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多云,便是月光明亮,也被这厚重的云层遮挡,只能瞧见从缝隙里透出的些许月光。
飞舟上的弟子已经去休憩睡觉了,除了少部分轮班站岗的弟子,甲板上也瞧不见其他人了。
巡逻的弟子也有些累,眼旁沁着泪,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精神有些不济,还有约莫小半日便可到达天极宗,是以这些弟子也不免守卫松懈下来。
他们三两成群行到甲板上,正低声说着话,却忽然瞧见船头站着一个黑影,被风一吹,显出一股潇洒的意味,但落在巡夜的弟子眼中,便不是潇洒,而是惊吓了。
“什么人!”
这几个弟子被吓得睡意全无,拔剑在手,高声喝问,却见那黑影转过身来,而正在此时,浓云微散,有月华倾泻到飞舟上,这才叫人看清楚那黑影到底是谁。
——是披散头发,穿着单薄,只在外头罩了一件雪色外袍的赵瑞儿。
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她的右手背在身后,抬头去看那月亮,长风猎猎,吹得她一头黑发飞扬,神色恍惚惆怅,看着竟不像个活人,是以叫众人吓了一跳。
“是赵师姐。”
那打头喝问的弟子瞧清来人后松了一口气,咽了一口唾沫,示意身后众人收起兵器,随后近前几步道:“师姐,天寒雾重,怎么在这里吹风?”
他的语气恭敬,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啊,是你们啊。”
赵瑞儿被他这么一叫,才好似回过神来,将头低下,敛去面上惆怅神色,轻声道:“夜里睡不着,便出来看看月亮。”
那问话的弟子往天上一瞧,厚重浓密的云层已将月亮再度遮挡住了,这种天气,出来看月亮,只怕什么都瞧不着。
但那弟子不敢多言,也晓得不能多问,只是顺着她的话道:“既是如此,便不打扰师姐雅兴。”
随后拱手回退几步,便带着一道来的弟子又呼啦一下离去了。
行走间,有个小弟子回头看了一眼。只瞧见赵瑞儿立在那里,闭着眼睛,黑暗里瞧不清她的五官轮廓,但在风中只觉得瘦削单薄,似乎这风再大些,整个人便要被吹倒了。
他是新入门的弟子,只知道这人是宗主的独女,并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畏惧于她,便好奇问了一个相熟的师兄:“怎么你们瞧着这么怕她?她不好相与吗?”
那师兄回头快速看了一眼,已然瞧不见赵瑞儿身形,这才低声道:“也不是好相与,只是……只是……”
他支支吾吾的,琢磨着词句:“只是太冷了些,不敢同她多话,只害怕多说一句就要被她冻伤,可是我听其他师兄说,她原先不是这样子的。”
那小弟子越发好奇起来:“既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原来又是什么样子?”
师兄顿了顿低声附耳道:“具体我也不知道,但是据说五十年前似乎是出过什么事,才叫她变作现在这副模样。”
小弟子如何不好奇?
自是继续追问:“是什么事,师兄晓得嘛?”
师兄被他问到这事,便显出恍然神色来:“不,宗里讳莫如深,便是晓得的人也不会说出去的,据说曾被下了封口令……”
小弟子颇为可惜,但也不敢追问下去,这一行人慢慢走远去了。
听着方才嘈杂喧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赵瑞儿依旧站在那船头,只有呼呼的风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可以听到。
那心脏砰砰跳动着,这么鲜活有力。
赵瑞儿将眼睁开,把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举到眼前,去看手里的东西。
云层很厚,只有微弱的月光时不时穿过云层,但并不停留太久,倏忽消失。
可就算看不清,也不妨碍赵瑞儿知道这是什么东西。
她的手心里躺着一枚衔刀鬼面阎罗,血红色的灵玉雕琢,煞气逼人,栩栩如生。
赵瑞儿摸着那块玉,这五十年来,这块玉从不离身,已被她养的越发温润光滑。
每当她无法入眠时,便会摩挲这块玉,看着这块玉,就像是透过它,去触碰和怀念一个故人。
自那日在“千金不换”上醒过来之后,她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迷茫的梦,梦里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觉得不能分辨。
她在求一个答案,失礼狼狈,毫不顾忌。
就像去叩一扇门,你明知道门后面的答案,但那扇门任凭你敲打哭喊都纹丝不动,不愿开启。
那梦境里的无力痛苦和绝望感,叫她醒来后还记忆犹新。
赵瑞儿只记得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话想问,可到了最后,得到的回答也不过是一句“她已经死了”。
可她当真就已经死了吗?
赵瑞儿不信。
她的脑子飞速转动,桩桩件件,各有关联,思忖到最后,猛地想起那日在洞里云平所说的那句“如果雷尊主不愿你嫁人,你只需同她说,这是我的主意,她听之后必不会多加阻挠”,当下便觉茅塞顿开,心中豁然开朗,虽然依旧迷茫,但已有了去问询的法子。
雷师叔一定知道什么。
要去问问她,但绝不能操之过急。
赵瑞儿思及此处,立在那风里,任凭强风吹乱她的发,带来刺骨的寒意和冰冷,她也一动不动,闭上眼,握紧了那块红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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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清泉镇的普通人都已安眠休憩,只有打更的汉子边打着哈欠,提着灯笼,一边擦去眼角旁沁出的泪水,一边敲响梆子,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而落在清泉镇僻静一角的奚公小院里,屋中亮着微弱烛光,那老者并未睡去,只是垂首坐在桌前,一双眼睛哪里还有白日里那层翳蒙着,双目炯炯,映着烛火,分外有光。
他坐在那里,伸出干瘪却有力的手指去捏手上两片眼珠子大小的鱼鳞,对着火光去看,竟能将周遭一切都瞧得清楚,也不知是什么灵兽身上的东西。
奚公看得出神,只听得烛火噼啪一响,便听得自己那扇破旧房门被人一推,走进来一个穿黑斗篷的人,身形瞧不清楚,露出来的半张脸,戴着玉制恶鬼面具,从耳后延至下颌,只能瞧见一双殷红的唇,只听声音,应当是女子。
“奚公。”
来客并不叫老人惊慌,只是开门见山道:“那日听得奚公消息,至今也有些时日了。”
老人并不答话,只是对这黑斗篷深深行了一礼,按照这老人的年纪,怎么也不该行此大礼,但那黑斗篷却毫不躲避,只是受了,随后道:“奚公该等我很久了吧?”
奚公站直了身子,也不再佝偻,只是看着黑斗篷道:“尊上,小老儿等得。”
来客笑了笑:“那日你说鱼已上钩,我今日便是来看看,这鱼到底上钩了没。”
奚公道:“如尊上所布之局,自然上钩。”
来客道:“本也是叫他心里有个猜测,得了暗示,行事更加便利罢了,却不想这么轻易就上钩了。”
黑斗篷话中带着讥讽,似是对话中之人颇不以为意。
那奚公不敢接话,只敢站着,等那黑斗篷坐了,才跟着坐下。
“奚公不必如此拘谨,公为我做了件重要的事,谢都来不及呢。”
来客话中带笑,却惊得奚公一下子站起来,连呼不敢。
“坐下,坐下。”黑斗篷轻声开口,奚公不敢不听,只是立刻恭顺坐下。
“说了不必如此拘谨。”来客又笑,“今次来,还有件东西要交给奚公。”
那老人听到这话,猛地抬头,只是去看黑斗篷,眼中带着渴望和仇恨的光芒。
“您应当等了很久了。”黑斗篷带着些歉意道,“请原谅我现在才带来。”、
说罢她轻轻击掌三声,屋子的门便被推开,从屋外也走进一个全身上下遮挡严实的汉子,他手中提着一个人。
被提着的人面色蜡黄,满面虬髯,一条左腿软趴趴拖着,双目无神,嘴唇发干起皮,一副半昏半醒的样子,双手被缚着,但就算不被束缚住,只怕也动弹不了。
而看这个被拖进来的男子面相和右手被砍断的拇指,若是薛少尘在此,必定能认出来,此人就是那日在黑市中被白袍人擒获的屠羊。
“把人放下,你可以出去了。”
提着人的男子并不多言,只是将人一丢,便退了出去,只留下这屠羊小声惨叫,可他几乎连叫都叫不出来了。
“奚公,我说过,言出必践,公为我办成了事,公要的东西,自然也双手奉上。”
黑斗篷言语之中并不将屠羊当做回事,连将他做一个物件看都不肯。
奚公听得此言,当即便跪,黑斗篷拦他不住,已受了奚公三个响头。
“尊上将杀我儿全家的凶手带来,请务必受此大礼。”
那奚公抬起头来去看屠羊,一双眼睛里带着锐利的光,怨恨和痛苦几乎要溢出来了。
“奚公,此间事毕,便离去吧,只怕过些日子便不太平了。”
黑斗篷不再多话,只是站起身来,一如来时悄然离去了。
奚公送她不及,急忙追出去,已看不见人影。
于是他叹了一声,退回屋中,低头去看躺在地上的屠羊,伸手便去拖人。
也不知这瘦小的老头哪来的力气,将人拖进内室,又起身去按墙上一个凸起土块,便眼看着一旁的地上无声张开一个大洞来。
那屠羊神志虽然不清,全身酥软,但如何不晓得危险害怕,于是扭动挣扎起来,他的嘴巴张开,可发不出声音,奚公定睛一看,心下笑起来,原来这屠羊的舌头已叫人割去了。
“好!好!这倒省去了我叫你别出声的功夫!”
这瘦弱老头笑得极为快活,只是将人一扯一推。
屠羊就无声惨叫着从那黑漆漆的洞口顺着台阶滚落下去。
奚公瞧见他落下洞去,茫然站了许久,突然双腿一软跪了下来。
这老人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着,随后笑出声,可他的眼睛里却止不住地落下泪来,他哭嚎着,揪着自己的衣襟,不能自持,弯着腰背,几乎落进地里。
二十年,足足二十年。
他从黑发等到白发,从强壮等到衰弱,终究还是等到了。
奚公跪在那里,泪水淌过他的脸,像是想把这二十年来的苦痛都发泄出来。
吾儿!吾儿!
他猛地站起身来,双目怒睁,身子虽因年纪而羸弱羸弱,可意志却格外坚定。
虽然缓慢,但坚定地一步一步踩着阶梯下到洞里。
为父来给你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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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平站在门外,自是听到里面极力掩饰住的哭嚎声,随后摇摇头,转身顺着路慢慢去走。
晏夕跟在她身侧道:“尊上费了这么大劲抓到的人,就这么轻易给了?”
云平觑他一眼,随后笑道:“你还想问他收点别的?”
晏夕听她这么一说,便开始嘀嘀咕咕盘算,但云平又瞧他一眼道:“便是你想,我也不会问他收的,他活着本就无望,家徒四壁。奚公求上夙夜阁时也曾说过,他独子一家四口尽数被屠羊所食,他四处相求无门,走投无路之下来夙夜阁碰碰运气,我听完之后,觉得此人大有可用,当下便做了交易,定下的买卖,岂有变卦的道理?经商处事,不过就是一个信字,晏夕,你少钻钱眼里头。”
于是男人只能讪讪闭上了嘴。
“此番前来,轻装简行,是来做要事的,我晓得你应当清楚。”
话说到这里,晏夕神色一凛:“自是清楚,五十年前,那笔账,合该好好算算。”
云平讥笑一声:“不止算我这笔,还要好好算你这笔,我就不信,五十年前你同你姐姐那座飞舟,去的路上好好的,回来路上便能叫海兽袭击,只留得你们两个人来。”
晏夕也是冷哼,随后想起什么一般问道:“不过尊上,我可以问问么?赵姑娘花了多大价钱要为江折春算清这笔账?”
这话一出,云平站住了,沉默一会笑道:“这个你要问小尊主去。”
她虽然话里还带着笑意,但言语间的怅然已遮掩不住,晏夕也是聪明人,惊觉自己提了个不得了的问题,于是急忙话锋一转道:“话说起来,尊上是如何想到要找奚公帮忙的?”
这话头转向生硬,但云平有意放过他去,也顺坡下驴,回答道:“说来也是凑巧,我一直想安排人进去你也知道,但是姓赵的老匹夫疑心病重,就算安排进去了,只怕也不会轻易信服,而我要做的……”
“尊上要做的,就是叫他心里头有了这么一个想法暗示,叫他心里头信了这件事这个人。”
云平瞪他一眼,冷笑一声:“你既知道,怎么还来问我?”
晏夕立刻低眉顺目:“卑职不敢。”
云平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而奚公恰是解了我燃眉之急的人。”
“你晓得他的故事么?”
晏夕想了一会儿:“有些耳闻,说是他精于卜卦算命,测人祸福极有一手,但因此也与仙途无缘,只是平日里接些普通活计去做,是以没多少人知道他的本事。”
话到这里,晏夕念头一转:“既然如此,他说的破局之法到底是真还是假?”
云平轻嗤一声,带着冷意:“破局的法子有了,但是结局祸福如何,奚公可是没说的。”
晏夕一愣,便明白云平的意思来:“尊上的意思是说……”
“旁人形势胶着,听闻破局之法,只怕下意识便会认定,破开这胶着局面,便会由难转善,可是……”
云平说到这里,一顿,不欲多言:“你且看着就是。”
说罢不愿再提。
那晏夕听得她不欲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二人前后同行,也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