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茧食(二)

作者:庄小蝶
更新时间:2022-06-29 0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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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4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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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赶来的时候已是凌晨两点。外面下着大雨,他是开车过来的,把车停在了小道附近的灌木丛里。这里太过偏僻,进出只能靠走,同时处理尸体也不容易被人发现。

我换好便装,背着陈萤去寻找那片空地。她的身体很轻。雨让黑魆魆的森林变得更加野蛮。脚下枯藤拦路,头顶暗枝作乱,四面风雨飘摇。落在身上的雨和落在别处的雨是不一样的。落在身上的那些都遴闪着光,仿佛一顶探照灯从夜幕上打下来,它们是烦人的密探,一刻不停地逼问着你的心,非要把你衰弱的神经弄得彻底崩溃不可。而那些别处的雨,落在枝叶间与草丛里的,更像是黑夜时分的帮凶,隔开外界筑成湿怯的篱墙,与我一同埋葬某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一路上,即使是不再呼吸的姐姐也帮我挡下了一部分暗算人的雨,这让我得意之际又感到恐慌,似乎秘密即将被人撞破,似乎下一秒她就要醒来。

可我知道,她已经死了。

死去的人无法说话,无法主动与他者产生联系。

这便好。

我与她之间的秘密,不应被任何人知晓。

在这凄冷的雨夜里,星光受到乌云和树冠的层层压迫,被嵌进天空的另一侧,迎面对岸更加深沉的黑与寂。而我凭着散成一团雾似的手电筒的灯光,寻找着男人告诉我的埋骨地。

路遇一棵潮湿的槲树,我把陈萤放下,让她背倚着树干坐在地上,好使自己休息一会儿。

她的肌肤本就白,血液不再鲜活的当下,看不出和往常有多大区别。我像是在搬运一个纱裙被灌木划破的精致的玩偶,她的体表粘留着湿润的花叶,看起来又像是一只旅憩的精灵。

我还是不相信她已经死了。她或许又是在骗我,这或许也只是她对我的反制的报复……可我明明白白地杀了她的。

亲手,把剪刀,刺进她的腹部,来来回回,听着她强忍的闷哼……

我的手沾了鲜血。自来水洗不净的灵魂正受大雨冲刷。

站在星光对岸,她是否能在这一夜迎来新生呢?


“扭乱。粘连。堆叠。白色的、白浊的、白洁的,丝、身体、圆环,从少女时期贯穿而至的痉挛,向圣母祷告的声音将其埋没。以不事劳作的手编织,以逐渐深黑的眼线窥视。把供奉我的城池,融毁。织作一个茧,看作一个点,变作一个圆……”


高一那年,陈萤恋爱了。

刘夏的事之后,我有一年时间没怎么搭理她。当我察觉到她的情感变化,心里升起一股说不出的气恼。来到新学校、和我分进不同班级后,她当即开始了她的新生活。我原以为一年的疏远可以将她的步调拉得慢下来,好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但她一点儿没变,对我说一些奇怪的话的次数也比小时候增加了。

在家里,她总是给我讲她和她恋人之间的事。周末的约会,她也会事先在我面前打扮好,以征询我的意见。虽然实际上她并没有多少衣服可换,而且那些好看又名贵的也都是我与她共有的。妈妈一个人养育我们,再多奢求什么是不应该的。陈萤深深懂得这一点。她只有一顶用零花钱买的垂着白色长飘带的麦秸帽。所以这就造成每当我要去那个地方露面时,穿上这些光鲜亮丽的服装就总会想到陈萤曾穿着它去约会这一事实。在她的恋人面前,陈萤穿上它如花一般绽放,而我又穿着与她亲密接触过的同属罪恶的一份子,面对自己的圣殿,心里总觉得别扭。

这种情况到了高二更加严重。

我和陈萤又在文科三班见面了。她又开始缠着我。同时,我告诉她说我也有了暗恋的对象。刚洗完澡的她坐在自己的床上,表情变得些许急促,催着我讲一讲关于那个人的事。

“我为什么非要告诉你不可啊?”

我无视了她,准备好要换的衣服走进浴室。碰上门的瞬间,我看到她盯着我这边出神的样子,心里没来由地一慌,下意识把门反锁上了。“咔哒”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这第一次出现在卧室里的裂缝般的声响,让夜的氛围变得如初晨的冰凌一样空明易碎。

“这样,我们交换一下总行吧?”

在我吹干头发用木梳梳理时,陈萤提议道。

“没兴趣。”

她不理我的拒绝,自顾自说起来。

“这次和前几次都不一样,我也想换一换口味儿嘛。”

“之前的都挺文静的,现在的男朋友要大胆一点。”

“今天,他把我叫出教室了。你猜他对我说了什么——”

“他说想跟我接吻耶!”

“接吻!是接吻!小茧,你听到了吗?”

“居然有人说要跟我接吻?真是好开心!”

她两眼放光,似乎在说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你答应了?”

“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

“——等等,难不成,你交了那么多男朋友,连接吻都没做过?”

“怎么可能做呢!这种事要留给最重要的人啦。”

“你交往的对象难道不是你最重要的人吗?”

“当然不是!我还在找啊。因为要找到,所以才交往的呀!”

我完全搞不懂她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我有时候甚至希望她在我们的房间里也能像在外面那样表现得正常一点。但是,每当我冒出这种想法,就会感到一团黑沉沉的乌云遮在心头,阴翳和清冷以日月交替般自然的态势,不由分说地将我卷入其中,让我感到被疏远。我所珍视的那些,喜欢的或是厌恶的,正常的或是非常的,直慨的或是偏激的,都处在类似夏夜密林那种半明半晦的清光之中,它们一体两面,是一种物象表现出的两种属性,是一位观者站立的两道阶梯,观者凭栏仰望,月亮是千丝万缕,夜是成千上万份的,它们每一份都有着联系,即使是眼中相反的,也是如此。我暗自希冀于只有我能见到的陈萤,又难以忍受她的举止带给我的啮噬。就在这样举棋不定进退维艰的情况里,她又犯下了更进一步的骇人之罪。

一天深夜,我做了一个羞于启齿的梦,蒙蒙中,感到有什么从嘴角滑过,一阵瘙痒停留在了右脸上。我在不知是梦着还是醒着的状态下微睁开眼,借着薄明的月光,看到陈萤俯身看我的脸。那上面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慌乱。她差点儿往后跌去,不过还是镇定下来站住了。低垂的发丝从我脸上移开,原来它们是瘙痒的源头。

“怎么了?”我迷蒙地问她。

她眨了眨眼:“你说梦话了。”

“……没说什么奇怪的话吧?”

“有。很奇怪。”她定睛看着我,刚脱掉的校服外套还夹在胳膊下,说:“比以往都要奇怪。”

我感到一股燥热爬遍全身,脸上兴许变得绯红,于是把身体缩进了被子里,连头也蒙住。

“你去哪了?回来得这么晚?”

“——去看了看我爸。”

“这样啊……”“快去睡吧。”

我很讨厌陈萤的爸爸。声音本打算穿过被子的,我却忽视了它有没有成功。

次日,新的罪孽降临。她抢走了我的珍视之物,在明知我心中栖居的那个人是谁的情况下。

我开始讨厌她。

她去约会,照例要在我面前打扮;她的心思,照例要对我讲得透彻;她那些话,照例怪异至极待我至深。

我决定报复她。

于是我减少同她的见面,不再同她谈心。

从那时开始,我们的生活便互相脱离了对方的视野,变得如陌生人一般,“同一屋檐下”,成了那段时期痛感巨大的不可抹去的疤痕。一段时间后,陈萤非要搬出去住。她不知哪儿来的一笔钱,而且态度坚决,坚决到仿佛不这样做,她未来的人生就不再是属于“陈萤”这一存在的一部分似的。

妈妈问她:“你真的决定了吗?”

她回答:“是的,阿姨。”

我听从妈妈的嘱托,在一个假日帮陈萤整理行李。

她租的地方离学校不远,只隔着三条街道。我们是一早去的,天还没亮。那排房子都有三角顶两扇窗的阁楼,黎明时分站在下面望去,像四个带着墨镜的滑稽的保镖,出演着卓别林风格的默剧。街上行人很少,大部分家庭这个时间都还没人去上早班。不过陈萤说即使是在热闹的时间,这附近也不会有多少人,因为租在这里的都是和她一样的学生。

这样想来也安全些。我心想。

不过我的身体却没有表现出这方面的意思。我现在应该是讨厌她的,应该是想要报复她的。然而她从我身边离开了,以后连面都很少见到,我又该怎样报复她呢?

我跟在她身后走上楼,在她租的房间里,一个穿着我们学校校服的男生正呼哧呼哧地把又大又重的箱子搬进来。那人个子瘦高,看起来很老实,也十分听陈萤的话,像是上下级一样。我不由得对他起了怜悯之心,脑海里切实预见了他黑暗的未来。

他会是第几个被吞噬者?

在那无限延伸的箭矢似的道路上,你又将穿透几个人才罢休?你的目标究竟 是否存在,你又要为其飞驰多久?

我盯着陈萤瘦小的身影。

下午,我离开了她的住处。

这时对我来说,陈萤是死的,死不再是一时的动作,而是长久的过程。

我也是如此。

双向的死。两条平行线。一张惨白的四方平面。

也便是我们的生。

脚下是一条坡道。

我和陈萤一前一后地在坡道上走着。坡道两边开满了花。血红色的。灌木。不知种类。翻过这道花栖的坡,眼前是一条清秀的河流,款款地流向天边,像是归去夕阳的血管。如果坡度再高一些的话,还能望见更多的河流汇向落日,那片粉红色的景象变成了天与地的心脏,为这方世界所有的生灵所瞩目,也不怪乎所有的花长势都倾向西边了。我们迎着从心脏那里吹来的晚风,在飘溢着花香的河岸边停下。河水也倒映着天边的颜色。

今日我们分别,陈萤站在岸边远望,流水载着红叶启程。

她戴着那顶垂着白色长飘带的麦秸帽,宽大的运动式校服在风中衬得她身材苗条。她早已不是刚来我家时的样子。细细算来,我与她之间的缘分,已有十二年零一个月之久。这期间,花开花落了不知多少回,我们最终来到这样一个偶然到访的地方,等待夕阳下落,结束一段漫长旅途的最后一日。我对她的讨厌以及报复性的行为,在身后也许是蔷薇科的花儿们的注视下,也随花香淡了去。她早已定下要去的城市,明日等那轮一呼一吸间依依惜别的残阳再次升起,她就要启程,再次与我分开,且比之前更加遥远。那是清山觅幽泉般让人惆怅的未来。

我等待着陈萤开口。她只是站着。

忽地疾风起,花凋落,纷纷扬扬的红叶脱离枝头。花期将尽,不是息于水,就是沉入土壤。

“小茧觉得我们像什么?”她忽然开口。

我思考片刻:“……姐妹?”

“单是看我呢?”

“站在流水边,只身远望,像茕茕孑立的夫子?”

“真是折煞人!”

“那你说像什么?”

“比起伟大的夫子的话,应该是一只毛毛虫吧。”

“那我也是毛毛虫啦?”

“挺合适的嘛!”

她笑起来,笑声像是穿过落叶松洒在通往植物园的环形路上的阳光一样,带有一股使人感到惬意的味道。

“即使是毛毛虫,早晚有一天也会变成蝴蝶的。”

“那我们便等着吧。”

清澈的河水里可以看见油绿的水芹,一只红色的鱼儿倏尔从水芹间游过。我惊呼一声,陈萤却笑道那是阳光啦。

我们没再说什么,太阳也终于快要沉入地平线。我们返回原来的坡道上。就在我们来到坡顶,准备走下去的时候,我又转身望了一眼。于是,我看到在太阳落下去的一瞬间,一朵红花也从山坡上升入空中,向着远方的余霞和汇聚一体的河流飘去。

我们走下坡道。

一股难言的悲哀萦绕在心头。

或许,陈萤的死在这里可以告一段落。

那便是她的第二次死亡。

我却因她如飞鸟般远在天边,缺席了她飞翔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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