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酒烈中带甜,莫不是放了糖?”
秋夜里酒液浓醇,如蜜澄黄,流入舌齿也如蜜微甜,直教人不忍释手。
将将迷醉之际,那个如风缥缈格外养眼的家伙,掂量着手中精巧的琉璃酒杯,漫不经心道。
而那时自己是怎么答的,已然模糊了,不过后来那人听了她话后大笑着又说了什么,却又意外有些印象。
“.……便是虚假的了……”
“虚假的……虚假…..虚…”
“都过去了……已不重要了……只是一个极美好的,虚假的梦!”
今生,再也不做梦了,也再也没有梦了……
将开就开的桃花树上,园城寺怜斜斜靠着树干,淡色的衣襟凌乱得垂落,向来白净无尘的衣角也染了些灰,她抱着一壶酒,身旁的树杈上还放了一坛,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不见神色。
双手捧起酒壶,仰头大口‘咕噜咕噜’的喝酒,清冽的酒液顺着下巴溜过纤细的喉,令洁白的衣襟染上暗色。
如此豪放,本不该属于看着就柔弱纤细的园城寺怜,若是给旁人见了,也不知要何等惊讶。
但,这确实是园城寺怜。
酒液如火在喉间跃动,炽烈地如同置身于火焰之中。可腹中的炙热却丝毫不能降低她心中的剧痛一分一毫。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落的,凉凉地,模糊了视线。
一定是酒的关系,否则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会一个劲的流眼泪呢?
“不哭,不哭,有什么好哭的。子我不思,岂无他人?成不了亲又,又,又没什么大不,又没几个人知,知,知道。”
拼命擦拭着眼泪,从手背袖子到衣摆,几乎都被沾湿了,可还是擦不尽。
她终于明白了所有的答案,并为之近乎五内俱崩。悲伤像潮水般涌了上来,彻底淹没了她。
为什么这么多年了,明明什么事都做过了,却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分。
为什么九州皆知她园城寺怜与清水谷龙华是两情相悦的神仙眷侣,却始终有不死心的追求者上门来,络绎不绝。
为什么龙华对她情深似海,却先前从来没有向她求亲。
为什么…….那时会想那人要真是自己的家人多好这种无谓的问题。
她从不是愚笨的人,只是有的事就算心里早知道答案,还是不想点透。
是的,她早就知道的。
早就知道,就算她已经是九州皆知的先知,得勘破未来,无数人趋之若鹜,却依旧只是一具无根浮萍而已。只是大抵是与某些平凡却又不凡的人物打交道多了,于是自欺欺人,以为自己也是一样的,殊不知自己是不能与他们相提并论的。
她自幼身患痼疾,父母亡故后就一直生活在千里山,千里山的长老们都很照顾她,而未来长老们也都尊她一声‘前辈’,而她的恋人,是千里山的少城主。
她一直以为千里山城就是她的归处,也是她唯一的依靠。
千里山的诸位也确实未曾负过她,从来都立在她身后,让她依靠。她病重垂危的需要各种珍贵药材时,她虚弱无力需要人照顾时,千里山的各位都不曾放弃冷落她。若是其他城池的人羞辱了她,想来她们也是会去把那人大卸八块的吧。
无论何时何地,发生什么事,她永远都记得,当自己回头时,有这么一座坚实的靠山。
可是现在没了,爱人,靠山,朋友,甚至是家,都没了。
谁叫她喜欢的人叫清水谷龙华,而千里山的城主就姓清水谷呢?
门不当,户不对。就算少城主再爱你,千里山未来的后起之秀都管你叫前辈,你也终究只是无父无母的浮萍。如何能成为千里山未来的城主夫人?
就算九州皆知,就算亲友祝福,她园城寺怜也不能堂堂正正地站在清水谷龙华的身边。
她们可以相遇,相爱,相守,共患难,却不能得到真正的承认。至多,被允许做为一个影子,终身畏缩在爱人的阴影里。
可是她园城寺怜是何等高傲人,就算再爱,情再深,要折损她的傲骨,她做不到。
旁人只知园城寺怜顽强乐观,坚贞不屈,钦佩于她被病魔折磨多年却从未崩溃的坚韧或者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仍不放弃的不屈不挠,却没有人知道在她常年惨白的脸色下是多狂傲自负的骨。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她认为自己能做的到,所以才会去做的,而非愚蠢的匹夫之勇。
相信自己能扛过去,能战胜命运,故不曾崩溃;即使浑身是血,意识也模糊了,也不肯认输,只因不想丢了千里山的脸。
从严冬冻僵濒死的孤儿,到如今九州无人不敬的先知;从长年辗转病榻,不知晦朔的痨病儿,到凶神临面死战不休,不输气节的疯人。若不是一身倔骨,若是不是这口狂傲气,她如何能熬过病痛长年累月的残酷,承受住虎狼毒药死去活来的折磨,甚至面对冠军那近乎摧山灭石的杀气,还能视若罔闻地迎刃而上,直至沐血倒下。
甚至若不是这份倔傲,她早已死在劫雷的轰鸣下了。
作为一个自认为自己是世间顶了不得的狂人,她不可能为了爱情,舍弃支撑她生命灵魂的傲,拜伏人下。即使那个人是清水谷龙华。
‘忍辱含羞’永远是园城寺怜知道明白,却绝不屑为之的东西。她狂傲地用自己纤细的手扼着命运的喉咙,一次次跨越生死之涯,却还是输给了世俗的暗箭。
她终于明白,凡世间伤人最深的,从来不是心悦君兮君不知,也不是看着所爱之人一步步远离,而是获得希望之光后,转眼又只剩下绝望的黑暗。
如果没有相守的可能,当初为何予我希望,如今又致我绝望。
再深切的感情,再坚定的意志,也耐不住希望与绝望间的煎熬。
够了,已经够了。已经不能再难看了。
努力维护的绮丽梦境终于要付之一炬,而现实是如此的冰冷苍白。
园城寺怜抱着酒壶抬头望月,眼神之中,已经有些槁木死灰的味道
她现在只想醉死梦生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