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玫瑰之下(中)
她再次出现的地方是古老载具的后座,戴着一具陌生的身体。
这是一部汽车,她们意识到。而这是一具普通成年人的身体。
然后事情的前因后果涌上了她们 —— 她?的心头。两者间的区别显得莫名地渺小。总之,她是被叫来参加一场重要会议的。这次她必须到场。
“戸松女士?” 她的助手替她拉着车门,礼貌地问。在这个汽车可以自动驾驶也能自行开门的时代,人类的跟班早就成了无谓的奢侈。不过她更愿意认为自己是给需要帮助的群体提供了就业。说起来,有一次 ——
不要走神,她想到。这个念头几乎就像是来自外界一样。
她们身处的世界几乎已经要挥发消散,全靠她紧紧攥住门把,花费很大定力才重新稳了下来。然后她动作优雅地下了车。
“有劳了,秋雪,” 她说。“不好意思,刚才我有点走神。”
“这很正常,女士。会议室在这边。”
她跟着秋雪走了过去。领路的男人颇为年轻,只有二十来岁。他父亲生前曾是她最为信任的跟班之一,所以她收留了他的遗子。把男性的可信外人招进这个几乎清一色都是女生的组织引起了不少争议,甚至传出了一些风言风语,但她选择了无视。毕竟,比起男人什么的她还是更喜欢和 ——
麻美!她的某个部分抱怨道。
没错,看着重又清晰起来的回忆世界,她意识到自己又得收收心了。这里有什么东西在故意分散着她的注意力,将她从想要找回的记忆中引开。机械娘在这方面帮不上忙,但阿兹瑞尔或许可以。
她发现秋雪正在地下车库的电梯口等着她,看过来的眼神有些异样。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行为居然对回忆中的存在产生了影响…… 但她并没有因此分心。不,她必须前进,无论沉浸在往昔回忆中的冲动有多么强烈。
你很怀念过去,对吧?先前那个声音问道。
是的。她回答。
那为什么你却从来不愿记起?
我有在回忆的啊!每天都在!
只有这一段除外?
她琢磨了一会,隔着电梯外墙看着曾经的見滝原在眼前闪过。整个城市在两人眼前浮动扭曲,飘忽不定,整整一个世纪的建设和发展闪过心头。
确实很久没有想起来过了,最后她投降说。
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被它伤害。
这句话在脑子里一过似乎就打开了什么封印,揭开的事实几乎要让她头晕目眩。她一直以来都在下意识地不愿想起这段历史,而自己却从未意识到。回头一看,记忆本身其实一直都静静躺在她心灵的角落,就像一件穿上就痒的破毛衣,却又脱不下来,只能刻意无视。
那几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尝试着回忆。
那是一个快速扩张与整合的时代,刚刚完成第二次重写的行会宣言造就了组织的迅猛成长,中国那摊烂事也刚刚搞定……
“我们到了,女士,” 秋雪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她们突然就到达了顶楼。
“有劳了,” 她说着,下电梯进入了走廊。
她驻足片刻,四下一扫,打量着行会老巢的走廊彼端。现在她已经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刚刚穿过了某种透明的结界,思路一片清明,先前的迷糊早已不见。她甚至看得出来这类记忆潜入中常见的瑕疵。周围的种种细节显得模模糊糊,变换不定,只有刻意注视的时候才会清晰起来,被凭空的想象填上回忆的缝隙,就和做梦一样。除此之外,清晰可辨的就只有那些印象最为深刻的关键之处:比如清洁过度而令她反感的味道,还有她亲自挑选的几幅画作。
这才是此类法术的应有表现。心灵法师本可以给原本模糊不定的回忆注入常人无法企及的清晰,而她之前几次失败尝试并没能做到这一点。
秋雪有些不耐烦地等着她磨蹭完,而真正的秋雪绝对不会是这种态度。到了这一步,她完全可以看出来这并不是纯粹的回忆 —— 有什么东西在回应着她,而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和对方直接碰上了。
她迈前一步,打开了房门。
一时间她只能呆站在门口,眨巴着眼。某种诡异的感觉似乎标志着世界的再次改变。那是 ——
“暁美さん?”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叫了出来,尽管明知到自己这种反应显得很傻。
房间正中,行会当年的首席执行官背对着她,拄着桌子似乎在观察什么,就和她多年之前所看到的一模一样。
没错,她终于想了起来,疯狂地抓住曾经失去的那丝记忆。当年小焰就是这么把她叫过来的。
但这个画面并不准确。当年见面的不止她们俩,还有由真,还有杏子,还有好几个其他人。
小焰的肩膀微微一动,盖在黑色长发之下,算是回应着她的到来。她不由得再次想起了那头乌黑的长发,超凡脱俗,甚至有人怀疑那是魔法的作用。那是一种诡异的美。
“我早就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小焰说着,但没有转身。
“这是你做的吗?” 她问。
“只要好好回忆一下,其实你早就知道答案了,” 焰说着,淡然一如既往。“但这也不能怪你吧。另外在你问出来之前,不,我并不是真正的焰,也不属于她的任何一部分。我对她目前行踪的了解和你半斤八两。”
焰利落地转过身来,面对着她,长发随之飘动。焰始终都是这样,多年练就的冷静,配着决绝到几乎过分的行动。
“但这里似乎还有一位不速之客呢,” 焰说。“我得道个歉,但这件事情对麻美来说非常私密。我相信她肯定很感谢你出力帮忙,但能请您先回避一下吗?然后我就保证不会继续阻拦麻美恢复记忆了。”
“你是谁?” 阿兹瑞尔问,虽说话音是从麻美嘴里发出来的吧。
“恕我难以作答,” 焰摇头说道。“不方便透露给你。”
“如果说是我要她留下的呢?” 麻美用同样的嗓音问。
“那就让她留下吧,” 焰说。“我又不是这里说了算的。”
她微微顿了顿,但并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
“你就不问问我让她留下的理由?” 麻美问。
“我是这里负责回答问题的,” 焰说。“不是提问题的。毕竟,我只是你心灵的一部分。”
“真是这样吗?” 麻美问。
“巴麻美,这问题很蠢,” 焰说。不过她脸上的微笑驱散了语气中的贬义。
她或许并不是焰,但一举一动都和本人颇为相似 —— 两人同时想到。麻美更是记起了当年曾经从来不笑的那个焰。当时她们都有些不明所以,往日熟识的麻花焰突然变成了黑长直,沉默的外表之下燃烧着激情的火焰,就像是现在众所周知的那样。她和杏子始终不明白其中的原因,但麻美现在渐渐有些理解了 —— 毕竟,她都和 “自己心灵的一个部分” 说起话来了。
而且就算是焰在经历了四个世纪的生活之后也会有所变化,麻美本人就是见证。但阿兹瑞尔眼中的那个焰却又好像完全成了另一个人。那是麻美从未见过的一面。她只能把这当作是小焰过度沉迷于自己一贯的形象,乃至于在老朋友们面前完全不敢表露出任何其他。
或许正是因为在老朋友们面前才会这样吧。现在麻美也了解到了那种感受,又想起来自己没能救下小焰的事情,心里一痛。
“从你找来帮忙的女孩子心里偷记忆?” 焰问。“那可不是什么友善行为。”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暁美さん!” 麻美抱怨说。“我知道你也知道的!”
“嘛,焰是很了解这种事没错啦,” 焰说着,居高临下地笑了笑。“问题是,你为什么会知道?你又为什么会知道我知道?”
面对着眼前这个焰的嘲弄,麻美一下子急了眼,伸出手来就想掴她一巴掌,但还是在阿兹瑞尔的帮助下找回了自制。
她深吸了一口气。
“但是你说好了要给我答案的,” 麻美说。
“没错,我是暗示了这个意思,” 面前的少女说着低下了头。“之前虽然说过我不是提问题的,但还是提一个吧:你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吗?”
“到了这个地步我不会再回头了,” 麻美说,但她自己也很清楚她的语气并不如何坚定。
“好吧,那就开始说明吧,” 她说。“阿兹瑞尔?”
麻美右侧凭空现出一张椅子,接着阿兹瑞尔的娇小身形就坐到了上面,硕大的白色翅膀整齐地叠在背后。她两手交叉,放在膝上,颇有礼貌。似乎等待着什么。
二人已经完全分离 —— 几乎完全分离。她的心灵深处依然能感到阿兹瑞尔的安心存在。要是连这个都没有了她恐怕连一丝冷静都不会剩下。先前模糊的记忆影像同样压下了她的不安,但现在那些不安已经在全力反弹。她的生活到底是怎么了?都已经是四百六十五岁的熟女了,她本以为自己早已不是这种疯狂所能影响。
她到底是谁?她发现自己琢磨起来,打量着面前的黑发少女。那并不是焰,形象已经悄然改变,但她却发现自己无法直视对方的脸。但,那头黑发还在……
“要是我也来插一脚呢?” 另一个声音说道。麻美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她本人的声音,而面前出现的也是她本人的脸,年仅十岁。她已经几十年没有用过这个生理年龄段了。
她以手扶额,踉跄后退,跌坐到适时出现在身后的椅子上。
“我已经不知道这应该怎么解读了,” 她说。“就是说你是我吗?这些问题都是我自找的?”
“从某种意义上,是的。不过与其说这些问题是你自找的,倒不是如说是你的拖延造成的。”
“给我解释清楚,” 麻美的语气里带着坚定不移的质问。
“你是最早学到天生法术之外新技能的那批人之一,” 对面的麻美说,“而且你在这方面有着独特的天赋。当时参与研究的所有人,包括你自己,都觉得那和你许愿的内容有关,拴住生命的愿望也帮助你拴住了别人的心灵。”
声音在脑海里激起了诡异的回声,和麻美自己的思考融合起来。回忆如潮水般地涌上心头 —— 轻松读取着他人的想法,和有栖敦子一起锻炼基本功,在要不要进一步修习操心魔法的伦理问题上和由真吵了起来。
“现在大家都认为格式化是不可能长期维持的,最终总会崩溃消失,” 对面的麻美似乎在背诵着什么教程课文。“除非能找到训练有素的心灵法师定期补上出现的漏洞,一般最起码五十年就得做一次。”
“和灵魂魔法的原理类似,” 麻美接着说了下去,但还是不由得有些紧张,朝阿兹瑞尔瞥了一眼 —— 毕竟她的密级还不足以知道这个。“灵魂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甚至可能是超越物质存在的,所以无法通过外界手段长期干涉。受术者的同意能够改善魔法的效果,而最合适的受术者自然是施法者本人。”
“这就是所谓的圆环之理,或者起码是它的一部分,” 对面的麻美说。“就算在宝石耗尽的最后时刻,灵魂也不会被外力压垮:它只是最终消失,或许是回到了应属之地吧。”
“那只是宗教陷阱!” 麻美说着,但却同时在纳闷自己的反应为什么会这么强烈。
“真的吗?” 对面的麻美说。“但那可都是你本人写下来的啊。”
脑海里又拼上了一片拼图。没错,圆环之理,传说中魔法少女必须遵从的定律。曾几何时,身处于稍犯几次错误就会像无数前人一样魂飞魄散的危险世界,她曾经从圆环之理中求得过安宁,还顶着杏子的嘲笑和小焰的传教进行了仔细的研究。那套理论…… 总是有些漏洞。如果灵魂真是不可侵犯的,那魔法少女又何以存在?魔兽呢?Incubator 又是如何从中获取能量的呢?
对她来说这些问题曾经至关重要,直到后来忘了个一干二净,乃至于杏子成立教团的时候,她已经对她所有的说辞油盐不进,尽管杏子好像是那么的肯定……
“我们跑题了,” 阿兹瑞尔说。“我相信这话题讨论下去肯定很有深度,但现在并不是合适的场合。”
“嘛,也不能完全这么讲,” 另一位麻美说。“不过现在确实应该换个话题了。具体来说,就是对自己进行的格式化要远比对他人做的更加稳定这一点。”
“嗯,我已经理解了,” 麻美不耐地说,话中带刺。“所以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你跟,跟她 ——”
她指了指看起来像焰的那个人。
“—— 都是我本人利用当年学会的心灵魔法植入这里的。甚至不用靠格式化的持续时间就能判断出来。毕竟就算在我意识到自己经历了格式化并且试图解除之后,那些记忆还是没有回来的。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除非记忆的主人就是阻挠恢复的施法者,并且借助自己的一部分心灵当作施法媒介。”
“没错,” 对面的麻美说着,抬头看向天花板,表情复杂难测。并不是高兴或者悲伤,只是…… 某种释然。
“自己的一部分心灵?” 阿兹瑞尔问着,神色变得担心起来。“那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麻美老实回答。“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自然而然就蹦出来了。”
“记忆是灵魂的碎片,所以它总会回来,” 看起来像焰的那个人说,音色勾起了挥之欲出却无法触及的回忆。“那是不变的法则。所以唯一能够把它真正封锁起来的只有灵魂本身。”
“灵魂的碎片,” 麻美开始明白过来。“你说你是我灵魂的碎片?是说我为了这事切割了自己的灵魂?为什么?”
“麻美,你是不是一直感到有点空虚?” 她说。“疲惫,衰老,就好像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并不只是灵魂的切割本身。我们 ——”
她闭了会儿眼睛,而另一位麻美则已经抬起头来仰望着天花板。
“我们已经厌倦了看守的职责,” 另一位麻美说。“变得劳苦而虚弱。我们的能力取决于你的意志。时代已经改变,世界已经改变。我们始终在斗争,但或许现在你必须要面对你当年所无法面对的事实了。我们渴望回家,回到你的身边。”
“或许今天有阿兹瑞尔在也是件好事吧,” 那个‘焰’说着,勉力笑了一笑。
麻美突然感到自己内心升起一股渴望,抓搔着她存在的本源。那是一种强烈的欲求,在漫长的守望之后希冀解脱。
这一瞬间她下定了决心,而面前的两个幻影满足的叹了口长气,在她眼前飞散消失。而她本人也感到一阵轻松,就像是久别重逢,又像是破镜重圆。
接着在她即将消失的瞬间,麻美终于看到了那个‘焰’的真正面目,让她魂牵梦绕却无法记起的少女脸孔。
“灯…… 里?” 她问。
接着她终于想了起来。
麻美强迫自己张开了困乏的眼皮。她已经记不起来自己上次陷入昏迷是什么时候了。毕竟,对于只有寥寥几位队友的可怜魔法少女而言,昏迷几乎就是死亡的同义词。所以她昏迷的次数真的是 “屈指可数”,而且都发生在由真加入之后。
这是怎么回事来着 ——
周围的整个世界瞬间清晰起来,她吓了一哆嗦,连忙在泥地里猛地一撑坐起身来,但她的肉体已经无法负荷利落的动作。
终于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之后,她扫了一眼手上的灵魂宝石,发现里面几乎全都黑了。考虑到她不太稳定的精神状态还有少掉的那只胳膊,这其实也很正常。但不知怎么,现在宝石的状态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灯里!她焦急地喊出念话,让强烈的意念扫过四周的熊熊烈焰。坠机的位置是原本平坦的庄稼地。地上的深沟,散落的零件,依然未熄的大火,一地的残肢,这些无不预示着她最后减缓飞机坠落的疯狂努力完全变成了泡影,不可能有人类还能幸存。
不过…… 人类以外……
灯里!她再次祈求着,向前蹒跚走去,而这一次前方传来了虚弱的回应,但并没有具体的字句,只剩下一点点的意念波动。
她想要出声喊出她的名字,但突然传来的剧痛让她打消了这个念头。嗓子明显已经不行了。所以她跑了起来,然后为自己居然还有这样的体力吃了一惊。
日韩外交,国际政治,领导委员会的行政命令,林林总总的大千世界汇聚成了面前的一点。这里只剩下麻美还有灯里,以及两人中间已经成为人间地狱的窄小距离。
麻美さん,我 —— 灯里的念话中透着痛苦。
赶紧止痛!麻美说。你知道该怎么做的!我马上就来。
不是 —— 你别再 ——
接着麻美就到了面前,将手中的破金属片远远掷开,就好像它就是罪魁祸首。
动用着全部的自制力,麻美好不容易才没有在恋人的惨状之下痛哭失声,只是跪倒在地,向面前的少女伸出一只手来,却不敢去碰。
我能感应到你来了,灯里说。都是火烧的 —— 燃油起火。我跑不出去,只能勉强抵挡一下。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还没死。
灯里用的是念话,因为她已经无法开口。她靠感应察觉着麻美的存在,因为她已经无法视物。她还能保持清醒全是因为已经隔离了痛觉,将灵魂退缩到宝石中最深的角落,将自己抽离肉体,只当它是一具不相干的人偶。
麻美泪如雨下,不能自已。
你会没事的,她说。组织肯定会过来救我们的,会有专业的治疗法师。不要再在这具身体上浪费能量了。
你能帮我把宝石找出来吗?灯里问。应该在我…… 身上吧。上半身。
现在麻美最不想做的就是伸手碰触灯里的残破肉体。但两人都知道她们别无选择。
她调动着无数的经验和岁月,尽力把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如果必要的话,就算把泪腺封死也在所不惜。
好吧,她有些畏缩地说。我找找试试。
完成这项工作只需要一瞬间,把手虚按在曾经是少女小腹的位置,寻找着标志灵魂宝石的魔力痕迹。但那种冲动 —— 那种想要给她治疗的冲动,就好像要把自己的全部灵魂注入其中,修好灯里的身体。
但她很清楚自己在治疗法术上的那点修为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只剩下这点魔力,就算换了由真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灯里说着,头部微微挪了挪。你很清楚不应该那么做的。
别动,麻美命令说,努力藏起恐惧的念头。保持安静。
麻美さん,我可是个读心者,灯里说。至少算是半个读心者。你大可不必隐瞒的。我知道我没救了。
麻美终于找到了灵魂宝石的位置,借此逃避了回答。宝石有一半埋进了肉里,就好象是被某种无法解释的力量挤了进去。
她能做到的只有闭上眼睛,用力一拽,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声音,把那个小玩意抠了出来。
终于鼓起勇气睁开的眼睛只在宝石中看到微微的残光,但说实话,这远比她预想的状况要好。
这是 —— 她开口。
我保存了魔力,灯里说。我很擅长那种事情,而且我其实并没有什么需要施法的地方。你是阻止坠机才会累着的。
我本不该带你来的,麻美说着放开了控制,任凭自己的泪水掉落下来,毫无意义地渗入焦土。你应该呆在家里的。
你觉得这是谁搞的鬼?灯里问。这绝不是自然的空难。是被人打下来的。
不管是谁,她们都必须付出代价,麻美说,有生以来第一次带着这样的狠意。就算是只为了这个,她也要活下去。
一定要记住这种感觉,麻美さん,灯里说。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去。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是还挺 ——
面前的焦尸猛然挥起一只胳膊,带着只属于魔法少女的力量,攥住了麻美拿着灵魂宝石的那只手,在上面溅起了一层新的血痕。
两人的手上亮起了炫目的白光,发自灯里的灵魂宝石。不必多想,麻美就意识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求你不要!麻美恳求着,灵魂深处渐渐舒缓消散的压力并没能让她感到好受。
听我说,麻美さん!灯里说着,无神的视线紧紧盯住麻美的双眼。你的天赋能够减缓宝石的消耗速度,但我不行。我已经没救了,但你可以。
麻美无言以对,只能呆呆看着灯里宝石中的光芒黯淡下去,而自己这边亮了起来。最终开口的还是灯里:
我终于明白了。
什么?你明白了什么?麻美问着,恳求着她明知灯里无法提供的答案。
我曾经跟你说过,我许愿想要成就一番功业,灯里说。但许愿之后却什么都没有改变,只得到一些奇怪的魔法,让我困惑不解。在遇见你之后…… 我本以为我那番功业会是和你一起,创立行会,改变世界,但现在我终于看到了真相。那些只是功业的一小部分。而这…… 才是我的宿命。
不要说这些,麻美说。我不能……
她的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两人的情感在思念的空间中混合交缠,不需再付诸言语,一切都可以直达内心。窥视着灯里的思考,她完全可以理解她的计划:灯里对于灵魂的把握和操控在行会的秘密部门之间赫赫有名。她和麻美出国访问,然后坠落在荒郊野外。行会的快速反应部队鞭长莫及,远离城市的这里也不可能有什么魔法少女同情施救。
总而言之,一时半会很难搞到什么悲叹之种。而让某一个人活下来的最佳手段就是把所有魔力留给麻美,拥有节约魔力天赋的麻美。
麻美咽了口唾沫。她希望至少最后,她能紧紧握住她的双手。
你还剩下一点魔力,她说。我先把宝石拿走试着求救吧。或许…… 会有奇迹发生呢。
麻美感到灯里的意念中传来一抹微笑。真是神奇,在这样的时刻,灯里居然会如此平静,但麻美却心如刀绞。
那样我就只能浑浑噩噩地迎来终点了啊,灯里说。我更希望你能陪陪我,看着我走。
毕竟,她开着阴暗的玩笑。之前从来没有灵魂法师得到过宝石崩溃最终时刻的观测数据。或许能用来完善我们的理论呢。
我……
一时间麻美跪倒在地,被整整一个世纪的后悔压得垂头丧气。那是她们 —— 行会、由真、甚至麻美本人 —— 曾经无数次想要消灭的最终威胁,但所有的努力却都徒劳告终。Incubator 说只要拥有充足的能量,她们就可以永生,但麻美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永生了。百岁高龄的她本应垂垂老矣,即将归于黄土,伴随着自己全部的失败和后悔。但她却依然奋斗在一线,被人当作倚靠,却无力拯救她们,甚至无法救回自己这么多年第一次敢于爱上的人。
好吧,她的念话带着痛苦的决断,我会陪你走完最后一程的。
并不需要出声说话,也不用害怕被灯里读出麻美心中的深深内疚。她们的思考早已不分彼此,再没有什么需要隐瞒。
麻美闭上眼睛,让两人的心灵紧紧相拥。不需要对视的眼神或者交握的双手,更不需要日常读心业务之中的那些技巧花招,一切如本能般自然而至。两人一同悼念着半身的凋落,而凋落的半身准备着迎接死亡。
整个过程带着某种独特的平静,合二为一的两人比分开时更加沉稳。内心的世界有着无数的时间,她们可以追忆过去的美好,可以最后道个别,一切都可以从容不紊。
但是……
有什么地方…… 不对劲,麻美说。两人本以为会是一段平静的过渡,缓缓融入虚无,伴随着巨大的痛苦,但在两辈子摆弄灵魂的经验面前并不会难以忍受。但事实却在…… 渐渐变得不同。
尖利的剧痛似乎在直接撕扯着她的本源。麻美感到惊慌失措的灯里瑟缩着逃离物质的世界,想要躲得更深,却无路可逃,因为痛苦的来源显然并不是那里。
尽管很可怕,但这并没有出乎预料。真正出乎预料的是…… 另一种感觉。某种起点,某种全新的…… 可怕的起点。
求你了,让我把你的宝石带走吧,弹回的痛苦让麻美浑身颤抖。你不该受这个罪的。
我…… 想要看个明白,灯里说。我一辈子都在研究这个。却还是有那么多的…… 未解之谜。
犯不上啊!麻美请求着。别这样!
你不懂,灯里说着,甚至还在精神的连接上传达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良久的停顿,麻美完全答不上话来。
我不是说过我终于明白了嘛…… 本来说的是我愿望的实现,但现在我怀疑…… 恐怕还有另外一层含义,灯里说。你能想象看破生死之隔能够带来多大的价值吗?阻止相转移的那股力量让我们空守着巨大的能量却无力取用。这影响是…… 难以估量的。我们所看到的东西或许…… 可以改变一切。
但不管灯里如何解释,麻美也已经无法忍受。她张开眼睛,径直把灯里的灵魂宝石拽了下来。她觉得自己这么做对不住她,但转念就劝自己说灯里这是已经糊涂了,深深陷入臭名昭著的绝望螺旋,正在胡说八道。
但借着灯里刚刚输给她的魔力飞奔离去的麻美却发现两人之间的联系居然并没有因为超过百米而中断。
灯里将自己的灵魂隔离得太过彻底,宝石和身体其实早就断开了连接。而现在,不知为何,两人的精神依然融合在一起。
不要,麻美脆弱的念话显得毫无用处,就像是先前想要孤身阻止坠机的自己。
这次灯里并没有答话。两人完全被痛苦淹没,甚至让麻美都无法再维持奔跑,一跤跪倒在草地上。她无法狠下心来强行切断连接,无法狠下心来…… 就这么…… 抛下灯里。
然后,灯里漆黑的灵魂宝石上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过缝隙,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
只有一个瞬间,那幅景象仿佛在嘲笑着两人毕生的努力,凝缩着纯粹绝望的化身直接投射进她的心灵,而非眼底。
接着,她的身边似乎现出了某种光明,却刚好在视野之外。
最后一切结束,连接断开,只有手中的宝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