走到我面前,开口便是听说你一直在写一封“模范”情书是吗?我保持斜躺的姿势没动,转头向小贾看去,她连忙挪开了视线。李金继续问这事是真的吗?我说真的不能再真,那又怎么样?她又踌躇了片刻,语气也变得有些迟疑,那啥……可不可以给我看看?我说你想啥呢,想了想,又说你为什么要看?她说不为什么,就只是想看看。我没有再接话,并翻了个身,摆出一副赶人走的样子。她突然笑了,没关系没关系,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改变主意的,那就下次再说了哈。
接着她向我们全体微微鞠躬,说完再见后便径直离开了。
这样一个“开端”的确有些莫名其妙,至少令我自己感到莫名其妙。此后李金便经常来找我——那天晚上她说的最后一句话真的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借口和预谋。
几次下来,实在无聊时我偶尔也会主动去找她一两回。两人的交流一般仅限于在校内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并随意闲聊一些漫无目的的话题。反正这所学校最大的优点就是占地面积足够大,可以给足够多的人提供足够多互不相扰的室外“私人”空间——只要你愿意在春天的风沙里待着,并且感觉愉快。
然而,学生时代的平均内分泌指数早已注定,两人这种从一开始便建立在某种非常态下的私人关系绝不可能在“君子之交”的阶段长期停滞不前。因此,又继续往来几次之后,聊天便不再是唯一的活动,有时候我俩也会一起吃饭、跳舞和逛街购物,看上去就跟普通的所谓“闺蜜”几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
我想我肯定不讨厌李金,否则绝对不会陪上大把的时间做这些事情。她有那么美好的头发,面容也算得上精致妩媚,喝酒海量,跳拉丁舞跟我相当合拍……最重要的是,在性格方面看不出明显的矫情和张狂,无论哪方面都没有理由不招人喜爱。
至于上次的暴力事件,如果到了现在依然还有人觉得耿耿于怀,从常理上来说,那个人也应该是她而非我;就事论事,我当初的行为的确是太欠揍了,换作任何一个女人都一样,只要她有这个能力,之后肯定都会想办法收拾我一顿。
不久之后,我俩又极为巧合地同时发现了一件事情——原来彼此对于文学都有着莫名的狂热喜好。这样一来,情况马上发生了实质性的改变,两人之间仿佛突然生成了一种刻意而坚定的束缚,于是便再也无从分离了——至少在一段时间以内。
文学的确是好东西,一下子便把两人之间原本略显单调的时空装点得色彩纷呈。
我们谈到了琴·迦拉格的那件令人魂牵梦萦的红白色间条衫,谈到了曼斯菲尔德年轻时的极致忧郁和略萨不再年轻之后的依然俊朗,谈到了《大师和玛格丽特》里撒旦意指不明的迷之微笑,谈到了《洛丽塔》同恋童癖的表面同质与实际分野,谈到了乔伊斯与普鲁斯特宛如一对路人般的所谓世纪会晤,谈到了杜拉斯无比性感与忧伤的亚洲之旅,谈到了博尔赫斯的无端固守与克鲁亚克的刻意颠沛……
几乎在所有的方面,我们都能取得某种程度的共识,除开古典主义——我对此向来兴趣不大,她则一视同仁。
我想,我们两人对此肯定同样感觉惊讶万分。原本自己居然会对文学产生“深度”的爱好就已经是一件相当匪夷所思的事情,突然又发现另外一位圈外人士也跟自己一样,内心中会产生怎样的震荡和感慨便不言而喻了。说到底,我俩对那些专业学中文的家伙都有些耿耿于怀,表面上却心照不宣地佯装无所谓。
藉着文学,我们还谈起了各自家乡的枫叶和杜鹃,谈起了各自经历或目睹过的林林总总的悲欢离合。程栎和情书已经不再是言谈中的绝对禁讳,当然,我依然在尽力避免过多地谈到这个话题。
李金却丝毫没有迁就我的意思,一有机会便刨根问底。她说,她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起就一直渴望着看到那些文字,因为自己很可能一辈子都无法成为那种“艺术的女子”,所以对于艺术、尤其是“生活化”的行为艺术才会有那么偏执的狂热憧憬。在她看来,情书这种看似寻常的东西,一旦到了极致,到了追寻模范的阶段,亦同样可以看作是一种艺术了。
我并不能完全明白她的这番心思,但是我猜测,这也许跟她的往昔岁月有着某种微妙的因果关联——她告诉过我,自己从小是在一个清贫刻板的家庭里长大的,一直无法与外面的天空有太多实质性的接触,只能像个男孩一般撒野、受伤和被惩罚;直到高中,终于离家在外长住,才第一次拥有了一点点属于普通少女的空间。
对此,我曾经坏笑着调侃说这样过了这么多年,你居然还能保存下一个“正常”女生所应有的娇气、任性和柔软,这简直就是个奇迹,纯属老天不开眼。她没有生气,一本正经地说其实很正常,因为我就是传说中的那种看似满腔理想主义浪漫主义、实则理性冷酷到骨头缝里的人——你难道从来都没有发觉嘛?
如果以她的这番话作为评价标尺的话,那么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些事情就显得非常荒谬和“非理性”了;以至于在又过了许多年以后,当我凭借自己已经变得颇为可观的“人生经验”再次去回顾往昔之时,却仍旧无法将其彻底剖析明了。
所以我不得不承认,所谓的“理性”实际上只是一种真实的谎言,它的全部作用就是用来掩饰大多数人心底与生俱来的那些乱潮与暗流。
那天下午,刚一看见李金,我就发觉她和往常不大一样,可具体怎么个不一样法,一时却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她笑得有些过于灿烂了——每当类似的笑容出现在她脸上的时候,往往便意味着她并没有真的感到开心;而且,我总觉得这片灿烂的背后潜伏着比以往更加巨量的难以究诘的东西。
我说没事你傻乐个啥啊。她边笑边说今儿个本姑娘的运气不是一般的好,居然一气儿收到了九封信,羡慕不?嫉妒不?我点点头,确实牛逼,不过姐姐我绝对不会羡慕,看问题嘛,得辨证一点,等到回信时恐怕你就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吧?要不……我帮你写点?她说咦,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体贴啦?有啥阴谋赶紧趁早交代,别等我来大刑伺候哈。我笑了,没有回答,径直往前走去,她也没有继续追问。
两个人像平时一样随意在校园里晃荡着,片刻之后便走到了去年发生斗殴的那片树林里。
在我的主观感受中,那次的事情其实已经不是那么真切刻骨了,变得有些像是他者的故事一般;也可以换一种更文艺的说法——伤痕早就愈合,痛楚亦已平复,那么它还有什么理由不随风四散?
之前不知道是因为巧合还是出于某种心照不宣,两人闲逛时从来不会路过这片树林……明明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可今天为何会鬼使神差地打破这份“默契”呢?而且偏偏还不是我或者她故意领的路,分明就是某种“自然而然”的发展……
一般来说,这样的情境很可能隐喻着某种不同寻常的开始或者结局,而开始和结局往往又是一对相互指涉的同义词。
李金在石凳上坐下了,我绕着她来回踱步,专心地踩着旧年的落叶。
一个小时之前……我跟她分了。她说。
我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跟谁?
你应该认识的,周虹。
周虹……我仔细回想了片刻,确定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印象,不认识,她谁啊?
就是上次……嗯,她在这里掉了三颗牙。
哟,是她啊,我顿时恍然大悟,诶,不错嘛,还真让我给猜中了,哦吔。
她突然直直地盯着我,不错?什么不错?你在嘲笑我是吗?算了,你想笑就笑呗……不过,你不打算问问我分手的原因么——就像文学作品里的对白那样?
我做了个不伦不类的耸肩动作,我根本就没有笑好吗?你可别借机找我的茬,又不是我甩的你……那啥,你想说什么就说,我保证认认真真听你说完不就得了,干嘛非要让我主动凑上来打听,还真拿自己当文学女青年了啊……嗯,要是你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几句安慰啥的,那你可就找错倾诉对象了,我又不是那种会哄人的职业知心姐姐……好吧,姐姐我就一句话,分就分呗,你在惋惜个嘚儿?反正怎么瞅你们两个都不像一对儿,更别说什么海枯石烂天长地久,况且你看起来也没到伤心欲绝的程度嘛……再说了,谈情说爱有啥意思,还不如踢一场球来得过瘾——哦不好意思,最后这句是说我自己。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不时有一些飞虫嘤嗡着从耳边一掠而过。
夕阳渐渐从天际淡去,又从梧桐叶隙间缓缓撤离,夜的颜色便顺势一点点地爬了上来。星与月准时出现在了群青的空际中,远处的幢幢楼宇开始次第显现出灯火的璀璨与阑珊。我绕着一棵树不停转圈,小声地哼唱着唐朝版的《独上西楼》。
一只手在拉我,别转啦,看得人头晕,你给我老实待着!也别唱了!我便顺势挨着她坐了下来。
她没有松手,也没有看我,你能不能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写这封模范情书的?
啧,你这思维可真够跳的哈……我不是已经说过好多次了么,连我自己都没完全搞明白,我倒是希望有人能告诉我正确答案。
难道不是为了程栎?准确地说,是为了讨她欢心?
你说啥呢?当然不……嗯,算是吧,但不全是。
她突然转过头来,你爱她吗?或者说,你真的曾经爱过她吗?我是说从身到心都爱的那种,而不仅仅只是性意味上的青春期幻想对象,你能确定吗?
爱……我扭开了头,那啥,好好的你问这个做什么,这是什么扯淡的比喻……
那就是不爱了,她定定地直视着我,她呢?她爱你吗?她真的爱过你吗?
我猛地回过头来,我操!你他妈来大姨妈了吧——不对,你到底怎么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看吧,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一说到这些就下意识地逃避问题,那为什么还要坚持写下去呢……
你说什么——
她突然抬起了头,目光分外灼人,不!你要写,一定要写!继续写下去,写完它!为了我,不好吗?
不——
没什么,是我自己太笨了,我干嘛要爱上所谓的纯文学呢?或者说,女人为什么要爱上纯文学?至少就我自己来说,我真正偏爱的从来都只是那种简单纯情直白的文字,只要有人愿意写给我,谁会真的喜欢成天在那些艰深晦涩的意象迷宫里四处碰壁……你还能静下心来为别的女人写东西,这真的很不错,真的……
对面楼群中的灯光太亮了,我实在看不清她的脸,这可真是一种糟糕的既视感啊……脸上突然摔落下几颗水晶样的东西,默默地在我的手背上变作支离破碎。
啧啧,这还就哭上了……怎么着,是不是还在幻想从我这里继续博取同情啊?
放屁!我才没有!只是……只是眼睛里一下子进灰了……
这……我事先完全没有预料到,某一天居然真的能从一个大活人嘴里亲耳听到这种蠢到家了的八十年代言情小说台词……所以,我虽然明知道这种时候绝对不应该发笑,但我还是像乌鸦一样无比猖狂地嘎嘎大笑了好几声。
然后……我静静地看着她的眉心,也许有生以来我都没有这样安静过……我抬起手,尽可能轻柔地抚过那些残存的水晶,指尖上似乎传来了一些灼热与疼痛交织的错觉,于是更多的水晶涌了出来,带着某种隽永的意味坠落在我的肩头……我闭上了眼,什么都不想看……无数的芬芳开始沿着发际向双唇迁徙,并氤氲而疏落地四下跳跃……我终于听见了四瓣艳丽的花蕾相互触碰时发出的甘美天籁,伴着如兰的气息,在眉心上溅起道道色泽班驳的低鸣……齿龈变得冰凉无比……
一切都已然黯淡下去,都被无边的黑所遮没,惟有那些孤寂的星和水银灯让暗紫的夜空显得不是那么地一色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