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小茧：
见字如晤。
小茧，我要说，我对你的心意，从遇见你开始，就一直未变。
请原谅我的懦弱，原谅我只敢用这种方式来倾诉我对你的心意。我原生活在不见光的黑暗里，你知道的，是那种四方的牢笼。我曾对你说，那上方有时会划过渗人的蓝色闪电。你把它写在了你的小说里，获了奖，我真为小茧开心。
我没有母亲的记忆，假使那张记忆里常蒙着阴影的全家福照片算的话，那便是有。只是这记忆是死的，不像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它们是活的。我的父亲，正如你和阿姨见到的，是一位瘾君子，还有一堆旁人口中的狐朋狗友。我并不想为他辩解什么，只要不是跟毒有关的事情，他们之间的相处跟正常人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就像新闻报道常说的，他们的生活里全都是毒。为了一时的欢愉，他们把自己的全部都献给了地狱里的恶魔。他们不像是在吸毒，倒像是毒在吸食着他们的一切。这之中也包括着父亲的女儿，也就是我。
小茧，你还记得吗？在父亲隐藏他真面目的那五年，阿姨经常带着你到我家来找我玩。那是我人生开始的黑暗中，唯一有光的时刻。小茧对于我，就好比米里哀主教对于冉阿让，小茧向我伸出的手就是我的银烛台。在小茧家度过的我的第一个生日，也是我真正意义上度过的第一个生日。那天我一个人偷偷跑去以前的家里，想要跟那段黑暗的日子好好告别。在我告别结束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小茧你挥着手踩着影子向我跑过来了。那个时候的小茧好美，身后满天的粉霞都像是小茧的翅膀一样，那大概是我第一次对小茧萌生特别的情愫吧。你携一片曼妙天地向我拥来的瞬间所产生的汪洋般的伟力，让弱小的我怎么拒绝呢？为之沦陷一千遍我也觉得毫不稀奇。
小茧，你喜欢虚构一些东西对吧？和小茧相处得久了，我发现小茧也在躲避着什么，小茧也有一些不敢面对的事，并通过写作将它们重构成新的可以被接受的记忆。小茧在自己书写自己的生命呢！我觉得这样的小茧也很厉害。可是，小茧，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刘夏从楼顶跳下去的那天，小茧会从楼梯上走下来，露出愉快的笑容呢？那时的小茧让躲在暗处观察的我感到好困扰。明明我只是在仓库里对小茧说要不要试着和刘夏做朋友看看。难道我在不知不觉中又将身边的人推进阴暗的深渊了吗？就像我偶然拿着父亲的注射器玩水被阿姨撞见的那天一样。
记得小时候喜欢和小茧看前苏联导演塔可夫斯基的电影，小茧喜欢那里面的白桦林，我喜欢里面的白蜡烛。小茧就是我的白蜡烛，穿过废旧的水池，我却望不到白桦林在哪里。我被小茧讨厌了，但我无论怎样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有一整年的时间，我们两个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明明我们就在同一个房间里呀！你知道吗？小茧。那个时候我好怕，我好怕自己一不小心又回到了那片黑暗的囚笼里。小茧写的东西不断获得大家的赞赏，小茧开始越来越多的向别人流露笑容，小茧逐渐无视我并离我越来越远，小茧是不是不再需要我了，小茧是不是要抛弃我了，小茧是不是又要让我回到那个我想都不原想的牢笼里去了……我的世界在那个时候破碎。然后，我和小茧一样，学会了吐丝。
有人要和我交朋友，我不理解那是什么意思，但是我答应了他。因为他说他爱我，那我就要得到他的爱。我从小茧那里明白了爱是可以积累的东西，我要把他送给我的爱收集起来，留待日后一股脑地全涂抹在小茧身上，让小茧的眼里重新拥有我的位置。
我开始把他、他们的事都讲给小茧听。果然，小茧的眼里重新有我了，你又变得在意起我来了。我好开心。我希望自己变得好开心。可是，却没有。当新的他请求要和我接吻时，我忽然感到一股钻心的疼痛，我知道那道蓝色的雷电从黑暗的囚牢里追出来，狠狠地再次劈在我心上了。我意识到自己伤害了很多人，我决定狠下心来对那些被我随手甩开的男生不屑一顾，但是，他却不行。因为，小茧你忽然对我说，他是你心爱的宝物啊！这不就变成我伤害了小茧吗？我嫉妒他嫉妒到想用美术课上的手工刀刺死他。但是，那样一来，小茧会变成什么样呢？小茧又会怎么看我呢？我好不容易让小茧重新在意起我来，我绝对不要功亏一篑！原先的计划不能再进行下去了，我最后一次甩掉了被我利用的人。在那之后，我开始思考新的方法。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小茧应该还记得吧？你去参加报社举办的庆祝宴，你走后我收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去狱里看望他。那天发生的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提起过，也只有在信里，我才敢告诉小茧。
我的父亲，他说，他上世纪八十年代下海经商时有恩于一个朋友，那人现在有钱了，决心报答他，要送他一大笔钱，但他往后二十年都要在狱里待着，他决定让我替他收下那笔钱，万一哪天立功了，提前释放，我要记得这笔钱，好好孝敬他。我当然没有相信他说的话，这个世界上我只相信小茧你和阿姨两个人。但是，接着他让我和那个男人见了面，那个男人居然一眼就看穿了我心里满溢着的关于小茧的事。他说，寄人篱下，永远不会让对方平等地注视你，你的愿望永远不会实现。不过——
“不过我可以先给你一部分钱，让你可以搬出去。我在你们学校那里有认识的朋友，只要跟那边说一下，校方和住处的事都不会有问题。当然，你可以先回去考虑一下……”他这样对我说。
我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对我说的话让我很动心。我脱下外套走到床边时，看见小茧你正在熟睡，发丝散乱地搭在脸上，更让我心跳不已。我想待在你身边，永远待在你身边，平等地待在你身边。我想和小茧你一起面对未来，一起去承担生活的压力，而不是永远缩在小茧的荫蔽之下。外面电闪雷鸣，暴雨将至，我感到自己的世界正天旋地转，对未来的惶恐和期待让我站不住脚，差点儿倒在了小茧的床上。小茧的脸出现在我面前不足一尺，我好像站在了理想的未来，鬼使神差地轻轻贴上了你的双唇。我看到你忽然睁开眼，大受惊吓，以为所有讨厌的期盼的拥有的一切全都要崩塌溃毁，没想到在疑惑从小茧你明亮的眼睛里消去后，又悄悄恢复空白。我好像受到了许可，更进一步地贪婪地和小茧柔滑的舌交缠在一起。我失足于温柔的甜蜜乡，待一切结束后，小茧睁开眼，火辣辣的耳光让我恢复清醒。我连道歉也没对你说就落荒而逃。
我知道自己犯了错，除了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下去，我再没有其他的路能走到小茧心里了。我按照男人说的搬了出去，他很守信，待我也很好，我慢慢变得信任他了。阿姨也在他不留痕迹的帮助下得到了更好的工作，一切都朝着我理想的一面发展。然而，在毕业后某天，我在男人的帮助下来到我正在写这封信的这地县城做暑假工。事情从这时发生了转变。
小茧肯定了解“茧”吧？以小茧的好奇心，肯定是不会错过对近在咫尺之物的考察的。抽出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作丝，慢慢编织成将自己包围起来的壳，然后长出翅膀，咬破外壳，成为在天飞翔的新生之物。杀死过去的自己，成就新的自我——
可是——
要是杀不死怎么办？杀错了怎么办？新生的不再是我又怎么办？或者，打从一开始就不是通往新生，而是作茧自缚的黑暗牢笼呢？我们深陷黑暗的囹圄，等待时间将茧蚕食，随后一切，都将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被男人一年多的假面欺骗，他用我吐出的丝束缚住我，为我注射了来自深渊的恶魔之吻。他想驯服我，借时间之手来驯服我，就像他借时间之手来毒杀我在狱中的父亲一样。父亲有罪，但文明已为他断了罪，不该再由拒绝文明的被偏执怂恿的犯乱分子来延续谋害。他把我囚禁在这栋别墅里，想看着我堕落，想让仇人的女儿亲自跪在他胯下愉悦他。
但是这些我都挺过来了。即使有如蚂蚁在体内每一寸血肉啮噬，即使心脏有如被扔进火炉进行焚毁，我都没有向他求饶，我做到了曾幻想父亲一开始就能做到的事。他不打算看我轻易死去，所以每当我又来到死亡的边缘，他就会大骂着向我的腹部踹两脚，然后继续为我注射药物。这是意志力的战斗，他要的是我溃败的精神，而我只要忍过去就能活着，只要忍过去就能见到小茧。
不过，他毕竟是在商海里混得风生水起的人，很快就找到了破局的点。他用我的手机给小茧发了信息，约你在县界机场见面。这次只是他的试探。我却在他小小的试探前溃不成军。他在威胁我。而我绝不能让他伤害到你。
我趁他不在的时候偷偷摸摸地行动起来。我暗自储存了三次剂量的药，把它们装进铁盒，藏在了别墅外往西三百米处。不曾想，昨晚他忽然把婚期提前了，不管我怎么抵抗、请求，他都不为所动，所以才有了刚刚打给小茧你的电话。他在我的手机里安装了窃听器，很抱歉当时我无法告知小茧真相。明天他公司有事必须回去一趟，要后天早上才能回来，他怕身体变得破烂不堪的我毒瘾发作死掉，又为我留了一次剂量的药。我会把它藏进手提包里。这样我就有四次的储备了，可以维持一段时间。明天下午小茧一来，我就立刻带小茧逃出去，我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然而，令我始料不及的是，我埋在地下的药忽然不见了，那块的土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虽然不知哪里出了纰漏，但他定是发觉了我的秘密。即使这样我也不想认输，我一定要在天亮之前带小茧离开这里。可是——
可是——一打开门，一见到小茧脸上关切的神色，我就感到内心受到极大的震颤，双腿一软，跌进小茧的怀抱。
好想一直抱着小茧。好想在久违的小茧的怀抱里溺死。但我不能如此。如果我就这么死了，那他一定会迁怒于小茧的。小茧不知道发疯的人有多可怕。他已经脱离了文明的范畴，他的凶残远远超过了人们的认知。我决定了。一把你送出去，我就回去等他。我不会再对他抱有赎罪的想法，我的忍耐只会纵容他陷入更深的偏执。哪怕罪恶在我身上再次延续，我也要杀了他，我不能再把小茧拖入这无止尽的丑陋的循环里去，我要将它在这四下无人的密林中切断。
洗完澡出来，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起初看到好像被谁动过的婚纱我还不以为意，当我从床头柜里取出剪刀后，下面出现的一张生动的彩色毒品照片和在大学里被偷拍的小茧你的照片，一瞬间如逆流的瀑布般席卷了我的心。那上面写着四个鲜红的大字“她逃不掉”。
我感觉世界一下子变得灰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与此同时，那恶魔又从地狱里爬出来，在我肌肤下身体里火舌似地舔舐。
啊，原来，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中啊……不管我怎么反抗，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吗……
我万念俱灰的心已经战胜不了恶魔的诱惑。而且，小茧——小茧的声音、小茧的怀抱、小茧沐浴后的体香，都让我感到莫大的宽慰。为什么要让我在这个时候再回忆起我曾拥有过却再也无法触碰的温暖呢？啊，是了，这也许是上天对我的弥补吧。无法从体内得到满足，那就让我从体外，从小茧身上得到满足吧。抱歉，我又一次伤害了小茧。对不起，请原谅我。
——不，即使小茧不原谅我也没有关系。请一直记恨我吧！我知道有一个地方，那里与外界隔绝，小茧只要去了那里就不会受到他的伤害。
所以，请让我们一起去吧！带着悲哀的爱与蚕茧般的恨意。
我举起剪刀，剪断了白浊的丝。
让我们再一次织就全新的壳吧！小茧！
然后，在蜡烛燃烧的小丘上，举行我们的葬礼和婚礼！
——
永远爱你的
陈萤
附录：
《小茧的诗》
“一根、一根——扯去我的苍白的身体作的丝；脊髓、或是血液，全部拿来编织。把骨骼扭曲成蚯蚓的形状，再掐掉头和尾，一个接一个拼贴，编就成一个没有起始和结尾的环。透过那不算规整的空心的圆，看到水和空气在世界的肚皮上蠕动……”
“扭乱。粘连。堆叠。白色的、白浊的、白洁的，丝、身体、圆环，从少女时期贯穿而至的痉挛，向圣母祷告的声音将其埋没。以不事劳作的手编织，以逐渐深黑的眼线窥视。把供奉我的城池，融毁。织作一个茧，看作一个点，变作一个圆……”
“圆，苍白的圆，不规整的圆，以血骨为材质的圆，在蠕动；一翕一忽，在吐息，世界在吐息，新生的生命在吐息。挣扎，牢不可破的茧，戚戚旧我的壳，芸芸的月光透过成明晰。黑与白交叠成灰，灰与气结合成鬼，我的身体，遥远的土，壤壤繁育皆为地母……”
“发光的茧。白浊的壳。血红的新影。拇指大小的少女伸展身体，薄翼晶莹如星的液滴。旧我在蠕动，新我在挣扎；壳在破碎，茧在广生。黯淡黑夜忽有闪电骏驰。茧开，银色的发沐着血红的影，娇弱的苍白的身体，在水和空气里融化；翼展，生命的星点着焦黑的炭，裸露的纤细的双足，在生和旧我下腐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