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茧食(一)

作者:庄小蝶
更新时间:2022-06-29 06:29
点击:2608
章节字数:50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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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我第一次出席她的葬礼。

她的第三次葬礼。

“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葬礼,小茧……”

——我的表姐,在穿着被鲜血洇透的婚纱、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刻,以罂粟般迷人的声音向我宣告。手里的剪刀掉落在地上,我俯视着她因满足而闭上的双眸,像是诱捕掉猎物的猪笼草,浑身瘫软,慢慢地,跪倒在血泊之中。

鼻腔的腥味,和麻痹的嗅觉;喉部涌出的血,和逐渐冰冷的尸体。

我忍住想要呕吐的冲动,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跌进卫生间洗净手指上的血迹,找出手机,拨通了他的号码。

“喂——我姐死了。”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是吗。我立刻过来。”

我看着镜中穿着白色礼裙的自己,隐约地和她那邪魅的笑容相合。

“你一定要来参加我的葬礼,小茧……”

恶魔般的声音在耳边不停回响,我头痛欲裂。

我知道,我一辈子也摆脱不了她了。


“一根、一根——扯去我的苍白的身体作的丝;脊髓、或是血液,全部拿来编织。把骨骼扭曲成蚯蚓的形状,再掐掉头和尾,一个接一个拼贴,编就成一个没有起始和结尾的环。透过那不算规整的空心的圆,看到水和空气在世界的肚皮上蠕动……”


她总是说些奇怪的话,净是对我。

五岁那年,陈萤刚来我家的时候,我把大我一个月的她当成自己的亲姐姐,和她一起吃饭一起睡觉,整日去田野里闲逛。后来上了小学,陈萤迎来在我家度过的第一个生日。那个时候,在乡下撒野的日子仍在继续,像一条撕开荒地的公路不断延伸。

我想着陈萤可能会去那里,也想着她为什么要在自己生日这天消失。我们知道太阳总是在固定的时段下落,人却很难选择在何时结束自己的一天。她莫不是想家了?想到要把生日这一天拉长,长到足以在两个地方度过的程度?我心里冒出这么个想法,便沿着还在修建的公路往陈萤家的方向赶去。

她家离我家并不远,当时五岁的我用跑的也不过三十分钟的脚程。

等我身后的世界被地平线上方残存的半颗夕阳染红,我终于看到陈萤蹲在她家废弃的房子后面玩弄什么的背影。

“你干什么呢”——

话还未说出口,我的视线就率先越过她的肩,身子在她近左侧的位置僵住了。

她穿着妈妈给我们买的同款白色棉质连衣裙,收整裙摆蹲在地上,双手在低垂的长发下摆弄着青色的、不停抽搐的——部位。螳螂的身体部位。被四分五裂地肢解开来。绿宝石般的复眼生长的三角形头部、闸刀般带有锯齿和钩子的前肢、细长的中足与后足、以及主要的躯干,都在抽搐着,像是之前某个下午我和妈妈去陈萤家里探望她时,缩在沙发上死死地攥着注射器,抹布一样拧紧身体颤抖的姨夫。

我的影子笼罩在属于螳螂的惨剧之上。它摆脱了太阳的血色洗礼,不再痛苦。陈萤抬起头来看我。

“啊,小茧……你来了啊。”

依旧是山泉般清澈的声音,依旧是山百合般甜美的笑容。她永远都是这样惹人怜爱,即使不去理会她悲惨的遭遇,也照样使人心生怜悯。但我感觉喉咙好像被什么攥住,只是盯着她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这时,她虚幻如萤火的笑容第一次在我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那表情的变化令我无法捉摸,即使未来的我也理解不了那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含义展开的笑容。我只看到她站起来,双臂轻轻地抱住我,比人偶还要精致的脸蛋儿朝我逼近,并在我的左颊处蹭了蹭。我就这样瘫软在她的怀里,阳光从我们急促的呼吸间溜走。

回到家,我没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但我们就像进行了一场神秘的仪式,陈萤对我的态度发生改变,单方面将我视作她生活的世界里独一的挚友。晚上睡觉时,裸露的肩膀无意间碰触在一起,我都会立刻想到她黄昏时的笑容。那对我而言大抵是一种记号,一种指向标。它预示着我的人生从这一刻开始,将与陈萤冗杂地纠缠在一起,不得剥离。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呢?”我好像是在问她。

她没有回答,只是抱得我更紧了。光滑的肌肤传来她身体的温度,我在晦涩的恐惧与执拗的暖意之间沉沉睡去。

这是第一次,我觉得这个姐姐有点奇怪。

——但是没关系,只要我继续努力的话,一定会更加了解她的。

怀抱这样的决意,我和陈萤之间的关系变得越发紧密。像是一对偶然相遇在荒芜小岛上的折翼海鸥,在沙滩上蹒跚地走着,海浪冲刷着它们纤细的足颈,海风也在一阵阵地吹,它们慢慢地便依偎在了一起,回过神后已经并肩走在潮汐的贝群间了。我和陈萤便是如此,我们是不自觉变得亲密的。然后,也是不自觉产生隔阂的。

那是初中一年级的事。

“要一起去玩吗?”

因为学生人数太少,当时一年级两个班并在了一起。站在我桌子前的,是原先隔壁班的女生刘夏。她在学校里也很有名,在原先班级里的地位就好比陈萤在我们班,是大家默认的安处在庭园中心的彗星兰,夺得所有人欣赏的目光。不同于陈萤给人的那种缥缈到随时要离去的感觉,刘夏性格开朗也易相处得多。两人站在一起免不了被人比较,那个时候同龄女生间又很热衷于这种事,所以一开始我就试着与刘夏保持距离,只是没想到她会突然来找我。

她的眼睛很好看,一闪一闪的,好像眉柳下波光粼粼的水面,有时也会看不清楚波光下的东西。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我不好拒绝她对我的邀请,只得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起身从教室里走了出去。陈萤正被她附近的女生围着说些什么,似乎没注意到我俩,这让我松了口气。

刘夏把我带到一处很少有人去的夹道,就在学校食堂后面,与一个废弃的仓库相连。学校很小,仓库也小,体积还不及一间教室,里面堆放着一些不用的课桌椅和杂物。那儿的铁门没有锁,早就锈蚀废弃了。偶尔有学生跑去那里,大都是在玩冒险类的游戏,激动的心雀跃一阵,转眼就去寻找别的基地了。但仓库仍然吞纳着许多不为人知的少男少女们的秘密,墙角的杂草和里面弥漫着尘埃的冷空气便是证明。我站在夹道近仓库那侧,等待刘夏开口。

“陶茧,你能……和我交朋友吗?”

她像只上了发条的机械玩具一般酝酿一阵,面红耳赤地挤出一句即使不上发条应该也能平静讲出的话。

我故意吞吞吐吐地回答:“这个……可以是可以啦,只——”

“真的吗?谢谢你!我好高兴!”

——只是没想到,她不等我说完就笑嘻嘻地牵起了我的手,情绪转换之快让人茫然失措。

“对了!我听说,你和陈萤住在一起,你们两个是亲姐妹吗?”

“——啊。不是啦。”

“也对,你们姓都不一样呢!”

“陈萤是我小姨家的孩子,只是借住在我们家而已。”

“为什么要借住在你家呢?她家里面有什么事吗?”

“这个,是不太好对外人讲的事。”

“这样啊……”她迷人的眼睛暗了下去,虽然看得人心里为之痛苦,但我还是守住了关于陈萤家庭情况的秘密——

小姨在生下她的时候失血过多去世,姨夫酗酒,后来又染上毒瘾,常常对她拳打脚踢。陈萤早早就承担起了家里的大小事务,即使在我家生活期间她也总是帮妈妈的忙。那五年的黑暗经历在她生命中留下了一种习惯,这种习惯就像硬币一样有正反两面,一面是引人注目的彰显其价值的数字,一面是无人称道的沦落进生命细线深处的碎影。数字告诉人们她的外在性格,碎影则是海底的暗流,不声不响地决定着名为她的一切。

我不确定那天陈萤到底有没有注意到我和刘夏,她是隔了一个多星期后才开始找我谈刘夏的事的。

“小茧,可以跟我出来一下吗?”

她们两人有一种近乎有趣的默契,都选择下课后把我叫到仓库里,以至于让我在那段时间产生了一种讨人喜欢的女孩子都爱去没人的地方约会的错觉。

“怎么了?”我问她。

陈萤大概有一种难言之隐,并催生出一种纠结中又多少带点不安的神情。她在外面总是这样——相较于我们两人一起生活的房间而言——对她来说,家里的院子似乎也算外面。

“你觉得刘夏怎么样?”她正对着我,又把手背着放在生锈的铁门上。

“还不错吧……”我想起这些天总跑过来的刘夏,不由得说道。

铁门传出吱呀呀的声响,像是在对她自作主张的角斗表示抗议。

“她有对小茧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肯定是有说过什么啦,不过都是一些很平常的事情。”

“平常?关于什么呢?”

铁门慢悠悠地敞开,一股冷气从里面探出头来,又被周遭的阳光当即砍掉。

“喜欢吃什么零食、喜欢读什么小说、喜欢看什么电影、喜欢玩什么游戏……都是一些朋友间很常谈到的事啦。”

她的眼睛蒙上一层灰暗。她慢慢走到我面前,又从我身边绕了过去,站在了我身后。我只得跟着她转过身,面对着她。

“哦呀——你们已经是朋友了吗?”

“还没、还没到那种地步。”

即使是当时年少的我,也稍微察觉出她语气里的别扭,只好先暂时撇开和刘夏刚刚建立起的人际关系来应对她。

“是吗。”

她没表示出不高兴的样子,只是萦绕在她身侧的那种林间晨雾似的气氛忽然变得真实可感,像是在慢慢凝固。就在我对这样的她心惊到发怵之际,她忽然蝴蝶般向我扑来,抱住我。我脚下一乱,又不敢撒开手,于是抱着她踉跄地退到仓库里才停住。

冷空气将我们的身体包裹,外界的喧嚣一时消失,感官变得前所未有地敏锐起来。

“干什么?”

“抱一下你。”

“不是睡觉前才做的吗?”

“我现在就想抱着小茧。”

“你真怪。不闹别扭了?”

有时,姐妹间的关系也会互换,比如每天夜晚,还有现在。

抱得久了身体开始发热,我用手轻抚着她的脊背,过了一会儿又去梳理她披散的长发,手指像从流水间穿过,冰凉柔滑的触觉让人忍不住想要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我们才互相松开。

“小茧,你要多留心些刘夏哦。”

她先我一步回去,并丢下这样一句话。半个月后刘夏从楼顶跳下去那天,我才明白她这句话的含义。

因为是乡下的学校,校舍总共只有二楼,加上下面又是草地,刘夏只是摔折了腿,回家休养了一年。再来学校后,我与她之间的关系理所当然地断了,那段时间我也总是和陈萤待在一起。

令我比较在意的一点是,刘夏好像在躲着陈萤。

陈萤拿着一根蜡烛。

白色的,在这个国家代表死亡,还有圣洁。

蜡烛被烧了一半,蜡泪卷起来呈花瓣状依附在上面。

那是在一个大澡堂里。乡下很常见的那种。白色的瓷砖和白色的天花板,到处都是白色的,甚至可以被当作医院病房。澡堂年限已久,依墙而设的两排喷头偶尔带个手架,女人和孩子们杂七杂八地站在下面,淋着冷水。外面在下雨,天花板在漏水。陈萤穿着整齐的白色衣裙,端着蜡烛从澡堂里穿堂过。一道道从头顶洒落的蒙蒙的雨帘,和喷头喷出的冷水混在一起,在地下礼毯一般铺开。就在这白色的场景中,深沉的黑暗包裹着,恍若孤雌的圣母的子宫。在这诡谧的空间里,白色病态得要发起黄来,一切的白都是那样病弱。女人和孩子们了无生机地站着。这里不见灯光,不见月光,只见那一抹小小的烛光,穿过编织黑暗的几十道水帘,不受一点扰动,从外面来又回到外面,仿佛黑暗雨夜的幽灵。

陈萤的面容是模糊的,她赤着脚手持蜡烛穿越礼毯和落雨的圣堂,嘴里只是喃喃念着:“安德烈,我的安德烈……”

“你在干什么?”

我想抓住她,她却越走越远;我想迈开双腿去跑,却像是在蹬后轮被支起来的自行车一样徒劳。渐渐地,我看到她走远了,那虚幻的白色远去了,黑暗开始挤压,与之一道的是女人孩子们的目光全落到赤裸的我身上。这些同样赤裸的人如木偶,视线苍白,感觉不到一丝生命的情感。

我体骨冰寒,坠入恐惧的深渊。在我慌乱地四处伸手之际,她抓住了我,一把把我拉了上来。

“你没事吧?小茧!”

房间里亮起灯,陈萤的头发垂在我脸上,她的头恰巧把灯挡住,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散发着圣光一样,与我十指紧扣。

我大口大口地喘息,仿佛真的刚从深渊爬上来,久未呼吸到新鲜的空气。

“做噩梦了吗?”她一脸担忧地询问我。

那时的我好像不是我,而是来自深渊下的另一个人,还没成为真正的我,还没成为名叫“陶茧”的存在。所以她在大脑一片混乱的情况下才对陈萤说出了那种话——

“刘夏的事,和你有关吗?”

那简直像是一道闪电,一下子撕开了用以遮蔽的黑夜的脸;一股决堤的正义感的洪流,蛮横地向着那未设防的处女地迸发。陈萤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奇怪,那不是用这个世界的语言能够形容的,那更像是来自这个世界之外的某种神情,被某种干枯生涩的情绪所驱使。

“小茧你——做了什么梦呢?”

月下叮咚作响的山泉般清寂的声音反问我,避开了回答。

我一边捡拾梦的残余,一边把碎片交给她。她翻身下床,拉开她的书桌的抽屉,从里面找出一根燃烧得只剩一寸的白色蜡烛。

“或许那不是梦呢?”

她对我笑。

那笑容十分诡异,像是假面一样,我感到心里很不舒服:“所以你承认我是对的了吗?”

她没有回话,只是继续着笑。

于是我拿起正义的利剑,直刺入她的心脏。

那是我第一次杀死她。

与此同时,那一整年,我没去参加过她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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