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以冷静无情的神色窥视着大海,月光却温柔冰冷,照射在深不见底的海洋上。
在深沉迷茫的夜色里,那莹莹月光是唯一的光亮,可如今却也透不进那被厌康血液污染的海洋,波浪被风一吹拂,拍打在海兽肥硕的身子上,激起一层层的带着白峰的浪花。
云澄冲进海中,以自身身躯搅动这浑浊腥臭的海水,试图叫它散去,但那厌康的血太多,似乎总也流不尽,云澄那双赤红色的眸子在水中却像是唯一的亮光一样四处探寻,想要找到那个以身犯险的女人。
厌康的身子翻倒在海上,在黑漆漆的海水中显得更加巨大,像是一朵无法驱走的乌云一般,沉沉地压住了,倒叫人迫切地希望来一道闪电,来破开这厚重的云层。
云澄游动着细长的身子,将水劈开,在漆黑一片的水中,她周身的麟甲发散出漂亮柔和的银光,仿佛划开天空的银河落到这水中一般,格外美丽灿烂。
她太耀眼,以至于云平即便陷在黑暗里也远远瞧见了。
她一身血污的从厌康的眼眶里钻出来,脸上不可避免地被划出几条伤痕来,衣衫破烂沾满了血污,虽然因为是黑色而叫人分辨不清到底是谁流出的血,但瞧她的样子,应当并没有什么大的损伤。
现下已是深夜,云平方才费了一番功夫搏斗,即便修为高深,现下泡在水中,却也免不得被那寒气侵入肌理,钻进骨髓,于是叫她不由自主想念起云澄温暖干燥的掌心按在自己胳膊上的温度,于是她下意识努力破开那肮脏的海水想向云澄游去。
云澄却远远瞧见她,速度比她更快,像是一条划破夜空的闪电一般迅疾又明亮,不过一会功夫便抓住了她往海面游去。
那海水推挤着云平,是她不禁感到眩晕,脚下的厌康躯体似乎摇动起来,像是一艘巨大的飞舟失去了掌控,被白龙飞出海时带动的波涛吞吃下去。
云平恍惚间有些分不清现在的时辰,只觉得那妖兽的躯体越发小了,随后便被一抛,落在光滑坚硬的地方。
“你叫我别乱来,自己却乱来!”
少女这次不敢飞得太快,只敢放缓了速度以一种优雅闲适的姿态御风飞行着。
云平躺了一会,隔着稀薄的云层去看天上的明月,伸手抓住云澄的鬃毛,将脑袋埋进去深吸了一口气。
“呕!真臭!”
白龙和她都沾染了厌康腥臭血液的气味,即便被海水稀释过,但那味道也令人敬谢不敏。
“你以为你自己就香到哪里去了吗!”
云澄背着她,语气气急败坏,但动作依旧温柔。
“我?我比你臭。”
云平眯着眼笑嘻嘻地回答,脸有些红,不知道什么缘故,竟坐起身子伸手去抓天空的明月,那稀薄的云从她的指缝间溜过,却同那月光一般丝毫都抓不到手心里。
高空中的风吹起她的头发,在方才的打斗里,束发的发绳断掉,现下她披着一头黑亮的发,松了松被水浸湿的衣袍,双眼迷茫,神情迷醉,仿佛喝了酒一样。
厌康为天下至毒之物,那毒液能常给人极大的损害,而它的血液虽不及口中毒液,可它的血液却叫人有着迷幻的作用,云澄下水时那血液被海水稀释,并未有多大的功效,但云平却对着那海兽的眼睛攻击,乃至于以身体作为武器冲进厌康的身体里给它以伤害,不论如何都避免不了被它的血液所染,虽说修为高深,但依旧免不了那轻微的眩晕和失控。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放松自在的感觉了,自从二十年前那件事开始,她的头脑和身体永远紧绷着、恐惧着、警惕着。
回到人世之后,她也不敢有丝毫松懈,深怕只要神经松弛一点,她的全部所求就会落空,她目前所拥有的一切便会再次被她的仇敌夺走,她又会沦落到原来那番境地。
她就像是在走一个独木桥,看不清前路,但脚下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会掉进那看不见底的深渊,粉身碎骨。
本来只有她一个人她是不怕的,可身边有一个云澄,现如今又牵扯到了嘉树姐弟俩,她虽说已不是以往那般天真愚蠢的样子,但现在布局开始,总不免要牵扯进许多人来,她深知云澄的话说得对,以她现在的修为,若有仇敌,只管探明位置,一剑将人杀了便是,何苦去布局,以身涉险。
她不免总会恐惧,深怕自己柔弱的想法爆出来,那本就因着雷娇和赵瑞儿而不强的意志轻易倒塌掉,她深夜时分,偶尔会梦到自己身份被人发现,然后祸及身边周遭之人的梦,她深知事情尚未发生,一切未成定数,但惶惶不安,只是不敢表露。
这一切她都一个人默默承受着,只有先前一次在只有云澄面前微微泄露出这痛苦柔软的一面。
可她不能因为这内心的痛苦便轻易放弃这仇恨。
那几个人道貌岸然活在这世上,却叫爱她的人受苦,她本人受难,如蝼蚁一般被践踏折磨。
她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
云平又伸手去抓天上的月亮,恍惚间又想起少年时候的事,那时候的一切都是很好的,爱人、恩师、好友,所有的一切都是很好的,可现在呢?现在呢?
就像是摘不到的镜中花,捞不到的水中月。
她像是受了伤的兽自顾自舔舐伤口,那些温馨快乐柔软的回忆不会再有,只能在无人的寂静时刻取出来观看,然后又放回去,叫自己的伤口别这么疼才好。
云平觉得自己很傻,很多事情已经过去,思之无用,唯一的用处不过是叫她在每个深夜里不会过分难捱罢了,更何况现在……
“还好你在。”
云平反手拍了拍白龙的角,声音难得带这些傻气,不像往常一般总是端着。
“嗯?”
云澄被她叫到觉得有些疑惑:“怎么了?”
“不,没什么。”云平用手背盖住眼睛,叫自己短暂地放空头脑,不要再去想那些事,转身将头埋在云澄蓬松的鬃毛那里。
“呕!”
“呀!都知道臭了你怎么还把头埋进去!江折春!你是笨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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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白龙把云平背回到屋子的时候,天空显出幽深的蓝色来,带着一点点的灰,星光开始消失不见,而东边地平线上的暗蓝色波涛上被映照出一点点黄和大片红来,像是一条极长的带子点缀在那儿一样,苍灰色的云也被染上绚丽的色彩,不再那么死气沉沉,充满了朝气和活力,波涛在不断地抖动着,白色的浪花也不可避免地被沾染上一点点鲜艳的红和金来,这景象格外壮丽美观,那轮红日也显现出一派威严来。
屋子里面正在烧火,做起热腾腾的饭来,村子里已经有人起来,但路上并没有太多人,只能瞧见一家一户里扬起的袅袅炊烟。
云澄推门进去的时候,屋子里面的姑娘正端着几个馒头和热腾腾的稀粥出来,瞧见她们两人进来,急忙上去扶,却在靠近时,忍不住偏过头去。
“二娘,劳你帮我们拿两身干净衣服来。”
云澄背着云平,二人身上的水虽说能用法术蒸干,可那臭味却是去不了,只能勉强换两身衣服而已。
那个被唤作二娘姑娘睁着大大的眼,眼中写满了好奇,但她却不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去取衣服。
云平在她进门时已经醒过来,但因那厌康血液的缘故,全身筋骨酸软,动是勉强能动,可却还是走不了几步路,平日里都是云澄同懒骨头一样赖在云平身上,今次反了过来,倒是有趣。
二娘拿了衣服进来的时候,还端了一盆水来,云平瞧见她便开口问道:“等等是不是要去医馆给你哥哥他们送吃的去?”
放下水盆后二娘点点头回道:“是,医馆不管饭。等等便要送去了。”
之前我们曾说过,云平云澄二人在大赤城那儿同李家的二公子斗了一场,只因那李长胜垂涎美色,强抢民女。
而面前这个被称作二娘的姑娘便是昨日那件事的主角之一。
二娘一家是大赤城城郊星柳村的村民,家中以做糕饼为生,父亲苏大年迈,母亲言氏早亡,哥哥因少年时发了一场高烧没钱看病,生生将嗓子烧哑了,但为人辛勤肯干,又有一手做酥的好手艺,倒在大赤城城郊这儿有了个哑巴苏的名头,虽说长得高大威武,相貌堂堂,但因口不能言这件事,至今三十岁了却还未娶亲。
妹妹二娘年幼,与哥哥年纪相差十来岁,如今正是十五六岁的好年纪,长相不算绝美,但容貌娟丽,身段玲珑,提亲之人早已将门槛踏破,若不是父兄疼惜,只怕早就定下亲来。
而昨日遇上李长胜却也是因着家中做酥的原料不足,便如同往常一般同哥哥一道去城中购买材料,恰好又逢父亲无事,于是一家三口便一道进城去了。
谁料那天好巧不巧遇上了李长胜,那李长胜自出生便叫家中之人宠大,于人事上也是早早就开了窍的,只是平日里沾染的多是那些浓妆艳丽的,昨日却恰恰吃腻了浓汤油水,想吃些清粥小菜,二娘一家却也好死不死撞上了这个浑货。
先前早就说了,那二娘的哥哥是个哑巴,不能说话,大赤城城门口人多,难免有个磕碰,但大家都来去匆匆不是什么得理不饶人,将人抓着不放的那种,可偏生这么多人撞了谁不好,哑巴苏被人群一挤,竟撞到了李长胜。
撞到了人自然是赔礼道歉,这是做人的本分,哑巴苏说不了话,那做父亲妹妹的自然上前解释赔礼,却不料李长胜那浑货见二娘与他往日见过的女子不同,两眼一转,当即便赖上了,势要强抢了二娘。
二娘自是不从,哑巴苏见人欺负妹妹,做人哥哥的却又怎么会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上前出手制止,却不料叫那李长胜心思狠毒,竟用剑带着巧劲一拍,直接打折了哑巴苏的左腿。
那苏大年纪大本就是见惯了人情世故,想着赔礼求饶,却不料李长胜这种人怎么肯善罢甘休,这才有了昨天白日云平出手那一遭。
云平出手后,云澄接着场面混乱将人救走,那苏家三口见云平云澄二人初来乍到,又有救命之恩,当即请二人在家中住下了。
“你们之后打算怎么办呢?”
云平眯着眼任由云澄拿面巾在她脸上用力抹着,说话有些含糊:“救了你们一次,总不能次次救你,这次得罪的可不是一般人,你们打算怎么办?”
二娘闻言怔了一怔,随后轻声道:“我家祖祖辈辈都在这大赤城……”
她这话中未尽之意,云平云澄二人已然懂了。
“施舍不下吗?”云澄将面巾在水中揉搓,漫不经心问她,“可我瞧那李家的二公子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若是不走,只怕苦日子还有的是。”
二娘面色惆怅,眼带凄然,咕哝道:“只是害怕,以修士通天彻地之能,只怕逃去哪里,只要李家有心,都能将我们抓回来,我们不过普通凡人,又如何与修士一争高低?”
云平却笑,将话锋一转:“这却不是难事。”
云澄盯着云平的脸,似乎轻易地从她的这个笑里品出些东西来。
“你是帮定了?”那年轻的姑娘将面巾绞干,拍到了云平的脸上。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云平被云澄这么一拍倒也不恼,只是用那面巾净了手后递还给了云澄。
“这……这是什么意思?”二娘站在那儿一头雾水,听不懂这二人打的什么哑谜。
云平对二娘说道:“你愿不愿意帮我做一些事?”
二娘一愣,随后便要跪下,云澄急忙去扶,才叫这个坚韧柔弱的女子又重新站直了。
“先别急着答应。”
云平将头歪了歪,脸上充满了一种温柔又和善的笑意:“二娘,我要做一件很难很难的事,做这件事需要帮手,而且不是短短时间就能做成的,我可以教你修行功法,可以教你待识物,更重要的是,我能叫你一家逃离李长胜的魔爪,甚至有一天,你还能站在比他更高更远的地方,将昨日所遭受的羞辱,千倍百倍交还给他,但是你要付出很多,会很辛苦。”
二娘注视着面前这个女人,或许是在思考,或许是在想要怎么拒绝。
终于,她开了口。
“您想要什么?您救了我们全家人的命,您想要什么,我们都可以给您。”
一丝微笑在云平眼中流出,她轻轻敲了敲桌子,语气却不容置喙。
“我只要你毫无保留的忠心,二娘。”
那是非常简单的要求,可若是真要去做,却很难。
“我能相信你吗?”
云平的脸上带着微笑,可说出来的话却冰冷坚硬,她的目光在二娘的脸上来回转动,试图得到这个少女隐藏在内心的确切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