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换呗。”

她语气轻薄得像在对草稿纸上的橡皮屑说话，而那橡皮屑似乎经受不住这句话的刺激，“嗖”的一下不知逃遁到哪里去了。

我盯着她看，直到眼珠发酸，似乎又要流泪才挪开眼。而她，一次也没有看我。

还真让我妈说中了，她不在乎我，甚至视我为困扰。

喜欢上她用了一天的时间，放弃她，只用了一瞬。我不想喜欢她了……我放弃了……我不再喜欢她了……因为她那么那么不喜欢我……

上午第二节课间，我爸微秃的发顶在后门玻璃上一闪而过。我没有出去，也不想和他说话，默默收拾好东西就对着黑板发呆。

“岳一一。”听到班任召唤，我拎起书包放在光洁的桌面上，起身两手扣住桌沿，就等他指示和谁换。结果却听他说，“你先出来一下。”

“她咋了？”后桌男生看到我的动作，悄摸摸戳周乐的脊背。

我没听周乐回了什么，目不斜视走出教室。

“你父亲刚才来过了，说要给你换座位。”班任是真的矮，我是第一排的身高，他只比我高出一拳，方框眼镜瓶底一样厚。

“嗯，我知道。”最可怕的永远是将至未至的时刻，等它真的来了，无论好坏总要认的，又或者叫绝望。反正，心里认了，人也就坦然了。

“说你周围同学不爱学习，上课说话影响你，谁影响你？”他拧着两道粗眉，语调中显而易见的不屑。

我笑了笑，其实挺理解他的，成绩不好还挑别人毛病的学生，哪个老师会喜欢。“老师，没有人影响我，是我自己不想学了才考这样。您看成绩，我那一圈就我最差，还有谁能影响我。”

他侧着身，一面听我讲话一面观察班里，等我说完他也渐渐转过身来，正对着我。

“嗯……这样吧，就这几个月了，我给你往前调调，学还是要学的。就几个月决定的可是你的一生。老师也知道初三不轻松，压力大，有情绪也难免。我呢，之前也没找你聊过，通过这次谈话我觉得之前对你的印象可能有所偏差。你是个好学生。再加把劲，考完试好好放松。”

我不想应承，也不想多费口舌，只得微笑。

“回去吧。”他虚揽着我的肩，“等我看看。XXX你和岳一一换一下座，现在就换。”

我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因为我又坐回第一排去了，也还是之前那个位置，好像这一年不过是个梦。

“去吧。”

“谢谢老师。”

我搬桌子，从前的同桌对我笑，帮我接书包，“哎呀，回来了呀。”

我也笑，“嗯，回来了。”

“岳一一你东西掉了。”和我换位置的男同学举着半包荔枝味硬糖叫我，想是挪桌子的时候掉出来的。

“啊，不要了。”

“啊？这么多呢，卧槽，上好佳呢。”

“你吃吧。”我冲他笑，“买错了，我不吃糖。”

周乐的视线在我的余光中滑过，她似乎终于看向我，可是这次，我不想再捕捉这抹视线了。那是整个初中的最后一眼。后面一整个学期，我没再看过她。而且，不知是不是因为不在意了所以不关注，好像连她标志性的笑声都没再听到过。

我们的故事完结在这里。

初中毕业，我压线考进一所排名很靠后的市重点。那个假期，我独自逛街，在有限的预算内自己选择衣服、鞋子、配饰、文具；自己看电影，选自己最喜欢的座位，抱着爆米花笑得很开心。

似乎女孩子总需要一次失恋的洗礼才能开始正视自己，经过一学期的沉淀，我醒了。就像第一次睁开眼看这个世界一样，我开始看到不一样的色彩，只属于我的色彩。

高中是我的新起点——心理上的。我决定不再追随特别的人，而是让自己成为其中之一。我游走在诸多年轻老师之间，嘴巴越来越甜，越来越会哄人，越来越“开朗大方”，也越来越“敏锐”。只一个照面，两句话，我就能感觉出对面的人喜不喜欢我，如果喜欢，我会笑脸相迎；如果不喜欢，我会迅速抽离，减少一切和这人接触的机会。直到目前为止，我再没暗恋过谁。

至于成绩上，我发狠了两年，又唤醒我妈一点希望，于是旧事重演，卡在高三的前夜，我再一次放弃了，最终挤进一个不怎么样的二本。

独立以后我总在回想，似乎我太容易放弃，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开始，然后，就再没然后了，有点像我家的小汉堡摊。到底是父母威压还是我本就如此？恐怕两者兼有，只是放着放着就习惯了，直到现在我都有这个毛病。

说回和周乐的一点点后续。

我们并不算老死不相往来，事实上，起初，我们的交集并不稀疏。周乐和我同一所高中。她在文科班，我在理科班，同一条走廊，同一个卫生间。我们有彼此的电话，每当初中同学聚会，她总是先获知消息，然后打电话通知我。我的初中同学甚爱聚会，又不清楚我俩之间的纠葛，只记得我们关系好，于是每次聚会我都会坐在她旁边，照常谈笑八卦。我会嘱托点菜的同学“周乐不吃蒜”，她会挡住前来敬酒的同学“岳一一不喝酒”。

当初，我以朋友之名接近她。最后，当我终于把她从我的心里剔除出去，我们才开始成为朋友。

她是我第一个出柜对象，当我在电话里跟她说，“我交了个女朋友”的时候，她沉默了好久。我“喂”了三次，才听她说，“岳一一，我真想跟你在一起，然后狠狠的甩了你，伤透了你，好让你对女生死心！”

我在电话这头笑，“你没机会了，当初……”

她急切的打断我，“当初什么？别玷污咱俩纯洁的友谊！”

这之后，我们的联系才真正寡淡起来。截至目前我们只见过一次面，大概五年前。我北漂许久，过年回家突然兴起联系了她，彼时她已结婚近一年。

我去了她家，准确的说那已经是她父母家。她在厨房笨拙的炒菜，眼角带着深深的笑纹，不得不带着全框眼镜遮掩。我在旁问要不要帮忙，她妈妈从我背后挤进来，说，“看，周乐炒菜是不是还像回事儿似的。”骄傲之色溢于言表。周乐笑得很腼腆，让我递酱油。她妈妈又说，“一一应该常来，你俩初中多要好啊。”我倒着酱油回，“是我的错，太忙了，好几年没回来。”

她老公是她的上司，研究生毕业，个子很高，长得也英俊，很受她爸爸喜欢，爷俩相谈甚欢。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他，之前婚礼时我在北京活得很焦灼，脱不开身，只托我妈来随了份大礼。吃过饭我俩缩在她房间“忆往昔”，她摸着书架上整齐排放的所有教材，从中抽出我们的成绩单，摆在床上低头笑：

“你说咱俩初中都干啥了？就那点玩意咋能考这么点分儿？”

“嗯，没学呗。”

“你没学，我可学了，我妈就说你聪明。我是笨，学不会。”她把成绩单收回去，背对着我发笑，“我就记得那时候你老有好吃的。”

我接不上话，心里一股说不上的悲凉。因为我突然发现，那个骄傲张扬的周乐，连同她骄傲时的记忆一并不在了。

临走时，我们加了微信，却再没联络过。

北漂很艰难，总在焦虑和不安中等日出，盼日落。万幸我在挣扎中求得现在的爱人，她让我有勇气在真卑微和假清高之间寻找那个微妙的平衡点，也鼓励我面对我的怂。在她的注视中，我渐渐懂得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需要在冲突中反复摩擦。在或急或缓的摩擦中，我慢慢学会坚持——坚持爱她。

想来也是讽刺，我生长在理性大于感性的环境下，我的家人以社会认同作为首要，甚至唯一目标，他们长年累月的追求学历、收入、社会地位，我却在爱情里学会了坚持。

十年过去，我突然发现，特别不是追求来的，当你爱上一个人，而这个人又恰好也爱你，特别自然而然就产生了。

看《角落的夜晚》时，我们俩挤在一张半米宽的小桌一侧，对着巴掌大的手机，听到刘擎教授说，“当爱情来临的时候，你在世界上，在有个人那里，你是得到彻底的，无限的最高认可，你就是最好的。”我冲她笑，拿胳膊肘怼她，“你就给我这种感觉。”

她撇撇嘴，颇不以为然，“你好不好和爱不爱有什么关系，本来就好，看不见那是别人瞎。老娘啥时候都是最好的！你也是！”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迷之自信，又盲目相信我。

这一篇就停在这里，至于我和我的爱人，那又是另一个故事了。至于那个故事要不要写……我只能说，要分手了才会写。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时候……大概这辈子不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