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初升,云蒸霞蔚。
赵瑞儿一觉醒来时只觉得肩颈有些疼痛,昨夜燃起的火堆已然熄灭,只留下一片焦黑,露水将衣物沾湿,显出和平日里不一样的颜色。
她伸手推了推枕在自己肩上的人,有些无奈地叫她:“喂!醒醒!”
但是枕着她肩膀的女人全身被包裹在厚重温暖的斗篷里,抱着剑睡得正香,并不做声,甚至于发出细小的鼾声来。
赵瑞儿不由得长叹一口气,自从那日在入秘境之时被她缠上,便再也甩不脱这个蜂蜜一般粘手的人物了,她也曾试过想要如上次在酒楼一般甩脱这个人,但剑秋白就像是一只嗅觉灵敏的小狗一般,不管怎么样都能找到赵瑞儿的踪迹。
这本来也就罢了,不论修士修为如何,尚未飞升便依旧也是肉体凡胎,会累会倦。
赵瑞儿本想等着她困倦疲累之时走脱,却不料遇上一群疾风狼来,那些狼配合默契,长于群体出击追踪捕猎,赵瑞儿本可以逃脱,但因着剑秋白就在一旁紧盯着她,自是不好使出全力,且战且退,伤敌一千也不免自损八百,却叫剑秋白出手相助,承了她的情。
她虽说并不想搭理剑秋白,却不知道这个呆愣的姑娘怎么就开了窍,非要借着救命之恩要求赵瑞儿不可以赶人,赵瑞儿心道也不过就是短短时日的秘境,便也由得她去,于是二人一路上同吃同住,赵瑞儿对着剑秋白爱理不理,但剑秋白却是个缠人的,便是夜间休憩也要紧紧挨着赵瑞儿才是,生怕她跑了,这才有了今晨这一幕。
“嘿!醒醒!”
赵瑞儿又伸手去捏她鼻子,想将她唤醒,却不料这个没心没肺的姑娘将嘴一张,竟又不管不顾再睡起来,这倒是把赵瑞儿弄得又生气又觉得好笑,索性不再叫她,只是将身子坐直,那姑娘的脑袋便哧溜一下滑下去撞到地上,听得哎呦一声,才睁开一双睡眼往左右去看。
“睡成这样,我一剑杀了你,只怕你也不晓得。”
赵瑞儿努努鼻子吓唬她,却见这姑娘只是盯着她看,于是有些别扭地问道:“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剑秋白看了她一会,头脑才似运转起来道:“我瞧你好看啊!”
她素来是这种直白性子,便如她所修习的剑道一般,直来直往理所当然,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仿佛生做透明的胸膛,只一眼瞧过去便知道她心里是什么念头心思,生气就生气,高兴就高兴,绝不叫你猜测,从一些方面来说,同她这种人做朋友交往相处,初时会因为她不通人情而头疼,久而久之竟也能觉察出几分好处妙处来。
她这般直白夸奖赵瑞儿,倒叫赵瑞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于是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只叫剑秋白觉得莫名其妙。
等到两人收拾完毕,天色已然大亮,赵瑞儿只是随便拣个方向便走,闲庭信步,而剑秋白并不多话,也只是跟着她走,自入秘境来,两人便是这样的相处模式,有时候一天也说不上十句话,一个是不想说,一个是不常说,如此下来却也相安无事。
两个人只管往前走,这秘境漫无边际,每次来都有大变化,而大变化里也常有冒险与机缘在,却叫人趋之若鹜。
越往前走,那道旁的树木便越发茂密起来,地上的路也逐渐变得黏滑,气味越发令人作呕,不过一个转弯,便仿佛从白日里落进了黄昏,乌鸦的叫声带着嘶哑,漆黑如豆的眼珠子盯着这两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外客。
“这是什么地方?”
剑秋白平日里只在门中练剑,偶有下山历练也并没来过这种地方,她是直爽性子,劈头便问。
“像是来了沼泽。”赵瑞儿比她更为敏感,空气中带着浅薄的妖气,叫她身上佩戴的铃铛发出轻微的响动,这法宝是雷娇所用,这次给了赵瑞儿,也是害怕现如今她珍视的孩子再出什么事情。
“你的铃铛响个不停,真是吵人。”
剑秋白将耳朵捂住,试图不去听那铃铛的声响。
赵瑞儿瞪她一眼道;“我也不想它吵,这东西比我们敏锐,若是三丈内有妖气,便会发出声响警示主人,妖物靠得越近,响的就更厉害。”
剑秋白听完她说的话,随口回道:“那岂不是和师父的坤泽盘作用相差无几?”
赵瑞儿道:“是这个道理。”
随即顿了顿问剑秋白道:“你这次出门,你家师父就没给你什么东西吗?”
剑秋白眼睛一转道:“有是有的,只是我嫌麻烦,带着不方便,就全都丢给师弟妹了!我看着他们高兴我就高兴了!”
“……”
赵瑞儿第一次见到这种人,不由得一时无语:“没有法宝护身,那你如果遇到妖物要怎么办?”
剑秋白拍了拍腰后佩剑,颇为轻松自在道:“那就宰了便是!哪来这么多废话道理!”
单纯,莽撞,不知险恶,该说她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好,还是心眼太大,什么都没放在心上好?
赵瑞儿颇为无奈将腰上的那对索妖铃解下来一只丢给她道:“系上。”
剑秋白伸手接过,将那铃铛拿在手中端详,却见那是个布满云纹,黄铜模样的旧铃铛,用一根天青色的绳子挂着,躺在剑秋白掌心里正发出清脆的响声。
“送我了?”
赵瑞儿翻了个白眼道:“出了秘境便还我,这是家中长辈的东西,不好乱丢的。”
剑秋白闻言,显而易见的失落情绪出现在她那张宜嗔宜喜的小脸上,赵瑞儿瞧见她细细端详把玩一会,转头便将那剑拔出来,将铃铛系在了剑柄上。
“怎么不挂在腰上?”赵瑞儿瞧见她笨拙地将铃铛挂好,又对着剑上的缠手颜色看了许久,露出一副满意的脸来。
“挂在身上丢了怎么办?挂在剑上就不会了!”剑秋白是剑修,痴于练剑,若是说她生平会将所有重要的东西都弄丢,却有一样东西是丢不了的,便是这把本命剑,剑修常有剑在人在,剑亡人亡之说,长生门一派多是剑修,便更为重视了。
“你别弄丢了就好。”
赵瑞儿瞧见那铃铛,心中不知为何有些不是滋味,当年江折春和汤哲大婚,这对铃铛本是雷娇炼就的一对探妖法器,预备送给这对新婚夫妻做贺礼。
当初赵瑞儿很是喜欢这对铃铛,雷娇哄她,说待她成婚便送一对更好的法器给她和她道侣,所以赵瑞儿虽然眼馋,但从没将这铃铛放在心上。
可谁都没想到那一场婚礼没有办成,那一对爱侣,一个身死异乡,一个另结良缘,到头来这对铃铛在雷娇手里积了五十年的灰,最后还是给了赵瑞儿。
赵瑞儿睹物思人,心中更是酸楚,但她在外人面前却绝不显露分毫,只是不说话。
剑秋白是个直白坦率之人不错,可她没料到这人感受却远比旁人敏锐,不知为何竟开口问了一句:“你很难过吗?”
赵瑞儿当即扭过头去,轻声道:“你为什么会这么问?”
剑秋白道:“不是什么旁的原因,只是感觉。”
赵瑞儿却道:“我没有,你弄错了。”
随即将话锋一转道:“你为什么缠着我不放,就是因为我像是你遇到过的一个人吗?”
剑秋白闻言跳起脚来:“什么叫像是,分明你就是!”
赵瑞儿依旧笑道:“我说了,我和你那日在城中是第一次见。”
剑秋白却道:“决计不是第一次!我分明认得的!那日你戴着面具遮着脸,举剑来阻我,我打你不过才叫你逃了的!”
赵瑞儿说:“我听你说你是在独明城遇到那个人的,是也不是?”
剑秋白道:“是,我那日奉师命去抓门中一个叛徒,却不料你半道上出来阻我,叫那叛徒逃了去!”
“独明城里鱼龙混杂,魔道与正道之人交杂,若是我辈正道,只怕出手帮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阻你?”
剑秋白歪了歪头道:“可……可你……”
“你再仔细想想?那人当真是我么?”赵瑞儿声音带着些蛊惑,“你这几日跟着我也瞧见了,我修为身手都不如你,又怎么会能在独明城中将你拦下?”
她这话其实颇有错处,修为身手都可伪装,换作是旁人只怕早就指出这点,也就剑秋白心性单纯,竟也信了她话,当真开始疑惑起来自己是不是真的认错人了。
“可你……可你的剑法用招……”剑秋白犹疑起来,心中动摇。
“剑法剑招又非定数,只是恰好罢了,说不定她是独明城中一个散修,没有师傅,只是自己修习功法,学的百般错处,又或者她故意这么使剑,好叫你猜不到她真实身份也未可知啊。”
其实若是剑秋白稍微精明一些,便不会被她这么轻易忽悠骗倒,可她自懂事来只晓得练剑,疏于与人往来,听赵瑞儿说的这么有道理,心中便也信了赵瑞儿胡编乱造的鬼话。
于是便先恭恭敬敬规规矩矩行礼道歉了:“你说得对,我向你赔不是,我不能就因为一个剑招就简简单单怀疑你。”
她这般坦率赤忱,却叫赵瑞儿浑身不自在起来,只是摆手道:“既然都是误会,解开便好。”
随后又颇有些良心不安问道:“你说你那日追门中叛徒被人所阻,未能将人抓回去,回门之后可有受到责罚?”
剑秋白颇为自然道:“没完成师父交给我的任务,自是受了责罚,扣了俸饷,还挨了门中刑罚堂几鞭子,当下是很疼的,那时候三师妹很心疼我,还帮我上了药,对了,三师妹对我可好了,帮我给师父求情,还叫我别听门中其他弟子的胡言乱语,说那些人都是碎嘴,只叫我别理会就好。”
“可我又不是真的傻,她们说的那些难听的话我又怎么会当真听不见,他们说我仗着师父疼宠就肆意妄为;也说我浪费了一身绝佳的好天赋;还有人说我呆蠢愚笨,不谙世事,说什么便信什么。”
赵瑞儿听她用毫不在意的语气娓娓道来,心中生出不忍和愧疚来道:“他们这么说你,你就不生气么?”
剑秋白却道:“这还不算难听的呢!我没和你说过吧?我出生的时候我娘已经死了,我爹也因为犯了凡界皇帝的命令被杀了,师父路过时,在送葬的棺材里还探出了一丝生机,这才将我救下。我是棺材子,生下来就是克父克母,我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宗室亲族。有些人知道了便拿这事情嚼我舌根编排于我,这话岂不是比方才那些还要难听?可三师妹和我说,我生来一颗剑心,是要成大道的人,要做那日月星辉,又何必同那阴沟里头的老鼠去辩个是非黑白?他们要说只管由他们说去,我不听便是,师父也说了,修得纯粹一颗道心不易,只管去做自己的事,少理闲言碎语。”
她难得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除了三师妹和师父,不知为何便只有眼前这个人叫她心中格外信任,竟将她平生觉得不堪之事都一并告知。
赵瑞儿听她说罢,心中震撼,但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附和她说了一句:“是,你三师妹说的是,你要做日月星辉,又何必同那阴沟里头的老鼠去辩是非黑白,自降了身价不说,反倒引得那些鼠辈以为你颇为在乎这种事一般,平白浪费你练剑的时候。”
剑秋白点头称是,于是不再说胡,二人便借着那索妖铃继续往沼泽暗林深处走去,可不知为何,那铃铛竟不再加大声量,只是一如方才一般轻轻响动。
“你这玩意儿不灵了吗?”
赵瑞儿睨她一眼道:“还有一种可能,那妖物也在移动,依着这铃声估计,约莫是在离我们三丈左右的地方,我们只管往前走就是。”
可越往里头去走,那脚下的泥便也越发松软,容易下陷,那通体油亮的乌鸦从两人头顶上飞过,眼睛黑漆漆的,盯着人,发出尖利凄惨的声音,叫人瘆得慌。
两个人于是停下脚步,开始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不知何时,竟有雾气逐渐弥漫开来,渐渐地越发浓白,将两人笼住,于是赵瑞儿只能牢牢牵住剑秋白的手不叫二人走脱分散。
可在东南角不远处,竟突然传来重物被飞速拖拽的声音。
手中的铃铛也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般疯狂地晃动发出极为清脆的响声。
而这一切并不叫人害怕,更叫人害怕的,是拖拽声里,还带着男人凄厉绝望的尖叫呼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