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成不变的烈日歪歪扭扭地西挂在蔚蓝的天空，忽远忽近的蝉鸣裁剪成一层壳，包裹呆若木鸡的少女。
肥大闷热的校服、强力压迫肩膀的书包、昏昏欲睡的保安、锈迹斑斑的校门。
当下感知到的一切和过去三年并无不同，理应早已习惯，可细微的违和感如泥鳅在少女体内上蹿下跳。
我不应该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迈开步伐走向校门，对荒谬的想法置之不理。
走到高三专用教学楼前，上课铃适时响起。少女抬腿大跨步从后门跑进有四台风扇呼呼作响的教室，找到自己的位置并落座。
其实迟一点也没关系，授课的六位老师脾气都很好，随便找个无关痛痒的借口就可以蒙混过关。或许是对假期还要花时间给学生补课的老师的尊重，或许是出于临近高考，自己的成绩与老师的付出不相称的愧疚，少女不想这么干。
置身熟悉的学习场所，在校门口感受到的异样就被赶到意识的角落。少女瞟了眼写在黑板右侧边缘的课表，翻翻找找，从书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张褶皱的化学试卷，随后聚精会神地复习写在上面的笔记。
“呀豁，色堇，下午好。”
俏皮的声音顿时勾走黎色堇的注意力。她快速扭过头，当意料之中的人清晰地占据视野的中央，她平静的眼眸泛起阵阵波光。
“喂喂，用不着那么快速地扭头，”对方一面落座，一面拉开书包取东西，“我是你同桌，什么时候都看得到。来，啊~”
午后的阳光冲过密集的竹林，从窗户上窗纸破损的小孔跑到同桌白嫩的玉手上。散射的光线抚摸同桌吹弹可破的脸蛋，也给撕开包装的巧克力铺上一层亮粉。
已经彼此做过多次的举动在教室里却显得难为情，但黎色堇依旧快速咬下巧克力露出包装的一部分，然后埋进课桌上的书山。
“慢慢吃，老师又看不见。”
今天是原味巧克力，淡淡的苦涩味占据口腔，外加温柔的提醒和手掌传来的肌肤触感，世人称为幸福感的事物填满黎色堇全身。
性格本就利于社交，再配合在各级运动赛事的频频亮相，少女的交际圈不可谓不广。
上个月末，队伍庆祝结训的夜晚，返回教室拿次日上课所需课本的黎色堇被留在教室自习的同桌告白了。
当事人并不诧异，因为她先前收到过不少女生的情书。不过她认为写情书的人只是在表达仰慕，所以不太在意，也不敢在意。
肺炎在某个冬夜找上黎色堇。父母在严寒中下跪，乞求下班的出租车司机送一家人去十几公里外县医院的场景深深印刻在她的脑海中。
一定要努力报答父母。
脱去病服，回到家中的黎色堇在小学记事本上一笔一划写下这个想法。
后来考虑到家庭情况，黎色堇选择成为体育特长生。出色的运动天赋和争分夺秒的学习态度让黎色堇的教育花费大幅减少。
“不需要勉强自己。”
“没事的爸妈，我很清楚自己在做的事。”
面对女儿向日葵般的笑容，父母既欣慰，也心痛。
初窥生活难处的黎色堇坚定地认为自己是普通人，所以她绞尽脑汁地寻找适合自己的道路，然后拼尽全力地走下去。
挂在众人面前的笑容背后，是接近愚笨的奋斗和无人倾诉的苦痛。
两个女生相爱——仅在互联网冲浪时偶然看过的情节，犹如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的情节，比拟无瑕宝玉的情节，怎么可能出现在现实里？又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黎色堇想要拒绝，然而对方如数家珍地说出她参加过比赛、爱好和小习惯时，她用逃避铸就的坚冰被烈火融化，那双充满温柔的眼眸卸下黎色堇所有的伪装。晶莹的泪水不自觉地划过脸颊，黎色堇终于肯好好正视不知不觉布满伤痕的内心。
为什么我只能穿亲戚孩子不要的衣服？
为什么我只能吃学校食堂最便宜的套餐？
为什么我只能驻足观看成群结队的同学出入商场？
为什么我只能故作成熟地接受现状？
……
同桌的告白成为黎色堇情绪爆发的导火索，过去慢慢浮现而被黎色堇故意忽视的想法此刻撞开心房的大门，借助眼泪和呜咽跑到外界。同桌对黎色堇的反应十分吃惊，但她没有逃避，大步向前，用娇小身躯给予泪流满面的黎色堇一个拥抱。
原来会有人真正在意我。
剧烈起伏的胸口感受到的压力使黎色堇勇敢地回抱向自己述说爱意之人。
所有的顾虑识相地消失在夜幕的竹林。小麦肤色的少女直到呼吸恢复平稳，才松开冰冷世界里独属自己的温暖。
“韩曦，我答应你。”
黎色堇蹲下，两个额头慢慢相靠。
肌肤相触的瞬间，黎色堇认为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港湾。
◆
高跟鞋特有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韩曦轻轻松开女友的手，咬下一小块巧克力，然后开始准备上课。思绪飘回难忘夜晚的黎色堇摇摇头，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试卷上。
“这次联考，我们班的成绩……”
抱持高考前奋起直追的决心，昨晚黎色堇去办公室找化学老师分析成绩，试卷上的笔记正是开小灶时写下的。所以，老师进行成绩总结对她来说只是枯燥的重复。她希望老师能跳过这个阶段，直接开始分析试卷，好让自己写在试卷上的笔记更完善。
小小私心催动少女的情绪。她有些无聊地挪动视线，最终停留在正襟危坐的同桌上。
认真说来，韩曦的身高只到黎色堇的胸口，明明一样是短发，却喜欢学别人扎马尾，结果头上只能看见短小的辫子。虽然成绩不算突出，但也是常年稳定在全校八九十名的选手，比几乎忙于训练而无暇学习的黎色堇强一大截。
缺勤严重导致老师不大喜欢黎色堇，部分同学私下会嘲笑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消极的外部评价让短发的小麦肤色少女不可避免地产生疑惑：韩曦到底喜欢我哪里呢？
利用视线从女友那儿补充好能量，黎色堇注意力又回到试卷上，却猛然发现上一刻还烂熟于心的方程式现在十分陌生。不可思议地环视四周，同学们正一个个地起身走出教室。
怎么回事？明明老师还在台上讲话……
“你们*****未来******出路*******”
有意识地倾听老师的话语，却不能稳定理解其中的含义，对词语的解读出现断层。与此同时，书桌上的书本自行打开，然后模仿小鸟的姿势，拍动着书页从教室前后门飞出。
接连出现的怪异现象使恐惧在黎色堇内心层层叠加，最开始的异样重新粉墨登场，紧紧揪住激烈跳动的心脏。
你不应该在这里。
一个犹如北极海面下的坚冰，音调和音色和黎色堇完全一致的声音刺激她的耳膜。她循声望去，只看见女友在缓慢向她招手。更令人窒息的是，韩曦五官恰如被涂鸦的图画，难以看清。
冷汗不由分说地撕开毛孔争先恐后地涌出，大量的肾上腺素疯狂地刺激黎色堇的神经。她想要逃跑，但引以为傲的双腿已被恐惧钉死在地板上。
同学与书本全数离开教室后，窗纸无缘无故地脱落，然后黎色堇目睹教室外的竹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老、枯萎、重生，就像选择倍数循环播放的视频。黎色堇仍不服气，努力抓住最后一丝理智，试图平复心情，分析现状。
“黎色堇，再见了。”
毛骨悚然的声音撬动黎色堇仓促构建的防线。当她不受控制地回头，那张混沌的脸近在咫尺。
恐惧抵达顶点，大脑彻底断线。
◆
熙熙攘攘的食堂，程殇手端两碗热腾腾粥，挤过排队的人群，小心翼翼地放在餐桌上。
“我说你啊，突然讲吃不下面条，让我好不容易预约到的美食泡汤了。”
“对…对不起……”
想到梦中故人脸上的骇人线条，黎色堇对面条的好感度便降到冰点。
“唉，我也就抱怨下，别往心里去，”程殇摆摆手，帮黎色堇从隔壁桌拿来砂糖，“倒是你，从我叫醒你开始就面色煞白。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做噩梦了？”
“噩梦……”
身体还在轻微发抖的少女接过好友递来的调羹，小口地吃粥。
“那估计是个很恐怖的噩梦。咱俩感觉吃，吃完我带你出去走走。”
“嗯。”
嘴上如此回应，可黎色堇清楚，今天的梦在向自己昭示，那段在时间洪流中仍旧保持痛苦底色的经历，一直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