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最后一次期末考试很别致,为了模拟真实考场,学校特地安排了一个周末,时间距离真正的学期末尚有半个月。并且考完先开家长会,再完成剩下的课业。为的是让家长第一时间了解状况,想报补习班的、请家教的也好有时间挑一挑。
家长会选在隔周日,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考完试我的心情大好,想说只要成绩好就万事大吉,那些小错误小毛病都能一笔勾销的。
现在想想真不知当时哪来的自信。
说来奇怪,认真学习的时候我从未觉得哪次考试考得好,满眼都是不会的、不懂的、不确定的。等不学了,反倒总觉得考得不错,只要四个选项能排除两个便心满意足,考完还兴冲冲估分,以“假如这题蒙对了”为基本原则,上下线相差好几十也不以为意。总以为身后站着个幸运女神,就算不能都蒙对,总有一半的。可惜事实上,哪怕幸运女神就趴在我背后只怕也在翻白眼,因为正确答案全在我排除的选项里。
我妈兜着寒风进门,二话不说先把成绩单拍在我面前。
那两张印花了的薄纸擦着我的鼻尖砸在我未及迫害的练习册上。
我妈鞋没换、外衣没脱,甚至连防盗门都没关,拍过成绩单一侧身坐在我床上。整套动作犀利连贯,好似排演了无数次。我的心和眼珠一起眼珠从上滚到下,第一页、第二页……我的心脏直坠到肠子里面去。
23,那是周乐的名次。我来不及诧异如此情形下还能一眼叨中她,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32名,理综不及格。
我们班当时仅剩45人,这个名次,连中等偏下都称不上,离后十名只差喘口气的距离。
‘完了。’
这是我唯一的想法,然后脑子一下就空了,刷大白似的。而后不知哪冒出来一支黑色蜡,调皮的将我妈说的话一字一句涂抹在墙面上。
“岳一一,我就知道你要不好!今天多少个老师点你名你知不知道?!你们班任都想劝退你!”
“英语课上看书,语文课课文不背,数学老师唯独留下我,说你学习态度有问题。你说说你,啊?!脸都让你丢尽了!”
我妈把那本《欧也妮.葛朗台》拍在我面前,手指用力戳在上面,留下一排月牙儿。
“你哪来的钱买课外书?”
“嗯?啊,我……周乐买的,我借来看。”我下意识说出演练过无数次的谎言。
“这周乐的书啊?她不看给你看啊?没收了她不管你要?”
我的视线穿透不再光滑的书皮盯着“涂鸦墙”上这段新出现的疑问句发愣。什么叫“她不看给你看”?这要怎么回答?回答哪部分呢?她为什么不看?还是她为什么给我看?
“你说说你,人家给你你就看?你看书,人家听课。你傻不傻!还有上周,还大中午跑出去吃饭去了,你的时间不值钱啊?我就听你成天周乐周乐的,你们俩一天天都哪来的时间说?现在知道了,就上课说的呗……”
……
我妈越说越急,越说越气,脑子里那支黑色蜡笔越写越快,越写越乱,一笔重过一笔一句压着一句。脏兮兮乱糟糟的墙面似不堪重负,一寸一寸压向我的面门。
“这段时间我看你那个状态就不对!”
“逮着个周乐跟个宝儿似的,人家在乎你啊?啊?”
那个上扬的“啊?”扎进我的脑神经里,非逼我承认似的。我心里猛的一突,像被踩到尾巴的老鼠拧过脖子看她。这突如其来的应激反应映射在我妈的瞳孔里,她身体前倾,盯住我的眼睛,几乎脸贴脸质问我:
“在乎你就眼睁睁瞅着你上课看书?啊?”
“你就是傻!怎么样?让人家甩开了吧?啊?”
……
我惊疑、诧异,进而出离愤怒。冷汗濡湿我的脊背,一大堆反驳的话罗列在我的舌尖上。我想说怎么会不在乎?我想说人家又没有义务看着我!我想说周乐才不会那样心机,这样的事只有你想得到!
就在此时,我妈扬手“砰”的一声捶在成绩单上,而后用指甲猛戳理综那一格,“不及格啊岳一一!你出息了你!你以为这是小学闹着玩呢?马上要考高中了你知不知道?这分数你自己不觉得磕碜呐?啊?”
就这一句话,一个动作,适时掐灭了我那点没能嚣张起来的气焰。那一堆反驳的话等不及我吞咽似的原地雾化,只因我反驳不了这张纸。无论我说什么都是错的,因为32名、不及格是板上钉钉的事实,我无法改变,也就无从证实我妈的“道理”是伪命题。
我的精神瞬间萎靡下去,连背都挺不直了。我的心虚得像烧透了的碳,轻轻一碰就能碎成灰,再胜然的怒气缺少承装的容器也不过是气,几个呼吸就散了。我蔫头耷脑的窝顿着,任由我妈贬斥——贬斥周乐,贬斥我。
“晚上我就跟你爸说,让他明天找你们班任去!换座!”
长达一个小时的训斥过后,我妈愤然起身,以这一句做收尾。而这是我最不能面对的惩罚。
“妈……”我哀求她,“不换行不行?我好好……”
“不行!”她不容我辩解或认错,径直冲出房间。“砰砰”两声,一个是我房门,一个是防盗门。
我一个人站在四方盒子的正中央手足无措。叫凉风贯透的房间冻得我牙齿直打颤。
那天下午,我家比陵园还要安静,连窗外车流的呼啸都叫雪压住了。我听着自己的拖鞋和地板摩擦的声音,一边哭,一边傻子一样转圈。
晚饭我没出去,也没人叫我。疲惫的脑子早已不堪重负,瘫软在颅腔里装死,一如我瘫软在床上的姿势。门缝下总有一、两道狭长的黑影晃来晃去。起初,我还以为有人要进来,打起精神准备说辞。可一直没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出去,到现在也想不通。大约是害怕,又或者绝望,再或者疲乏与厌烦……总之,我没有出去。
杯盘碰撞中,忽然听见我爸沉声说了句,“换!我明天就去!”
之后,我也不用再期待谁进来,更不用费心费力准备什么说辞了。只听着他们谈笑风生。
他们聊工作、聊生意、聊张家李短、聊政策、聊外交……电视播放起体育频道,熟悉的声音在解说足球。厨房响起花花的水声……
早起时,我故意避开父母起床的时间,天还没亮就穿戴整齐,正蹲着穿鞋,冷不防跟开门出来上厕所的我爸撞了个正着。
“呀!吓死我了!”我爸整个人一抖。
我没出声,默默系我的鞋带。
“这么早?你上学去?”我爸晃悠到我身边,居高临下看着我。
“啊。”我站起身,依旧不抬眼,拎起书包就要出门。
“啧,岳一一,跟你说话呢,什么态度!”
我攥着门把手,吞了一口呛上来的鼻涕,扭头说,“嗯,去上学。”
“去吧。”他满意的撇撇嘴,转身去厕所。
哪怕此时此刻,在写下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依然记得那股羞耻感。因胆怯、卑微而迸发的羞耻感。像灼热的岩浆大张旗鼓缓缓灌满我的躯体,我却听之任之,别说阻止,连窥探都觑着眼,一触即离。
我到得很早,不料马鑫更早,我们隔着两组三排各座各的。我翻看自己的书桌,摸出半包糖果、两袋零食、还有四瓣掰开的山竹壳。糖果是秀逗超酸,特地买给周乐的,结果两颗下去上牙床退掉一层皮。零食是上好佳的新口味,没来得及吃,包装都没拆,鼓鼓囊囊的。至于山竹,也是从家里拿来给周乐吃的,山竹没熟透掰不开,下课时又着急忙慌回家让我妈劈开的,切口很整齐,我一直很喜欢山竹的紫红色,很特别,就想留着刻几个字送给周乐。那壳特别硬,刀刀打滑,我左手拇指上还有三道细痕。
正回想着她从我指间嘬果肉的触感,忽然听到一句,“你怎么了?”
抬头见马鑫坐在我前桌,勾着头看我,“哭了?”
“啊……”我有种被人发现的窘迫,连忙低下头,可眼泪又不受控制的漫上来,像伤口的脓汁,一股一股往外涌。“我家里要给我换座。”我想隐瞒是毫无意义的事,反正换座的时候全班同学都会知道。
她探过身子来抱住我,拍我的背,安慰我,“没事的,就剩一个学期了,忍一忍就过去了。”大概姿势太不舒适,说完这句她又坐回去,“等等啊,我去拿纸巾。”
我的委屈终于有人搭理,一发不可收拾,哭掉整整一包纸巾才堪堪好转。
“我也分手了……”
“卧槽,你们这么早啊?”一个早到的男同学打断我们的谈话,马鑫笑着拍了拍我的手,悄声说,“我先回去了,别哭了,眼睛都肿了。”
见她坐回座位上,我才后知后觉的想到,她刚刚用的是“也”。
她看出来了……如果连她都看出来了,那周乐……
同学一波一波的灌满教室,周乐夹在形形色色的学生中间,依旧是最耀眼的那一个——哪怕面色不佳。每次她考不好,就会这幅脸色。
我等她坐稳、摘书包、掏出书本、拾掇桌面……预备铃响起,她才终于看我。
“你……咋了?”她蹙起眉头,倏地凑近,细看我的眼睛,“哭啦?”
“我爸妈要给我换座。”我盯着她的眼睛说。
“啊……”她有一瞬间的怔愣,然后十分自然转过头去拿笔、翻书,“为啥呀?”
“成绩不好。”我已经听见心脏石化的声音,因为我看到了——在低头翻书的间隙,她缓缓松了口气。
她随手在草稿纸上画着,再用橡皮擦掉,挥手“撵走”橡皮屑的同时,朱唇轻轻撅起,吹出的二氧化碳拖着轻描淡写的一句:
“啊,换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