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成绩出来,我掉回27名。第一个发现我成绩有问题的人,不是我妈,而是数学老师。
“岳一一,出来一下!”
这话紧跟着“下课”两个字,夹在“立”和“礼”之间。节奏掉了,后面的“老师再见”顿时乱成一锅粥。
“你怎么回事?这分能是你考的?”
当老师点我名字的时候,我就隐约觉得会是成绩的问题。听到这话一点都不惊讶,反而有种“不用再装好孩子了”的轻松。
“没怎么,就是不想学了。”我的站姿、表情、语调,无不淡然,似乎成绩和我半点联系都没有。
“不想学了?”起初,数学老师还隐忍着,尽可能用平稳的态度询问我,“家里出事了?还是有什么状况了?”
在我三番五次的回答,“都没有,老师,我就是不想学了”之后,她终于不淡定了,眉头紧紧拧在一起,额心的川字文几乎和我妈一模一样。
“什么叫不想学了?你是不是也学那些坏孩子搞那些事儿了?啊?”
这话她是喊着说的,其严厉程度我这辈子也只遇见过那一次。奇特的是,当时的我,那么怂的我,隔着仅仅一步之遥,竟然一丝惧意都没有。
我笑了,“跟谁搞呢?”周乐在我脑子里频闪,其实她说的对,我是想学那些“坏孩子”“搞那些事儿”。可悲的是,人家不想。问过自己,我终于想起正在“提审中”,于是加了两句,“老师您看我跟谁走得近了?真没有,就是不想学了,没别的。”
“那不想学就不想学吧,你不想学我也没招。”
数学老师的视线从我的眼睛上倏然移开,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的虚空。面部肌肉也从因激奋而过度紧张的状态中放松下来,逐渐归于平静,神情状似发呆。
我深知,那平静之后是不可逆转的失望。
这失望叫我莫名轻松,这轻松又让我莫名歉疚。像是明知还不起却坚持向好友借钱的那种歉疚。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这种情绪的重量。
我的四肢像灌满了铁砂,动弹不得。我们默不作声相对而立,无数次,我想开口,想道歉,却抖着嘴唇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就在我鼓足勇气下定决心的一瞬间……
“回去吧。”
这三个字清淡得像一抹浮云,飘飘然从我耳边掠过。
我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再三看老师背着手发呆的样子,脑子像开启某种全自动程序,不停的扫描数学老师的面容、神态,似乎要我记一辈子。
那一刻,我后悔了。
我想推翻之前十次八次的“不想学了”,想再试一试,想说第一第二我不求,前十名我进去过第一次就能进去第二次。决心几乎漫上我的眼底,然而,又无声退却了。我想起了我妈,想起了我爸,想起家教,想起补习班……我不求的东西,他们在求。只要我还有“希望”,他们会不遗余力不择手段的“求”。
最终,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到教室,直到坐下,后颈处依然有那种被人注视着的凉刺感。我知道数学老师一直在看我,可是我不敢抬头。
“你没事儿吧?”后座男生拍我的肩,一脸惊恐。
“啊?没事儿呀。”
“我去,老高喊那么大声,吓死人了。”
“你们听见了?”我回头问他。
“能听见喊,听不清喊啥。”
“噢。”
就在我转回来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扶住我的脸。周乐侧趴在桌面上,盛满日光的乌黑的瞳孔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她像平时玩闹那样掌心贴住我的脸,却没用平时的力道,幅度也更小些。比起揉捏,更像是摩挲。
“她说什么了?”她的声音和上课铃声同时响起,而她第一次没有立刻正襟危坐,依旧维持着这个姿势。
“问我是不是搞对象了。”我本来想笑,她堪称“深情”的目光像一汪清泉化开我脸上所有愁苦。然而,只是短短一瞬,我那即将绽放的微笑又兀自萎靡下去。因为我突然想起,周乐这次掉到23名。她不像我已经放弃学习,依旧听课写作业做卷子,那是为什么掉这么狠呢?
是不是她在“学那些坏孩子搞那些事儿”?
在哪里呢?教室?校园?小超市?还是那条我无数次有意无意路过的,她家门口的斜街?
什么时候呢?假期?周末?还是每一天放学?
时间地点两两相融,组合出无数副令人生厌的画面霎时间塞满我的脑子。
我有些呼吸不畅了,拿开她的手示意她上课。恰逢曲华阳回头找东西,正好撞见我握住面颊上周乐的手。
“你俩玩啥呢?”曲华阳笑,露出参差不齐的虎牙,眼神只从我面前一晃而过便钉在周乐脸上再不肯挪动分毫。
几乎同一时间,周乐主动抽回手去,且脸上两抹红霞异常显眼。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几乎同时笑起来。
“你笑啥?”周乐先问。
“你笑啥?”曲华阳反问。
然后,同样的问题两人问了3个回合。于此同时,曲华阳身体拧成90度,手一直在自己的书包里摸来摸去,哆啦A梦找竹蜻蜓都没他拿根笔费劲。
我的心痛到抽搐,下意识攥紧口袋里的五毛硬币犹如揪住救命稻草。我拼命的摸,拼命的摸,却久久摸不到梅花……
“曲华阳!干什么呢?还有周乐!”
这是第一次,也是我印象中唯一一次,周乐因为上课溜号叫老师点名。
整整一上午,我都没有摸到梅花。
午饭味同嚼蜡,我妈津津有味的不停打听曲华阳的事情。
“第三呐?那挺厉害。”
“他是不是一直挺稳定的?好像就没出过前十?上次我和他妈妈打麻将还说,这孩子是真出息。”
“是不是个儿有点矮?不过男孩子都是后长。”
……
她边咀嚼边说话,说到兴起处会贴我很近。饭粒裹着唾液在她齿间灵活跳跃,似乎要逃,才露头角就叫舌头逮住,按在牙床尺侧任意碾压,瞬间化为泥淖。她似乎很开心,一刻不停的说。聊够了曲华阳一转脸又关心起我的财政状况来。
“你现在攒下多少了?”她问得那样风轻云淡理所当然,与方才谈论曲华阳时判若两人。
“攒什么?”我已经很不耐烦了,根本不愿花心思考虑她在问什么。
“钱啊。”她瞬间瞪圆双眼,“一点都没攒?”
“没有啊。”我还剩最后一口饭,只想快点吃完逃离这里。
“姑娘啊,你的零花可不少。”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我,筷头上挂着一根油菜摇摇欲坠,那根油菜不动声色的往下滑,即将自由之际,不幸被我妈瞥见。只见她手腕一抖,筷尖瞬移一寸,眨眼间掐住油菜厚实的根茎,力道之大,圆头筷子竟在上面捅出个窟窿。而她并不吃,只将摇来荡去的油菜尸首撂在碗里,和七零八落的米粒一起,犹如乱葬岗。
“给你钱是想你早点学会理财,可不是让你乱花的。”
这话让我瞠目结舌。我想说“当初是你主动给我零花钱,我没要过”,我想说“不愿意我花就不要给我”,我想说“有要求你早说不好吗?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然而,我一句都没能说出来。
我害怕。对于她的怒气,我连面对的勇气都没有,更别说承受了。我觉得我就像是小丑手中的气球,五脏六腑充斥的愤慨、哀怨,,还要叫人拧来拧去。
最终,我带着小狗的形状,和鼓胀着怨气的肢体溜出家门,始终找不到爆裂的借口。
大概怨念太重,好运气不肯接近我,甚至连我的硬币都不屑安慰我,我惶恐的灵魂无处安放,驱使着我行尸走肉般瞎逛。直到满嗅书香,我才意识到我跑到超市楼上的书店去了。不是街头那家大超市,而是马路对面的小超市,初二新开的那家。
这家超市开了不到一个月,隔壁就开起一加文具店,楼上卖练习册和试卷,顺带脚卖点经典文学。我来过两次,都是站在柜台点名某练习册,至于里面书架,我看都没看一眼。一来,那时我对文学并不感兴趣;二来,我妈酷爱买书,家里书架满坑满谷,全套簇新的中外精品只拆封时被人摸过两把。
我摸着光滑的书脊,随手抽出一本,一看封面——《欧也妮.葛朗台》。
这是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并不因为它是名著,而是我爷爷节俭,家人经常戏称他“葛朗台”。借着这一星半点的熟悉感,我靠着书架翻看起来。
一个好故事能不能净化人的灵魂很难说,但绝对能起到充实的作用。从书店出来时,我拎着那本新书,腹腔中的怨念叫故事沉淀下的爱恨情仇挤压得无所适从。我满脑子是那个万年不换衣服的遭老头儿和那个想着“我的相貌配不上她”的自卑姑娘。我好奇谁赢了,好奇她反抗的结果,好奇她的爱情……
我找到了新的灵魂寄托,那本书黏在我手上了。看过一个午休,一节语文课,一个课间,和半节英语课……
在看第32页的时候,英语老师抓到我,没收了我的书,并说,“我晚上会给你家长打电话。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看这东西?!”
直到那一刹那,我看花了的眼睛才恍然找到焦点,心也跟着提起来。我成绩下降了,看课外书被老师抓现行。最要命的是,中午我妈刚说过我乱花钱的事……
焦虑迫使我的大脑飞速旋转,思考逃脱我妈怒气的措施,我甚至想象不到她会怎样惩罚我。然而,人赃并获,哪有我转圜的余地?情急之下只能想想“减刑”的办法。于是,我说出整个初中生涯最错误的一句话:
“周乐,就说这本书是你的,你借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