Ⅴ
在一九九五年,我曾经有过一次较为正式的恋爱——从某种角度而言;同时,情书这一道具也第一次和我有了瓜葛。这件事情与程栎无关,也与我固有的生活圈子中的任何一人无关。
其实我在两年前就已经“认识”这位名叫宁芬的女生了。那个时候她才刚上初中不久,还是个蓓蕾般的小小少女。某次全校性的集会,我正站在队列里百无聊赖地游目四顾,突然间便感觉自己掉进了一片沼泽之中,沼泽既幽深又阴暗,我根本无力逃脱,只能逐渐向下沉去……堪堪就要没顶之际,主席台上的扬声器突然响起了高亢的运动员进行曲,这才驱散了这一近乎真实的迷乱状态。
镇定下来之后,我立刻感到万分不敢置信,因为我看见的只不过是一双眼睛罢了。那双眼睛出奇地黑白分明,眉心似乎自出生那天起就没有舒展过的样子,而且很可能还将永远郁结下去;眉与眼帘之间似有似无地飘荡着几绺极有风情的刘海。
这的确有些不可思议,很难想象,一位仅仅才十三四岁的小姑娘会有这般凄切无助的眼神,难道在她并不漫长的过往岁月中也曾经有过惊涛骇浪雷鸣电闪么?
我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那段时光中,我心甘情愿地窒息在她所发散出的种种忧伤而出尘的气息里,并无端地联想到聂小倩红玉连城等等形象,最后搞得连自己都有些发毛——然而我始终只驻留在欣赏的范畴内,并没有打算真的做点儿什么。
原因很简单。我已经初三了,大学早已是一个看似尚且遥远却足够明晰无误的美梦,梦中开满了玫瑰色的花朵;我很清楚,从此刻开始,我必须为此逐渐放弃掉现有的很多与此无关的东西——至少不应该再去增加。况且,那时的我在心理上依然还算是一个孩子,而孩子的视野中总是充斥着太多色彩杂芜的人和事,一场投入的球赛就可以让我暂时忘掉刘海下的那双眼睛。
一九九三年五月十日,班主任在课堂上当着全班所有人微笑着告诉我,假如今年暑假结束之后我还能有资格继续在这所学校报名的话,她会在自己的纤纤玉手中为我煎熟一条鲤鱼,并服侍我受用它——嗯,所谓的“手板心里头煎鱼吃”。
我不知道这句刻薄的嘲弄从多大程度上刺痛了我与生俱来的虚荣,从而转变为疯狂复习的绝佳动力,也搞不清楚这件事情与我最终得以考上这所重点高中之间是否确有关联,更没有想过去找前班主任逼她兑现“承诺”。呈现在我面前的唯一事实就是,“因为”我继续留在了这圈围墙之内,“所以”几个月后便和宁芬有了实际的来往——而且,我只超过了录取线一分。
我想,用过于巧合来解释这一切未免有些过于牵强。
整个高一期间,我的具体生存状态无法仅仅用一两个句群便可以精确概括,种种微妙的情形实在难以一一尽述。尽管早在初三快要完结的那段时间中,我便已经对未来的高中生活有了一些初步的推测,但那些支离破碎的模糊预感无论从深度还是广度上都与后来真正发生的一切相距甚远。
大约十多年之后,我曾毫无预兆地收到过一位自打毕业之后再未谋面的昔日高中同窗的来鸿。在这封足有七八千字的长信里,她不厌其烦地详细回顾了高中时的许多陈年往事,并且在不同的页数里重复抒发了好几次雷同的感慨——在当年的那种偏执氛围之下,只有学习成绩好的人才会在学校中受人注目,其他的能力才情再怎么出色也无足轻重。
我明白,这番话既是在说她自己,也是在说我。
当然,这种“旁观者的马后炮”不可能道出往昔的全部真相,更遑论深入揭示造成这一切的根本原因,但至少她说对了其中一点——那时我的心情确实变得相当之糟糕。
这中间的原因并不复杂。同龄人且不论,至少在我所能接触到的“大人”——家长与老师——眼中,从小到大,我几乎一直都是他们共同且唯一的关注焦点;然而有朝一日,我却赫然发现自己同样沦为了之前从未拿正眼瞧过的“沉默的大多数”中的一员,这便足以使得我对自己本身以及周围的人和事全都感到无所适从了。
万幸的是,居然是骨子里根深蒂固的懒惰习性拯救了我,让我最起码在表面上很好地控制住了真实的情绪,从未在人前显露分毫,更绝对没有像其他某些与我境况相似的初中时期的天骄(娇)们一般,在这种突如其来的困境中表现出不可遏止的、近乎歇斯底里式的自暴自弃与破罐破摔,甚至就此滑入某些更为可怕的深渊。我确信,自己本来就不属于会被学业和分数彻底奴役的那类人,所以也就顺乎自然,心安理得地放任自己的大名长久地浮沉在了成绩表的最末一页上。
那时候的我就已经懂得了一件事,永远不要被旁人的看法所真正左右。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兴趣广泛的孩子,或者说,我身上有太多“按理来说”不应该属于女孩子的喜好。譬如,我知道《童话大王》比《故事大王》更精彩,我可以只花掉一块钱就在街机室从中午玩到傍晚,我能够一杆连续打进三十多分的英式桌球,我觉得画裸体女郎和画变形金刚自己一样拿手,我擅长在反手位连续拉出高吊弧圈球,我认定巴库号是当时全球外观最迷人的水面舰艇……还有很多,包括每天都抽出一些时间来演算高难数学题,以及在各类数学竞赛中一次次扮演过客。
唯一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便是文学。
小学时倒是弄到过不少作文奖项,但这并不能真正证明什么,因为那时的我正是那种可以写入教育传销学文案中的“别人家的孩子”,方方面面都“完美”得令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心虚,作文水平只不过是这一形象的其中一块拼图而已,自然也会在水准之上,不可能变成所谓的阿基琉斯之踵——可以想象,学生的参赛作文要经过多少道“工序”才能炮制出来,而那些最终定稿的文字又是何等少年老成匠气十足,几乎每个字眼儿都散发着浓烈的八股策论气息。
谈不上有什么具体的原因和过程,仅仅一个夏天,我的头脑里便孕育出了众多的文学因子。我逐渐发现,原来故事可以只讲一半便戛然而止,也可以从任何一个部分开始讲起,还可以一边认真讲故事一边认真告诉别人其实你只是在扯淡。我还发现,原来昆德拉的心房比雨果更为真诚,乔伊斯的饶舌比马克吐温更为生动,马尔克斯的目光比契诃夫更为沧桑……很多很多的发现,但是我还是只想着写诗。
不久之后,宁芬便极其突兀地再次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
那时我正独自躲在教学楼顶上,一边抽烟一边俯瞰众生,突然便从来往的人流中认出了她。什么都没变,都还在那儿——幽怨的眼睛,颀长的刘海,刻骨的蹙眉,冰冷的唇线,行走时如麋鹿一般伶仃起落的足踝,仿佛真的是一位从梅子青涩的异地莅临此间的主的女儿……我没有移开视线,直至那个身影被树丛彻底遮没。
够了,真的够了。我确信,我为了这种古典的风骨已经等待了千载,最初的憧憬大概早在河之洲畔,并且一直痛恨上天为何没有将这般的美妙特质加诸于我自己身上——所以我实在找不到任何理由继续安于做一名旁观者。那么,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呢?或者更准确地说,我应该如何去做呢?
下一瞬间,我便已经做好了决定——写信。
不久前才刚刚开始的文学甦醒并不是产生这一想法的全部原因,更大的理由是因为那个时代的间接类社交手段实在乏善可陈,在大多数时候,书信几乎就是唯一可行的媒介;况且,两个人之前一直素不相识,还都是未成年的孩子,大概也不可能再找到更好的联系方式,我最起码知道她的名字以及她在哪个班,这就足够了。
当然了,突然向陌生人寄送情书这种事本身肯定是极为莽撞的,很可能会惊吓到对方从而大概率导致失败;可是不知为何,在这件事情上我始终都表现得万分果断和不顾一切,完全没有受到往常那些习惯性的犹豫彷徨的牵累……也许,冥冥中真的存在某些超越理性的神秘力量在摆布一切吧?
这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封情书,也是第一次写出真正的“文学”作品。但是所谓的“第一”在这里仅仅只是个普通的序数词,并不会因此就变得高高在上与众不同——实际上,这封情书的具体内容我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彻底忘却了,残留的模糊印象中,我想我大概是堆砌了好几页极尽铺张华丽之能事的形容词汇,用无数的想象和虚构把她从头到脚描述赞美了一通……唯一还清楚记得的只有最后一句话:
……
像你这样一位好姑娘——肯定是的,一定能够了解另一位少女的心和眼睛。能登上我灯火阑珊的归舟么?
老实说,我自己是很满意这个结尾的,到现在也一样。毕竟那时的我正恁年少,关注的重心自然是文字的“表达方式”而非“思想内容”,这不应该受到太多的批评与指摘——即使是这样的矫情与“借鉴”。
写信并不难,如何确保宁芬一定能亲手收到这封信并亲自拆封阅读才是大问题。
由于那个年代的一般中小学校并没有建立起真正规范的日常管理机制,校方对于学生的基本权利又不够重视,所以正常的邮政渠道根本不能考虑——学生信件就直接堆放在门卫室的大桌子上,既没有专职管理人员,取信也不需要提供身份证明;换句话说,任何人都可以随便拿走任何一封信……总之,我绝对不想被某个偷信的牲口或者贱逼当众朗读自己的隐私,旁边还有一嘟噜傻逼张着嘴仰头恭听。
焦虑了两天之后,我总算想起了一个以前踢球时认识的小子,似乎正好跟宁芬同班。
小宝——我一直这么叫他——没有丝毫惊讶、不解和揶揄的神色,拍着胸骨说屁大点事,弟弟我一只手都能给你办得妥妥帖帖,美女你就放一万个心好了,哼,宁小芬嘛,能被你看上纯属丫走狗屎运,要是敢跟我推三阻四,看我不两耳刮子烀死她……我顿时有些听不下去,便赶紧打断了他的滔滔不绝。
这家伙却毫不尴尬,接着又连声称赞了几句我的眼光不错,说什么姐姐你确实太会挑了,就我知道的,宁小芬从来没有过一个男朋友,连班上大家口头开玩笑的那种都没有,实实在在的原装正版,你绝对不会有收破鞋的危险……
从来没有过?我心想,可能么,白内障好象是不会传染的。
接下来他没有马上离开,犹豫了半晌后,才很是忸怩地开口问我借五十块钱,说是有急用。我说你他妈就一傻逼,纯的!干仗就干仗,不知道空着两手去啊?每回都要拿家伙捅,你他妈是不是脑子里有屎?咹?真捅准了你就爽了!保准上天!
他定定地看着我,不能置信地说你又没有亲眼看到,凭啥知道我昨天确实捅了丫屁股?明明学校里就没人知道你认识我,这都是哪里来的长舌头啊……我心想就你这种傻子,难道还用得着我亲眼看见或者别的谁亲眼看见再告诉我么?知道什么叫逻辑分析不?
但我懒得多做解释,直接掏钱了事。
大约是看在这笔不菲的跑腿费的份上,小宝向我展示了从未有过的雷厉风行,第二天就跑来告诉我,宁芬已经收下了信,也看了,并约我晚自习后在操场上见面。
强行维持的镇定一直持续到晚自习下课铃声响起,我这才突然发觉,自己居然恍惚了整整一个白天,却对“约会”一事毫无半点实质性的准备——为了排除潜藏的紧张感,下午的时候甚至还傻呵呵地跑去踢了一场球,结果搞得满身汗迹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至于见面之后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更是连想都没有想过。
我顿时有点儿后悔,同时心里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丝怀疑——这次的会面真的像我想象中一般意义重大么?
毕竟,直到昨天为止我都还在为如何寄信、如何取得联系而发愁,套用一句滥俗的文艺腔形容,当时的我依然觉得彼此是两个世界的人;结果倒好,这还不到二十四小时呐,对方就决定主动约我了?她见过我么?知道我也是女生么?确实看懂那封语意含糊暧昧的“情书”了么?
总而言之,这他妈真的不是在开玩笑么?
……
五月的天气已经有了闷热的趋向。我独自站在操场上一处齐脚踝深的草丛中,看着远方成群结队离校的喧闹人群,虫孑蚊蝇们在路灯下的飞行轨迹清晰可见,一刻不停地围着我起舞,于是我也只能被迫与之共舞……
有两个人走了过来。小宝似乎说了一句什么,然后便很知趣地先行离开了。
来了,是的,在内心深处早已倾慕了千百次的容颜和身体正在款款行来,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然而让我想骂娘的是,正对面那栋教学楼里的灯光实在太亮了,逆光之下,她优美的脸廓便只能呈现为一幅黝黑难辨的模糊剪影,而她则可以一览无余地看清楚我脸上那些宛如深渊般的不安之意。
一开始就变成了这样,这是否预示着两人之间以后也同样没有公平可言呢——如果还有以后的话?
你好。我说。
你好。
原来她是这样的嗓音,像夜晚的海水一般深不见底。
嗯,那个,信,看了吧?我正小心翼翼地揣摩着用词,她却立刻点了点头。
哦……那你有什么想法吗?这句话刚一出口,我便立刻觉得自己实在是很棒,足球技术没有白练,尤其是传球技术,并且还能无师自通地延伸运用到足球以外。
她沉默了片刻。我莫名地产生了一种直觉,她其实并没有思考任何事情,只是在心不在焉地注视飞虫的迁徙……她突然转头看着我,目无表情地说随便你好了。
我立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间却完全想不出个所以然,但是真的有不对的地方,我心里清楚得要命。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愿不愿意让我送她回家。于是她再次点了点头。
有史以来我都没有进行过这般荒谬的对话,一路上我和宁芬都在谈论小宝,并相互“分享”这个小子的种种易怒、莽撞和粗鲁的八卦趣闻,以及他那种两肋插刀的习惯性风格——刀尖通常都落在朋友的肋骨上。
从一般逻辑上而言,这种情况其实谈不上有什么不正常的,倒不如说这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原本就素昧平生的两个人,她们对对方的了解还仅限于此刻眼睛所能看到的全部,凭啥要求她们马上就能进行一场深入灵魂且充满文艺范儿的高端交流、甚至光速跨入“卿卿我我”的理想情境中呢?即便她们正处于一种虚拟的所谓浪漫氛围之中,那也只是被种种外在因素所硬性附加的装饰品而已,与彼此当下的真实内心没有半点关系。
既然如此,小宝作为两人之间仅有的契合点,他所获得的就理应是赞赏而非嘲讽。因为有了他,两人的谈活虽然显得无比滑稽生硬,但总算是在一直“稳定”地延续下去,始终没有陷入那种下一秒就会彻底冷场的尴尬当中……
到了她家门口,说完再见后我又加了一句,那明天继续。
此后相似的情节便不断重复上演,无论夜空中是蓝色的月亮还是紫色的星子。在这个过程中,我终于领悟了一个真理——不管一个人平素是如何口舌伶俐夸夸其谈,只有通过在情感历程中的表现才可以真正确定此人是否擅长自我表达。不用说,我显然属于后者,对宁芬只说得出诸如“学习上有问题尽管找我”这类令人倒牙的废话;偶尔大着胆子开个玩笑,可笑的往往不是玩笑本身,而是我本人的动作神情。
当然,这也许并不能完全怪我——我从来没有见过她笑,正因为这一点,我才不太敢像对待别人那样同她荤腥不忌没边没沿地瞎扯淡。我以十七岁的准女文青特有的矫情狂妄单方面断定,她的过去一定有过一些至今无法忘却的伤痕;我自问无力去帮她弥合乃至“重生”,所以才非常担心自己一不小心触碰到什么禁区……
在这段似是而非的“二人世界”中,我想我最大的憧憬无非就是她某一天能够对我露齿一笑吧……虽然帐下没有各路诸侯,囊中也没有足够建造一座烽火台的金银万两,
但是为了实现这个看起来遥不可及的目标,我的的确确曾经做到了殚精竭虑搜尽枯肠的程度……个中的种种情形,今天再说起来只会让人笑得满地找牙。
一般说来,宁芬的日常言行远不如她的面容那么清晰和细致。她说的话通常不存在什么具体含义,即便偶尔使人记住了什么,最终能留下印象的也不过是她特有的声线而已。她似乎只是作为一个活性有机体而占据着一定的时空,却从不曾加诸给周遭的人和事一丝半缕真实的影响;就像一片浮云,永远不会在其所经过的任何一片天空中留下半点痕迹……我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注视着她在人群中来去西东,然后在每个夜晚阴郁地驻留在我的面前。
光是一个宁芬就已经足够让我犯愁了,而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当中却还掺和进了另一个叫做宋梅的女生。
据宋梅自己所言,她已经喜欢我快两年了,我却一直对此毫不知情——不仅如此,她居然还跟宁芬是同班同学!毋庸讳言,这一桩猝不及防的“天降艳福”不仅没有为我带来半分喜悦感与幸福感,反而立马让我陷入了一种既狼狈又无措的尴尬窘境——我甚至都还来不及感叹一句这个世界真他妈小,便已经不由自主地对宋梅产生了某种可以称之为“嫌弃”的负面情绪。
其实公平地说,宋梅同样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少女,并且还是那种明眸皓齿大气端庄、完全有资格出现在广告海报和女性杂志封面上的“女性模板”形象;当然了,她也因此而缺乏令人刻骨铭心的独特个性与气质,显得过于大众和时尚。这种类型确实不怎么合我的眼缘。
但不管怎么说,一位拥有水准以上容貌的姑娘固然无法让每个人都能一眼便喜欢上她,但通常也很难第一时间就给自己招来明确的不良评价。所以归根结底,问题的关键其实还是在于她的行为本身——为什么她非要如此简单粗暴地一头闯进我的生活,而且还偏要“选择”跟宁芬同一时间节点?
其实我自己比谁都明白,这种所谓的“嫌弃”只不过是一种装逼显摆式的自诩和表演罢了,外加一丢丢不得不顺从主流社会价值观的心理防卫机制——毕竟“道德规范”这种东西从来都不是摆在那里好看的,不管男女、男男还是女女,对于一个“正常”的现代社会人来说,所谓的“齐人之福”很可能并不是什么幸事,对此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与期待只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即便真的遇到这种机会,也必须要从中果断做出取舍……然而说一千道一万,尽管理智无比清醒,但我的内心深处却还是忍不住泛起了一丝洋洋自得的感觉。
所以,与其说我嫌弃的是宋梅这个人,倒不如说我只是对“命运的玩笑”心怀怨尤而已——你俩就不能事先抽个签啥的决定好先后次序再挨个儿来么?这不是成心难为姐姐我嘛!
对这样的心理惯性,童忠贵前辈曾有过一句精辟无比的论述——男人都是希望三妻四妾的。这句话准确又刻毒地命中了中国(也许是全世界)男性几千年来心照不宣的最大隐痛——话说回来,这种宝二爷式的心境又怎么可能仅仅只是男性的专属?
宋梅的第一招并不比我的“宁芬攻略”高明多少,她居然以一种猪突猛进式的决然姿态直接跑到高中部这边找我——的确是一路飞跑过来的,在找到我之后,她原地大口喘息了起码一分钟才终于能够重新开口说话。
不过她总算没有笨到一上来就直球突脸,只是说想请我帮她补习一下物理。
她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孩子,在此之前,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不明真相”的本校初中生跑来请我帮忙补课——不用说,他们全都是受了我的前班主任所蛊惑。
毕竟到那时为止,前班主任都还没有脱离职场新丁的阶段(我所在的那个班就是她执教的第一届学生),并且除了我之外,她也没有其他任何拿得出手的职业业绩(全班就我一个实打实考上了本校高中);所以,她在向自己的新学生做那种“看看你们的学长是怎么学习的……”的日常洗脑之时便不可避免地严重夸大了事实真相,直到彻底变成王婆卖瓜——不得不说,最终的效果倒是相当不错。
正因为如此,当时的我并不觉得这位新来的“书呆子”学妹有什么不妥,看在这张脸的份上,便一口答应下来,然后又和她敲定了具体的“补课”时间安排。
但是,硬要说我事先真的什么都没有觉察出来的话,那就是纯属扯淡了,毕竟某些微表情和微动作是没法骗人的,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也不可能拥有过硬的演技;与此同时,在我的看似平静的姿态之下,其实早就刻意隐藏了一种压抑的猫捉老鼠心理——不过是一个小丫头片子而已,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能玩出什么花来……
然而滑稽的是,我还真的专门去复习了一遍初中的物理教材。
一开始的确是在补课,至少表面上是。我滔滔不绝地讲解着各种浮力计算公式以及相关的应用条件——看起来,这些东西还真的注定要在以后长久伴随我了?
宋梅显然也是有备而来,连续提了好几个让我没法应付了事的高难问题,我不得不打起精神,逐一仔细解答。
嗯,也许她跟之前的那些小书呆子一样,本来就只是想找个人补课而已,是我自己孔雀了一把,因为外貌上的区别就擅自给她添加某些标签是不对的……
我喜欢你。她说。
事情的开端居然如此猝不及防,我顿时浑身一个激灵,笔尖差一点扎破手指。
真的!要是还瞧得上的话,您就屈尊跟妹妹我小谈个恋爱呗?
我——我下意识地张口,却只发出了这一个音;想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又挤出一句,补课咱就好好补课,没事不要跟姐姐开这种玩笑……
嗐,不就是咱班的宁小芬看上你了嘛,你看你慌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出轨了一样,她似乎一派轻松地看着我,言辞和语调却逐渐变得急切起来,咱全班都知道,又不是啥大事……不过别说我事先没有提醒你,她可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可以随便玩玩的普通美少女初中生,实际上她……啧,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反正就是相当别扭的一个人,咱先不说别的啊,最起码我敢百分之百笃定,她绝对没法跟人好好谈恋爱,更别说是跟女生,你俩绝对没戏——所以说,你还不如来找我呐。
我……我们俩昨天才认识啊妹妹,相互之间半点了解都还没有呐,说那些话是不是太早了一点……我总算说出了一个完整的句子,心里顿时松了口气;所以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宋梅刚刚好像搞错了某个很重要的根本性问题。
哟,说得你好像对宁小芬就知之甚详一样……那好,你跟她多会儿认识的?在哪儿认识的?到现在有多长时间了?帮你们牵线的人是谁?眼下都进展到哪一步了?每周约几次?她顿时变得有些咄咄逼人,说嘛,说出来让妹妹我开开眼。
啧……我说你啊,往后少看那些乱七八糟的漫画,你看你说的都是些啥啊?还真以为咱学校里能正儿八经地“谈恋爱”不成?完全没料到她会这样子接茬,我很想抬手给她来一发脑瓜崩,想了想又生生忍住。
哎,真要说的话,其实就是你们这届刚一进初中,我就……就一下子注意到宁芬了……嗯,快两年了吧?至于平时嘛,我有时候会跑到你们班窗外边看她,嗯……我还叫人帮我详细打听过宁芬的各种情况,话说那个傻狍子叫啥来着……噢,刘宝儿!噢不对,刘宝麟!那小破孩不就是你们班的嘛,就是他去帮我打听的……所以说嘛,不管怎么看我都已经算是非常了解宁芬了,你说是不是?
脸有些发烫,口气也相当之发虚,我这辈子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舌头打结过——但无论如何,我总算把想表达的意思都说清楚了。
我丢!真是被你闪到腰了,我还以为你跟宁小芬能有多那啥呢……姐姐,要是像你这么说的话,妹妹我难道不是刚一进初中就注意到你了嘛?!一样的快两年了!一样的经常跑到高中那边偷窥尾行你!一样的找过朋友打听你的事!她有些失态地冲我大喊起来,所以说,你凭什么双标?同样的情况,凭什么我们俩之间就没有任何了解?啊?最起码我了解你啊!
一听这话,我终于完全平静了下来。居然有人敢大言不惭地说她了解我?那么接下来她将注定陷入我所编织的语言陷阱。
好吧,是我说话不严谨,我道歉……嗯,既然你都说到这儿了,那就再具体说说呗,你之前都了解过我的哪些事情?这样也可以让我间接了解一下你,对吧?
她立刻眉开眼笑,一边点头,一边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讲述。
姐姐你这个人嘛,怎么说呢,首先人很不错,乖巧,相当听老师的话,头脑聪明,所以学习好成绩也好,又非常遵守学校纪律……另外吧,平时可能不怎么喜欢浪费时间聊闲天,不喜欢上体育课,从来都不招惹是非,不跟你们班上的其他人一起掺和,特别是他们做的那些无聊的傻事……嗯,只有一点我还不能完全确定,虽然我觉得怎么都八九不离十了——宁小芬这事儿大概是你第一次谈恋爱吧?嗯,我说的不是女生跟女生,都包括在内……要不你直接告诉我得了,到底是不是第一次?
好吧,我只能悄悄提醒自己笑得收敛一点,再收敛一点。
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这条足有十五个破洞的牛仔裤,又摸了摸左耳上的一排金属零碎,再敲了敲涂着暗色系釉彩的下唇,最后抬头望向宋梅那副洋洋得意自以为是的表情,不由得非常认真地思量了好几秒钟——这究竟是因为她在视神经方面患有原发性功能障碍,还是由于她的思维中枢突然受到了某种超自然的神秘梗阻影响?又或者,其实只是我自己的听觉出了问题?
嚯!原来这就是你说的“了解”啊……我不紧不慢地说,错!基本全错!哼,你到底是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在注意我?不会只是拿好听话哄我玩吧?
咹?你说啥?错了?我弄错了?闻言,她顿时显得相当惊愕,不过很快又变得坚决起来,居然说我哄你?你才是!少拿这种话跟我打马虎眼!我到底哪里弄错了?你给我说清楚!
我跟你说啊,我这人吧……经常打架的,还跟教物理的潘老太太、教政治的谭能吹都做过一场……哎对了,她俩现在好像都在教你们这届吧?你要是不信的话大可以自己去问本人。
我顿时觉得有些好笑和丢人,怎么偏偏要先提这档子破事?跟老师闹矛盾甚至发生肢体冲突可算不上什么值得显摆的光荣经历。
我还抽烟喝酒跳舞赌钱,至于上课违犯个纪律偶尔逃逃学之类的,这些就没必要细说了;朋友跟班要多少有多少,年级上谁不认识我?对了,你该不是特意跑来削我面子的吧?啊?凭啥断定我是第一次谈恋爱?咹,就凭姐姐我这盘儿条儿,那得多倒霉催的才会至今都找不到一个对象啊……不过嘛,幸好你没有把所有的地方全都搞错,至少学习上我以前的确是相当之牛逼,这个作不了假……唔,看来你也挺聪明嘛,知道得先假装找我补课,接下来才有机会说别的——你看,你都没找其他借口,对不对?
我低下了头,甜笑着凑近她的脸,小朋友,这下子你彻底清楚了吧?我就是这种长期潜伏在学校里的女流氓,怎么样,现在还想跟姐姐我谈恋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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