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音跟着曲覆水学剑法,从十四岁学到了十七岁,三年。
三年是个坎,按照星阳剑派的定论,学武三年,基本能看出这是个什么苗子,或者是棵什么杂草。有幸的是,池音证明自己是个好苗子,至少在同门比武里,她永远是那个前三的东西。她的剑法被几个老男人长老评价为“无柔则刚,你为女子,却不妨柔中带刚”。
曲覆水偷偷跟她说:“别听那群棺材东西的,他们看你是女的才这么说。他们自己倒一个比一个杀气重,阳刚,怕你才让你柔点儿。你就这么练,练下去,缺什么我给你买。”
池音明白,又好像不是很明白,就知道这么个练法,应当。
她都快忘记自己在长乐城的时候,是怎么算计清楚哪怕一个婢仆的人心的——那算计甚至只为了今日的晚餐里有没有加足够多的盐。
而池音望见赵清歌的时候,总会心存嫉妒,又心存喜悦。就像很小的时候,池音偷偷躲在屏风后面,看见府里大娘子抱着簇新的娃娃,那种既想拥有又艳羡不已的感觉。
因为赵清歌,活在山中,都活出了自己的味道。
于剑意中,江湖中,虎豹中,摧折中,池音目睹着一切,经历着一切,成为了整个星阳剑派的传奇。
十八岁生辰时,池音在山巅,一剑斩获飞鹰,是为星阳剑法第六重。
门派中无人能及。
那一夜,她原本打算回去好好睡一觉,却发现门口堆满了来祝贺的人——多是男子,自己不认识,不知道是哪里来的。甚至那脂粉气息,掩盖过了翠星峰的味道。不必多闻,池音就知道,这些山里人是学着长乐城的风尚——听说白面粉妆的男子流行,就买了粗劣的胭脂乱调,自信地在女子面前张牙舞爪。也许他们在想:我何等清风明月,汝等女子该甘拜下风了?而面对的池音,则是皱皱眉在想:风月多无辜,被你们攀附。
池音第一次在江湖里拥有名字,就是这一夜。
池音第一次醉酒到狂歌舞蹈,也是这一夜。
据说是曲覆水一剑隔绝了来访者,赵清歌弹琴,众姐妹瞎嚷,虽不好听,但池音很尽兴。
池音醉极时,月光下,竹林中,她抽剑摇摇晃晃地,倚竹笑问:“星阳剑厉害,还是覆水剑厉害?”
师妹们没听过覆水剑,可知道曲覆水的名号,便不敢言。
赵清歌望着她,恰有月照容颜:“师姐。”
池音不敢望向她,只大笑,指着众人:“我厉害,是吗?”
赵清歌打断:“覆水剑,我没有见识过。”
池音不得已凝视着赵清歌,笑容收敛:“师妹。”
赵清歌:“池师姐——今夜好月佳期,可否容我试剑?”
池音蒙昧中答应了。
江湖里的新秀,池音,竟然第一次溃败在了自己眼里柔弱的师妹手上。而赵清歌所用的一切,皆只是星阳剑里的基本招数。但所有人都看得出,那是千百次的练习、千百次的想象对战后,赵清歌针对池音的所学大成。
池音侧目,看着架在自己脖子上的清冷剑刃,忽而微笑。
赵清歌:“师姐?”
池音半醉:“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呢?”
池音两指夹着剑锋,轻轻推开,凑近赵清歌,醉气横生:“师妹,清歌——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那天池音没收到她想要的答案。
之后的很多天,都在赵清歌问她“什么是覆水剑?”,和池音回答的“你这么厉害为什么还留下?”里,纠结来回。
池音讨厌天才,而她发现了,赵清歌就是这样的天才。
赵清歌讨厌狂人,而她发现了,池音就是世间的狂人。
怎么就是同乡呢?
两人想,都只是同享着某段盛世回忆的人,都曾借彼此温暖过,但都要分道扬镳的。只是分道扬镳的时候,又有少年意气,又不肯放手彻底。
池音年少的那几年,在这些百无聊赖的日子里消磨过,锻炼过,最终茫然地发现,年少想拼搏的一切,还不如一位天才的偶然。
赵清歌与池音的对视,则仿佛胜者的喧嚣。
池音憎恨过赵清歌,哪怕只有一瞬。
池音再次醉酒的一夜,提着灯照亮归途。泥泞道路,青竹横斜,赵清歌素衣挑灯,静静地呆在那里。池音揽着剑,嬉笑怒骂在面上,只在对上赵清歌眼神的时候,愣了半分。
赵清歌问:“师姐回来了?”
池音问:“你回哪里去?”
赵清歌似乎想上前拥住她,却停在了她的身前三尺。灯火照亮池音的年轻脸庞,包括那锋利的眉眼,挑衅的嘴角。
月圆月缺,云聚云散。
池音想握住她的肩膀,只伸出手,又收回,笑笑:“我在想,为什么你比我强?想了想,因为我不如你纯粹——”
摇摇晃晃地,池音倒在了赵清歌怀里。
赵清歌扔下了灯,任由火烛烧彻灯罩,抱着一个酒鬼,望天不言。
那夜的话,除了赵清歌,再也没有人听到。
天才的剑客倒在了女人的怀中,嗫喏不止,醉极狂言。
女人回望自己的前半生,却觉得讽刺。
“你是我的梦想,也是我的……不甘心。”
赵清歌贴着池音的耳朵,悄悄说了一句——
“不甘心,所以……活下去。”
池音十九岁时,是个晴朗的天气。
不好说农业商业之类的问题,肉眼可见的,池音得多打工去挣师妹们的胭脂钱。她的一切行动在于江湖规则之间,又偶尔超脱……反正有星阳剑派给她兜底。就当每个人以为,池音作为星阳剑派首席剑客时,池音杀掉了她可能的未婚夫。
那是个不太乐观的场面,池音握剑,剑刺入了未婚夫的心脏;众人赶到时,池音轻蔑而笑。
“星阳剑派?”
在曲覆水的力保之下,池音被囚禁了。
守门的是赵清歌,每日会给她送饭送酒,吹笛弹唱。
……
“总之,如果你想听池音的故事,那……不该找我。”
赵清歌斜倚洞门,逗弄山雀。
……
“池音?我说是不肖子弟,你们信?”
曲覆水翻了个身睡觉,来访者都被挡住了。
……
池音面对着山壁,骤然明白了什么。
万千思绪聚集时,她醒悟。
“故事……思绪……那都是别人叙述里的。我如果只是……我呢?”
后来有些东西,她不记得了。
直到池音彻底叛出剑派的那天。
千夫所指,剑刃所向,池音白衣大笑,披发横剑大骂诸人:“星阳剑?不如覆水剑之一成!汝等一对一,有战胜我的,便来!”
一对一。
前仆后继的同辈,被池音杀了个彻底。池音双眼通红,白衣染血,朱红成褐,在夕阳下癫狂至极。
池音:“来啊!来啊!”
众人嗫喏中,私语中,风过中,凝视中,疯狂的池音,对上了寂静的赵清歌的眼睛。
赵清歌走上前,一挽剑花:“师姐,我来。”
她们对望,如仇敌,如好友。
赵清歌:“师姐等这天,很久了吧。”
池音执剑,笑道:“真的很久了——可是我不明白。”
赵清歌输得彻底。
池音收剑入鞘的时候,没看跪坐在地的女子,而是怅然望向天际的飞鸟:“我很多事不明白。清歌,你愿意告诉我吗?”
赵清歌望着她,抿嘴不言。
然后赵清歌摇了摇头。
池音回头笑笑。
池音问:“多少年,多少日月,你和我对打的这一场,尽兴了吗?”
赵清歌回问:“谁才是尽兴之人?”
池音下山时,才十九岁。她与赵清歌背道而驰,似往不同之路。不仅是赵清歌,池音与整个星阳剑派都再无瓜葛,翠星峰也会将她除名——等于是这个人间,池音的前十九年,毫无踪迹。
那山川横斜、水波皱眉的地方,池音还年轻,武艺高强,声名鹊起。
无数人会找她做些肮脏但昂贵的事,事成以后,又会增加池音这个名字的分量。每个人都偷偷揣测着,她会走多远,星阳剑派会怎么对待她:剑派会不会追杀她?曲覆水会不会拎着她的脑袋回去?或者池音会不会干脆嫁给某位朝中子弟,做了官僚的黑手?
都没有。
池音接过了很多活,一剑一剑,斩出了自己的名声。她后来背对着的,是足够让每个江湖人胆寒的大人物;她吐出的字,则是令朝野震撼的大动静。
买命者或胆战心惊地问:“阁下……是价格不称心?”
池音则饮酒微笑:“谈好了。是美酒不错,想起了过去的事。”
在池音杀声震天的时候,曲覆水跪在了祖师们的牌位前,焚香。
就算不想承认,星阳派也渐渐没落了,尤其是这几年——纵然翠星峰的女子们足够优秀,足够无忧无虑,但剑派的产生,终究是要与豪强们勾结的。
豪强不复,乱世已来。剑派的钱财再不充裕,剑派的人才也逐渐凋零。此时的曲覆水,皱纹横生,仍未出嫁,想着自己惊才绝艳的两个学生,望着画像上宛如仙子的祖师。
曲覆水问:“君有剑法平天下,何故红妆隐世间?”
曲覆水又问:“我既失意江湖里,何故能听故人言?”
曲覆水叩头:“往昔不追不可理,惟愿此夜此时闲。”
曲覆水的背后,没有任何徒弟了,包括赵清歌——她在三天前,嫁给了一位人中龙凤。
画像上的仙子凝视着徒弟,不知道多少年后的徒弟,曲覆水,抽出了剑,端详着剑。
曲覆水自言自语:“覆水剑,其实是胡闹的。根本比不过星阳剑——我知道。”
仙子端详着寂寞的中年的徒弟,无声而温柔。
曲覆水握住了剑身,狠狠用力,银色剑神折断,鲜血顺着剑刃滴落。她傲然而答:“可是有池音、有赵清歌,以及有这形形色色的好女儿,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总有一天。她们会带着覆水剑的名字,走下去。”
火光照亮了曲覆水的身后,是贼人上山的信号。无数兄弟的嘶吼证明了这场屠杀的结局。曲覆水不必多听,就知道那些污言秽语里,有多少关于掳掠翠星峰的弟子做老婆的屁话。
曲覆水站起来,喃喃自语:“还是很对不起池音……毕竟她……算了。也是她自愿。”
曲覆水扬眉,望着来者;鲜血自掌间流淌下,月色浑然。
“那来试试,我的女儿们一起铸成的——覆水剑法,第九重,‘血海剑势’。”
横剑如山崖,枫红照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