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方采苒说完,云平静默一会,随即站起身来做了一揖,带着歉意道:“既叫姑娘坏了规矩,自是要赔礼道歉才是。”
她这突然赔礼,却叫众人都吓了一跳,云澄皱皱鼻子,颇为不快,只是上前几步站在云平前头道:“既是我自己莽撞闯下的祸事,道歉也应当是我来,又同你有什么干系!”
说罢撇了云平不管,只是欠身长揖道:“方姑娘,对不住。”
方采苒叫她们这番行为弄得惊了一惊,随即起身伸手去扶云澄道:“鳞霜姑娘,是我要谢你才是,一来你救我于危难,二来你帮我师妹送信,我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责备与你?况且此事算不得坏规矩,老天爷有眼睛,不会因这这桩事情轻易降罪于我。”
云澄目光倔强,但也借着方采苒的动作站起身来,左右去看,看见云平担忧的模样,心里只觉得别扭,便丢下一句“我出去透透气”,就推门出了屋子,只在门口站着。
方采苒等三人见得云澄模样,不知怎的下意识都去看云平。
二娘晓得她们关系亲昵,今夜云澄独自前来本就叫她心中生疑,现下又闹成这样,只怕不是什么小吵小闹这么简单,于是轻声道:“你们吵架了?”
云平脸上戴着面具,只一双眼睛目光躲闪,不去看二娘:“是我对她不住。”
二娘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劝道:“她是小孩子脾性,又倔又犟,你又不是不晓得,只有你才能降住她,你本就比她大,性子又比她成熟,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闹得现今这样子?”
云平揣在袖中的手下意识握成拳头:“二娘,这事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的,她……”
云平顿了顿,似乎不想再谈此事,随即转过头去对二娘道:“还是先不谈这些,我且问你,你找我是有什么事?”
二娘被她这么一问,才正色道:“本以为只有你与她二人,但现在……”
她欲言又止,云平当即知道她所顾虑之事,于是不再追问,只是扭头找方采苒道:“方姑娘,枫桥说是有事要同你说,我与二娘就不便打扰,再则……”
她嗓音轻柔,即便看不到她的脸,但从她的说话口吻听来,面上应当是挂着微笑的。
云平那余光往枫桥那里一扫,就瞧见年轻的姑娘坐在那里面沉如水,安静从容,但眼睛却时时放在方采苒身上,不肯挪开。
话已说到这里,方采苒也不是什么不通人事的人,自是晓得有些话不便在她面前说,便顺势道:“可要我为二位另寻旁的地方说事么?”
云平摇头:“不必,况且,我想方才之事,已叫姑娘烦恼头疼,现下谈话的地方还是我们自己处置就好。”
说罢她又微一欠身,便与二娘一道出了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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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一关上,发出吱嘎声响,云平就瞧见先前还气势汹汹的丫头正有些颓丧倚在门前廊柱上,听见声响扭过头来,一双眼睛在廊下亮着的烛火那里闪现出细碎微光。
“二娘。”云澄故意撇过云平去,并不理她,反倒亲亲热热挽住二娘胳膊,倒叫二娘余光看了一眼云平,心里发慌。
“二娘。”云平也唤她,也不管云澄什么样子,只是扭头对二娘正经问话,“说罢,你叫我们前来是为着什么事?”
二娘这才转头看了一眼云澄轻声道:“一件事是你吩咐的,另一件是小尊主要查的,这两件事近些时候都有了眉目,才递信来的。”
“你是说……有下落了?”云平将手背在身后,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他警惕性太高,也难为你在这里呆了这么些年。”
二娘摇摇头道:“我不委屈,既是要做,自然是要做好。只是……”
她话顿了顿,叹声道:“便是知道所在,却也不好去拿,那里戒备守卫并不算森严,但机关重重,隐秘非常,只怕进去并不容易。”
云平抿唇,藏在面具下面的脸有些冷肃:“无妨,只要找到了位置,拿到手就是迟早的事。”
云澄自是知道这两个人所谈是什么,也安静下来,放下了脾气对二娘道:“他把东西看得很重?”
二娘道:“自然看重,这是薛家的宗门至宝,据说是当年开宗先祖留下的宝贝,而且我听说——”
她声音有些发颤:“说是薛家这独门功法缺了此物便练不成了。”
她说到此处时,瞧见云澄眼睛里带着凶狠的光,将手松开,在廊下来回踱步,口中喃喃道:“果然,果然,我就说为什么姓薛的老贼身上那股子气息如此亲近熟悉,果然——”
云澄话一顿,似乎想起什么,急忙扭头对二娘问道:“他家小的那个是不是还没开始修行?”
二娘眉头一蹙,似乎颇为吃惊:“尊主怎么知道的?修习这独门功法需得修为基础夯实,薛少家主年纪轻,况且修为还不到家,故而还没资格修习。”
云澄当下双手一击掌道:“果真如此,我就说小的那个没有半点气息在,大的那个就不一样了。”
二娘并不知道云澄所言到底是什么,可云平自是清楚,于是她又问二娘:“第一件事说过了,第二件事呢?她——”
云平的余光扫了一眼这个小祖宗:“她又私下叫你查的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她说这话时语气平平淡淡,可二娘不知怎的就从里头听出了一丝潜藏极好的怒意。
“这是我叫二娘去查的,又与你有什么干系?”云澄龇牙咧嘴,凶得要死。
云平却不以为意,觑了她一眼,轻笑一声:“上薛家做客前几日,你不是去查了一番夙夜阁货物被劫的事情么?我想,是和这事有什么联系吧?”
云澄一看她眼睛,就说不出话来,急忙扭过头去嘴硬道:“你怎么知道的?”
云平面具下的眉头一挑,早就把这丫头看得透透的,下意识脱口而出道:“我怎么不知道,你那日回来,半句话都不肯同我说,我可不信你半点线索都没找到,只怕是猜到什么,想自己去查明,阿澄,你这么了解你,你做什么我不知道?”
原来云平云澄二人自天极宗下山往薛家去时,半道上在飞舟那里接到了夙夜阁货物被抢的消息,云澄那时还没和云平闹得这么僵,一来她心中好奇,二来又想叫云平看看自己已不是小孩子,可以独当一面了,就提了一嘴,私下出去自己并几个人去查了,但不曾想一去许多天,这才险些没赶上与薛少尘说好的会见时间。
她这点别扭的少女心思一被戳穿,云澄就越发恼怒,可她生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只是沉声道:“你真觉得事事都了解我么?”
云澄这话直白,冷哼一声,抬眼直勾勾去看云平,那双眼里的占有毫不遮掩:“那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云平叫她这样盯着,心猛地一跳,不敢再看,急忙扭过头去,将眼闭了:“我不知道。”
云澄又是冷笑一声,随后不再多话,只留得二娘夹在她们两个中间左右为难。
此时云澄睨了云平一眼,复对二娘说道:“你且细说,你知道了什么?”
二娘听她这么问,巴不得说点什么从这气氛逃离出来:“此事当真与薛家还有明云阁有些干系。”
云澄啧了一声:“好好的薛家家主给人做狗,也不知道是想什么。”
云平眼中光彩晦暗不清:“自然是有把柄或是有利益交换,不然无冤无仇,何必做这种事情。”
云澄瞪她,不想多看,只是对二娘道:“可薛家表面上同明云阁并无往来,唯一能说得上干系的,也就只有明云阁阁主的儿子和薛家的少家主关系极好,可先前单不秋因着同薛少尘一同去秘境,废了一条腿,我可不信当爹的还能给薛家好脸色看。”
“可若是他要薛家赎罪,去做这种事情出来,我看也在情理之中。”云平的指尖触在面具上轻轻滑动,“只是薛灜不是这种人,他也决计不肯为了所谓赔罪就去做出这档子事来。”
云澄听得此言,眸光闪动,下意识道:“可若是有旁的隐情在呢?”
她从枫桥这里知道的事,云平并不知道,故而猜测和想法就更多一些。
云平听得她这么说话,开口便问:“你有什么想法?是还有什么旁的隐情在?”
“我猜……”她这话还没说几个字,突然意识到回答的是云平,就立时闭了嘴,扭过头去不理,下巴抬着,一副倨傲模样。
云平清楚她的性子,哪怕她戴着面具都能猜到现下是什么表情,心里忽的生出一种懊悔苦涩的感情来。
于是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气氛又忽的冷凝了,二娘夹在中间尴尬,想要说些什么缓解。
正在这时,二娘脑中灵光乍现,急忙开口道:“李……李长胜要做何处置?”
云平听她这样问,静了一会道:“我既请方姑娘给他用了此药,自然还是要他在李家待着,他现下还出不得事,况且……便是要下手,也不好叫他什么苦楚都不受,就白白取了他性命去。”
二娘点点头道:“将人送回院中也是不难,只是如此一来,他身上的伤又要作何解释?”
云澄在旁听罢,冷冷一笑:“多给他灌些黄汤下去,醉了酒的人,只怕哪里知道昨夜是撞了柱子还是玩刀时弄伤了手,薛行薛止是你手下的人,你叫他们扯谎也不是什么难事。”
她这法子自是不差,两个人虽是不与对方说话,但一左一右,已将李长胜明日之事安排妥当,即便是李长胜心中起疑,可桃源杏林招牌在,方采苒又巴不得离他远些,自是能信得过“幽梦”这本事。
话说到这里,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云平云澄两个人中间隔着二娘,一左一右,清风朗月,气氛却尴尬。
二娘又绞尽脑汁想要说些什么,却听得身后屋子里砰的一声,于是三人急忙推门进去看,只见得方采苒面色苍白,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口中喃喃念着什么,见到三人推门进来,表情微一错愕,随即越过三人出了门去。
云澄见得此景,神色出奇冷静,只是进来摘了面具,倒了桌上一杯茶饮了一口道:“你都告诉她了?”
枫桥站在那里,神色恹恹,脸色也不大好:“她迟早要知道的,既然如此,不如早些说了。”
“你也不拦她?”云澄将水一口饮尽,又倒了一杯茶推给二娘,随后将茶壶搁下,竟是把云平视若无物。
云平也不恼,也摘了面具坐下,自己斟了一杯茶坐下,呷了一口。
“让她静静也好。”枫桥有些颓丧坐在桌前。
“可明日太阳一升,她就要一如往常去汤哲那里问诊,既然要去汤哲那里,那势必就要看到他,你觉得她会如何?”
云平听得云澄这般毫不在意说起汤哲名字,下意识扭头去看,就瞧见白龙那戏谑不满的眼神,于是急忙低下头去,装作喝茶。
“所以才要她静一静,我知道她性子,应当过一会儿就回来了。”
这边两个打哑谜,另一个只是闷头喝茶,好似是世间奇珍不饮可惜,留得二娘一个人有些手足无措,听不懂这两个说话的人打的是什么哑谜。
“你喜欢她是不是?”云澄又问。
枫桥的手攥成拳头,低下头苦笑:“我不喜欢她。”
云澄哼了一声:“你撒谎的道行不到家,你若不喜欢她,何必听我要去薛家,就求着我带你来。”
云澄素来随心做事,不想给枫桥留余地,便不给她留余地,直白说出来,却叫二娘和云平都抬头看她。
枫桥脸色有些白,显出一种困倦的神色,听了云澄说话,就有些自暴自弃道:“喜欢又如何,不喜欢又如何?总归她心里只有她的黎师兄……”
她说着说着想到什么,似乎有些懊恼,摆摆手不肯再说。
云平只知道枫桥跟方采苒的师兄黎箫有些干系,但现下看云澄与枫桥模样,又思及方才云澄所言,便不由得怀疑起枫桥到底是什么身份。
“她心里有喜欢的旁人,你便放弃了?那你的喜欢也是廉价得很,我看你是真的不配喜欢她。”云澄说话刁钻,意思就是要激上一激,却叫一旁竖起耳朵听人说话的云平心里咯噔一下,便偷偷用余光去看云澄。
但见得白龙神情慵懒,拈着青白瓷茶杯在手中把玩,灯火之下显出一种霸道凛然的妩媚来,直直撞到人心里去,与以往撒娇扮痴决然不同,不过短短数日不见,云澄竟脱了少女稚气皮相,说话间显出一丝薄凉凌厉,与往常大不相同。
似是察觉到有目光明晃晃往她这里看,便将头转过去看,只瞧见云平错愕神情,于是轻轻一笑,笑里带着艳色,可随即抿唇肃容,冷笑一声:“你瞧我做什么?”
云平叫她这样一看一问,急忙回过神来,低头喝水,却在人瞧不见的地方,不知不觉红了耳根。
枫桥被她一激,立时站起来,在室内来回踱步:“不!不是的!我自小,我自小就喜欢她!”
自小?
云平听得这两个字,不免回过神来,她原以为枫桥可能是黎箫的随行扈从或者小厮仆婢之类的,可现下听枫桥情急之中所言,只怕还有些别的干系在里头。
“哦,瞧不出来,你倒是个痴情种。”云澄啧了一声,“你说从小就喜欢了,可见你这情窦初开,开得很是早。”
枫桥张口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讪讪闭口,只是低头坐着。
云澄见激她无用,便也悻悻然喝水,扭头闲聊一般问二娘:“你方才说薛家那个机密地方,是在哪里?”
二娘听得云澄问她,于是轻声道:“现下要去也不是不行,只是要待我先料理了李长胜才好带人过去。”
云澄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起身正想帮二娘一把,又听得门外脚步声传来,于是又急忙将面具戴好,云平与二娘也紧随其后,方一戴好,就见门被一推,方采苒双目红着走了进来。
这个温柔的女子现下胸口起伏不定,见到云澄还在,急忙伸手就要去抓,但还没抓到手,云澄就被云平抓住手护在身后,方采苒这才稍稍冷静下来,道了一声歉,略带鼻音对云澄说道:“鳞霜姑娘,你说我师妹现下在哪里?”
云澄盯着云平抓着自己的手,只觉得心中滋味复杂,但她勉力忽略,回答方采苒道:“她现下在北地倚风刀苏家做客,一时半会只怕是离不开的,你若想要寻她,只管往那儿去,我可派人护送你去。”
方采苒于是欠身道:“多谢。”
枫桥听了却着急起来,几步上前把住方采苒手臂道:“你要走?你不在这里呆着了?”
方采苒眼眶通红,见得枫桥于是又落下泪来:“你不叫我知道也还好,既然叫我知道了,我又怎么还能在这里待下去?”
枫桥这才有些懊悔,不肯放开她道:“我不该告诉你的。”
“不!我要多谢你告诉我。”方采苒语气颤抖,“若是你不说,我都不知道我还要被骗多久!”
“可是——”
“不管你怎么说,今次我都走定了!”方采苒神色坚定,不容置喙,可她身子却在告诉众人,她恐惧不已。
枫桥瞧出端倪,心道只怕不单单是方才那件事这么简单,于是上前握住她手道:“你是不是……还害怕李长胜?”
这话一出,方采苒便将头抬了起来,似是陷入回忆里缓缓道:“我……要是我说,我曾见过他,你们信么?”
云澄回忆起方才在药圃李长胜之言,面具下眉头蹙起来:“他说的不是假话?你果真认识他?”
方采苒言语戚戚:“我进薛家,便是因为他的缘故……”
接着她便娓娓道来。
原来方采苒当年出谷去寻自己的师兄黎箫,一路上靠问诊治病求得路费,途经大赤城时也做同样事情,以往旁人知道她是桃源杏林的门人,多是不会轻易得罪,但不曾想,李长胜就毫不顾忌此事。
“彼时他将我掳去,对我欲行不轨,好在我手中有调制好的药粉用以防身,才得以侥幸逃出,不料他不依不饶,对我穷追不舍,我这才遇上了薛老家主薛苒,捡得一条命在,我怕他对我不肯放手,这才进了薛家,做了客卿。”
“可现在……”方采苒目光看向隔壁,神色仓惶,“我不知道他竟也到了薛家来,两件事情一块,只怕我不得不走。”
云澄听了,在一旁用指头卷了卷自己鬓边的头发轻声道:“你既要走,自是随你,可你有没有想过,旁的人愿不愿意叫你走?”
她说这话时,目光如炬,一语惊醒梦中人,叫方采苒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一般,立时叫发热的头脑冷静下来。
方采苒茫然跌坐在椅上,口中喃喃道:“是了,是了,他只怕不会轻易放我离开才是。”
云澄啧了一声,语带厌恶自言自语道:“他装得好,可惜底子里全烂透了。”
方采苒于是抬头看向云澄道:“多谢姑娘提醒,只是这里,我半刻也呆不下去了。”
云澄的舌头舔了舔上颚,眼波流转:“我可没有阻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到一个不错的法子来。”
“什么法子?”方采苒急忙抬头去问。
云平扭头去看这个小祖宗,见她眼睛亮晶晶的,只怕心里头又在想鬼点子了。
真是一肚子坏水。
云平轻笑一声,也只由得她去。
却听云澄道:“隔壁就有个好的由头,你用不用他?”
二娘听得她言,眉头一皱:“李长胜?”
云澄眼中满是赞同:“送上门来用的人,我们不用,岂不是辜负了这人的‘一片好心’?”
方采苒道:“这要如何说起?”
云澄道:“这个你们附耳过来。”
于是五个女人交头接耳将事说定了。
方采苒初听眉头紧皱,继而眉头舒展,最后面带忧色对云澄道:“此法当真能行的通?”
云平在面具下唇角勾起,看这个小祖宗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两只大眼睛像是狐狸崽儿一般狡黠,滴溜溜直转,也不知这李长胜在她手里要糟什么事。
虽说云平脑中是这么想的,可心里却下意识觉得,她这副样子生动活泼,竟出奇得夺目勾人。
叫云平不知为何,有些舍不得移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