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Ghost

作者:林奷媔
更新时间:2022-07-24 1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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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字数:55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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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同样灰暗的天空,千篇一律的阴沉。睡眼惺忪的我提起垃圾袋下楼。

街道显得有些凌乱,各种垃圾废物零星散布,在微风中轻轻颤动着。空气沉闷,令人心生烦躁。一丝不安飘摇在风中。放垃圾的地方已经堆起了一座小山,再没有人来处理这些东西。一切都是灰色,明明暗暗斑斑驳驳的灰色。

我呆呆地在垃圾堆边站了一会儿。有不少人走过来,把垃圾丢下,匆匆离开。垃圾场的另一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他同样怔怔地看着零零散散的来扔垃圾的人。一条狗懒懒地趴在他的脚边,亲切地用头蹭着他的脚,似乎对今天的早餐是什么兴致勃勃。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多余了,起身离开。身后的垃圾堆传来翻动的声音。

我沿着沥青路面慢慢回走。一道鲜艳的红色兀然突显在眼中。我讶异地抬头,是那最常见的红底黄字的横幅。它上次出现时,应该象征着我们国家欣欣向荣的发展。

“热烈庆祝世界末日的来临”

写着这样字样的横幅,挂在两根电线杆之间。

真是幽默。我拿出手机,把它拍了下来,发给斐。

“嘿,怎么说,乐观主义者永远是乐观的。我猜这应该不是文青干的。看起来也不像诗。”

“没有复杂的形式,内容深刻而精辟。”

“会发生什么吗?”

“嗯。真的有人要来庆祝了吧。”

我想起了昨天在酒吧里听见的话,盯着这简单的横幅愣愣地看着。

耳边,依稀传来一股躁动的人声。渐渐地,模糊转为清晰。转头向两边望去,一大群人出现在街道的转角处。我赶紧退让到人行道的边上。

在我的一生中,这是我见过的最为盛大的一次游行。无论是在其形式上,还是在精神层面上。


走在队伍最前方的,是一群身穿黑袍的人。他们古朴的长袍拖曳在沥青路面上,像是从地底下十八世纪的陵墓里浮出的幽灵,既有肃穆的气息,又显得飘渺。如果不去看他们的正面,也许,甚至会产生一种他们是在庄严地默哀的错觉。但,当看清他们挂在脸上的白色面具上那诡异的笑容时,会明白,这群幽灵并非来自那些恭肃的修道院,而是来自属于撒旦的瓦普吉斯之夜。排成方方正正的一个列队的人,面具上同样的笑容,夸张地占据了面容的绝大部分,眼睛微微眯起。他们轻飘飘地从街道上划过。

这群人已经成功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两边的高楼,窗户一扇扇地打开,人们探出脑袋,默默地看着游行的队伍。

刻意地和黑衣者保持了一段距离,是举着各种横幅和标语的人。比起黑衣者们整齐的方阵,这些人显得凌乱而随意,毫无纪律地集合在一起,像一群蝗虫。他们的服饰也随意而混乱,有穿着西装蹬着皮鞋的人,他手里的牌子上,用优雅的字体写着“恭候主的审判”;有戴着头巾穿着背心的人,他举起的横幅上,写着“继续为人类毁灭而奋斗!”——我并不知道还需要怎样奋斗,也不知道这末日的来临与他所谓的奋斗是否有关,总之他乐观积极的心态是值得褒扬的;有穿着小丑服的人,五颜六色的脑袋配上异彩纷呈的妆容,脸上的笑容毫无令人恐怖的偏激者的气息,只流露出令人愉悦的嘲讽,他的标语则是“fucking the stuipd

Human civilization”。与前者诡异的静穆的气氛相比,这一群乌合之众显得热烈而欢腾,即使并不能找到任何一个人特别地高兴,但当他们嗡嗡叫着挤在一起时,他们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扭曲、颤动着庆祝末日的降临。

在黑衣方阵经过时沉默的人们,开始显得不能忍受这群人。一个鸡蛋从天空中落下,砸在那个西装男子的肩膀上,摊开一大片黏稠的污渍。纸团、矿泉水瓶甚至是空啤酒瓶,越来越多人加入了报复的队伍。昨日、今天早上就已被点燃的火焰,在哀伤迷惘的积雪中被埋藏,只能匍匐着酝酿,此刻被这群人彻底引发,刹那宣泄开来。还勉强维持着的队伍,在其中一个人的被一个空啤酒瓶彻底开花之后立刻四散开来,各种标语扔得满地都是,人群匆匆地奔跑着,往街道另一端跑去。

我面前这段街道上,只剩下那具脑袋开花的尸体。人们似乎也因为这鲜血而冷静了一点,目送着那些仓皇的奔跑者离去。

杀人,已经无所谓了。此刻,一切的罪都不再有后果。每个人都深知这样的事实,但没有人敢在昨天打破它,只把这样可怕的想法藏进心底。而此刻,这可怕的事实血淋淋地摆在每个人的面前。我感到一股恶寒,同样匆匆的往家走。

我进门时,斐的脸色同样不太好看。睡衣、她苍白的面容、柔软洁白的床铺,这一切都让我稍稍安心了些。很快,楼下又响起了声音。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挪到窗边,等待着游行队伍的下一个表演。

仍被鲜血浸染的路,一个戴着耳机的男子拽着一个音箱走过,站定在那具尸体旁。他手拿着麦克风,穿得像是刚刚走下外交部的讲台。他轻轻的清了清嗓子,回音让他知道,这两边高楼里的所有人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于是他开始他的长篇大论:

“诸位!虽然这是令人不悦的,但事实如此:末日已经要降临在你我身边。你们也许是疑惑,也许愤怒,也许沉默;我们对于收到各位的各种反应,感到由衷的荣幸。而现在,我想讲一讲,我们为什么在庆祝。当然,这只代表我个人的观点,我们的队伍中的每一个人都是一种独特的声音,他们对于庆祝游行有他们自己的理解。

“我们千年的文明,究竟创造了什么,带来了怎样的价值?这个问题是常常被人讨论的,并且当人以谴责、质问或批判的语气谈起它时,总会被冠以虚无主义的恶名,被进步青年们大加指责,用超过发问者言论百倍的篇幅写下人类的种种进步,再讴歌科学与理性的颂曲,为这个问题粉饰出一个积极的结论,继续鼓舞着人类社会向前发展。我们不否认人类在物质上所取得的巨大进步,也不否认我们一步步接近世界超物质的真相。但当我们随之而询问这一切背后的意义时,一切显得愈发空无。神被抛弃时,同样作为幻想的意义也在同样被抛弃。

“我再次强调:我陈述的只是我个人的观点。也许你是信神者,或是无比坚定地相信自己的存在的人、认同自己生存意义的人,那么你大可不必理我我的胡言乱语。然而如果你在理性上同样认同意义的消失,而且并不希望在虚无后陷入绝望的深渊,而仍然追寻一种积极时——我们必然把目光从世界移回人本身,意识到人才是存在者,并且人因为我们是人而有一种特殊的存在地位。当我们因世界的寒冷而重拾有温度的人文关怀时,我们会把‘意义’放在一生的奋斗中,如同西西弗,这是存在主义者的神话;或者,陷入纸醉金迷,追求荷尔蒙分泌带来的意义的假象。

“在二十世纪爆发的一系列危机,危及人类生存状态的危机,并未得到根本的解决。那些似乎合理的解决方案,都含有用非理性捏造意义的因素。而其他的一些解决方案,认为追问意义存在的问题本身就是无意义的,选择了对这一问题的回避与遗忘,并对我们形而上的讨论嗤之以鼻。但说这种问题是无意义的,并不能产生人类渴求的意义,只是一种把它从我们目光中抹去的遗忘。这种遗忘不仅仅发生在此处,也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技术爆炸中——过于光鲜的世界让人们进一步遗忘了这样的问题。但这种遗忘并不彻底,这问题同一个梦魇般蛰伏在心底,伺机在黑夜中狠狠地蚀咬我们的内心。谁不曾感到一刹那的虚无而为之流下无形的泪,当你从激情中退却?回避与遗忘,只是替我们做出了一种选择——沉浸在荷尔蒙之中的选择。

“现在,我所庆祝的,我所欣慰的——这样一种巨大的悲伤与苦痛降临在每一个人的头上,远远超过人类技术总和所能抵抗的末日把每个人从幻梦中唤醒。这样的一种状态,无疑是令人欣慰的。尽管,人类已经只剩下6天时间,但我们将重新迎回我们的尊严,继续我们的思考和追寻。我也知道,已经不会再有什么结果,时间太过短促。但,我们的姿态就在此刻永恒。

“诸位!做出你们的选择吧!重拾理性的身姿,或是把最后的时光仍用来追求欢愉,这些行为都是正当的,并体现出人类的本质。只是,别再把头低到悲伤和愤怒中了,更不要对我们倾泻你的怒火,因为世界末日并不因为我们而降临,也不因为杀死我们而消失。如果你认同我的结论,加入我们吧!我们继续去唤醒那些还沉缅在悲哀之中的人们!”

人们没有什么反应。没有谁扔给他什么东西,也没有谁就此加入他的队伍。他拖着音箱离开,似乎一切是他早预料到的。我想,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只代表自己的声音,看似理性,实则也是主观而掺杂了偏激的。其他的声音,就像前两个队伍,虽然他们并没有说什么,没有发出有形有意的声波,但他们在人们心底激起的回响,并不亚于长篇大论者。那具尸体就是最有力的证明。

而下一种声音,则显得格外沉默。这片灰扑扑的天空下、这片灰蒙蒙的大地上,走上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很难去描述他们排成了什么样的阵形——他们只是随意而自然地走过,沉默地走过。甚至如果不去留意,都不会觉得他们是在参加这场诡异的庆祝游行。他们的脸上没有笑容,没有嘲讽,也没有那位宣讲者的自得。他们漠然地,麻木地,无声地走过。高楼中的观众们保持着同样的静默,他们不知为何这样的一群人会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他们要诉说的是什么。看看这群最普通的、最不起眼的人吧:拖着扫把穿着环卫服的老婆婆,她的脸庞衰老而褶皱,骨骼弯曲,肩负着岁月的重压;提着垃圾袋的老头子,你会觉得那些脏兮兮的口袋里都是一文不值的垃圾,但除去脑海里的回忆,那些垃圾就是他们的一切,他们的一生;头发染成红色但已经褪去了鲜艳只留下时光的痕迹的小姑娘,她穿着深蓝色的松松垮垮的制服,掩盖掉了一切本属于她的青春与美好……他们走过,无声地。这个世界是要完蛋了,我想,连这些人都从蒙尘的角落里被扫了出来,一切都要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这样的一种沉默,格外有力的无声。我感到沉重,感到疲惫。这就是最后一支队伍,他们消失在拐角处时,街道又重归于寂静。还停留在窗边的人们,有的低头,有的愣愣地盯着对面,不知是在看别人的脸,还是在数墙上的裂痕。

然后我才回过神来,那具流血的尸体,还冷冰冰地躺在地面上。还没有谁敢于靠近他,甚至警察到现在也没有出现。昨天他们还在超市里维持着基本的秩序……现在他们在哪里呢?

我不想在去面对那片血污。那里漂浮着不祥的色彩,让原本就抑郁的天空更加阴沉。

“有什么消息吗?”我问斐。她早已离开床边,手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地滑动。

“看到了好多起关于游行的报道,我们这里只是其中一支队伍。而且同样的流血事件也不在少数,甚至有些人趁着混乱抢劫周边的店铺。骚乱还处于小规模,过于严重的地方都有警察控制了局面,但人手已经出现了明显的不足。

“这些都仍不算什么大事。人们吵得最厉害的,仍旧是关于方舟计划的的人选问题。”

“他们到底要怎样?”

“几个非常知名的科学家似乎已经落选了。他们现在在社交媒体上表现得异常活跃,各种针对方舟计划的言论层出不穷,说这计划的人选确定方式是对人类平等有史以来最为无情的践踏。其他的控诉人选确定过程中的腐败现象的文章更是一篇篇地上热搜,简直找不到没有问题的候选人。有呼吁取消方舟计划的,还有直接策划对方舟的袭击的……”

“A crowd of shit.”

“难以想象这群人最后会讨论出一个怎样的队伍。后天就是预定的启航日了,否则将来不及抵达预定的避难海床。”

“军方的表态如何?”

“安静。不过军方的很多位重要人物都落选了,似乎他们在委员们的眼里没有什么价值。”

“自己落选的委员也不少吧?”

“你以为诽谤和留言、那些似是而非模棱两可的证据是从哪里来的?”

一团糟。留给人类保存文明火种的机会已经只剩下两天,而此时,争吵似乎成了消耗最多社会资源的事。

去他妈的。见鬼去吧。


草草地解决了午饭。我不想再见到街上的惨淡和混乱,拉上了窗帘。屋内显得有些昏暗。斐终于受够了无休无止的争吵,把手机关掉扔到了沙发底下。

“我真佩服人类的创造力和想象力,不得不承认它们在这最后危机的关头是格外惊人的。要开灯么?太暗了些。”

“不用。”我拉开抽屉,取出两根蜡烛,把它们点燃。温暖的火光充满了房间,光和影跳动起来,晕开圈圈浅红色的涟漪,给沙发、地毯、墙壁都涂上了一层温暖的色彩。

“真漂亮。”斐惊讶地说,“我已经快忘了蜡烛燃烧起来是什么样的了。这火光让我想起童年。”

“我们小时候是不是常常点蜡烛?”

“那时经常停电。”

我的神思有些恍惚。这昏红迷离的一切,温暖的色泽,都同十多年前没有什么两样,蜡烛静静地燃烧。我们好像顷刻从时间的长河中抽离出来,偷得片刻的安宁。

“我们有多久没回去了呢?”

“毕业以后。快四年了吧。”

“有时候真想回去看看。但又害怕。”

“晚啦,来不及了。我们没机会了。”

“如果现在就走?”

她摇了摇头。“就算把空间的三个坐标都对齐,时间这一维度的偏差却永远无法弥补。”

“不过,想回家的人应该会很多吧。”

“这两天还好。大家都好像还没有什么实感,还没来得及理解到底要发生什么。但很快就会多起来了吧,特别是今天之后。”

“你想就待在这里吗?还是有很多想去的地方?”

“再等等吧,就算现在离开,我们也不知道要去那里。至少等我们有了方向再出发。”

烛火橘黄,那一团小小的亮光,安静、缓慢地沿着烛芯下沉。它好像没有动,再回过神又已经沉下去一截,时间仿佛被偷走了。斐脸色平静,坐在沙发上,盘弄着睡衣的衣袖口。她的身材很好,但她总喜欢用这身松松垮垮的睡衣把它遮住。

一切都那么没有实感。世界真的要毁灭了?这只是一场玩笑,对吧?

不,它是真的要毁灭了。望远镜里那一抹死亡的殷红清晰可见。

可万一……

纷繁的思绪盘踞在我的脑海里,同房间里忽明忽暗的色泽交融在一起,在我脑中低语,千百个微小细碎的声音回响。神思越发迷离飘忽,被压得不堪重负,瘫倒在昏暗的地毯上,朦胧中往更深的阴影爬动……

忽然,一切的朦胧都黯淡下去,然后消失了。一切都重新变成清晰的黑暗,只有窗帘边缘透出一丝丝的微光。

蜡烛也会燃尽,我这才意识到。斐把双手盖在眼睛上,安静地躺着,似乎已经睡着了。我起身,微微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对习惯了黑暗的眼眸太过刺激的光线顷刻注入瞳孔,只带来一片模糊的灰白色。我赶紧眨了眨眼,终于不再疼痛,然后我看见,那具尸体,仍瘫倒在地上,原本的鲜艳的血已不有丝毫残余,全变成紫黑色。我想,如果贴近去看,甚至能够看见凝结的血块上的狰狞的纹路,它们控诉着他死前的痛苦,一生的痛苦。

我微微打了个寒战。这时,我终于完全地明白,世界末日,是真的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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