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若云后来仔细想过，为何许欣的死会改变了她那么多。
在那之前，许如清倾向于自己算是爱女儿的。她会给她钱，会回来看她，也会在喧嚣过后烟火落幕时，在逝去的光芒中偶尔想起远方的她。
她是有在乎她的。
但她的所作所为证明，这仅仅是在乎而已。她吝啬多余的温柔，对女儿的不懂事也曾感到恼火，对女儿渴望陪伴的要求也曾觉得麻烦。
许若云甚至想过，自己单方面拉黑女儿，让她从自己的世界消失——就像她死了，但她又不能真的死。
也会在后来女儿不再过分渴求时，看到那胆怯听话的卑微模样，觉得有一丝丝无意义的愧疚。
回首自己丑恶的嘴脸，许若云心情复杂。
是啊，明明是自己先放手的。自己有什么悲伤的资格？
既然根本没有那么爱她，又为何会在她去世时感到灵魂缺失一般的空洞？
这种空洞，有点像一本陪伴了自己许久的小说终于结尾，那推动另一个世界转动的齿轮停止，永远成为过去。
也有点像有某种平凡的场景——自己一直认为还会发生的场景，突然就只能作为回忆。
许若云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在黑夜中行走，唯独起始地有亮光。无论走多远，那光依然在原处亮着，让她有了继续下去的勇气。
但现在光消失了。继续行走的意义也消失了。
樂城，灾后救助区。
许若云从工作人员接过那个水色的女孩。
江淼还穿着她当初离开时那件淡蓝色小袄子，原本常常闭上的眼睛现在已完全睁开，目光清亮，映出许若云憔悴的面容。
许若云抱住江淼，那一刹那，凹陷的眼窝突然迸出清辉，绵软的手臂一下就有了力量，浑浑噩噩的人好像回了魂。
就好像抱住了全世界。
“再次确认一下，您是这孩子奶奶对吧？”许欣把户口簿装在江淼身上，并写下了许若云的电话和身份。通过这些，相关人员联系上许若云。
自己四十四岁当奶奶，工作人员没有任何惊讶的神色，也许他们太疲惫了。
又或许是自己，这几天实在苍老的太快。
许若云微不可察地点点头。抱着江淼转身离开。
灾后重建工作进行的很快，投入人员和资金很足，仿佛是为了补偿樂城受灾死亡人数最多一般。
整个樂城到处都在忙碌着，街道依稀留有洪涝的痕迹，浅浅的，像是一道疤。
和煦的正午阳光抚慰在伤口上，仿佛一切都能愈合。就像许欣的房子，本已被水淹没，现在除了有些潮湿，已经看不出灾难的影子。
许若云她想了想，还是决定住这里。
花钱联系人清理好屋内的积水，检查完电路、水路，更换实木家具，给墙面再刷一层漆······
工人忙碌时，许若云忙里偷闲，买了配方奶粉喂给江淼，她从没带过孩子，养许欣时也是她娘在负责，现在笨手笨脚的，折腾半天终于是勉强解决了。
仅仅一下午，那个家又成为那个熟悉的模样了。
黄昏时分，夕阳西照，暮云像在燃烧。许若云坐在新购置的沙发上，被琐事麻痹的内心渐渐被晚风平息，她认真地凝视着江淼。
女孩正睡着，小小的一团，那么脆弱。
许若云拿出许欣给她留的字条。
“妈，当你看到这行字时，我已经不在了。我为我自己用淼淼来束缚你的行为感到难安，但抱歉，无论怎样，我都想这么说：请务必这么做，请务必陪那孩子长大。”
“或许，能弥补我留下的遗憾吧。那么，永别了。”
字迹清秀娟娟，许欣温润可人的模样跃然纸上。
尽管这一下午已经看了无数次，许若云还是忍不住落下两行清泪，她抱过江淼，轻轻抚上她光洁的前额，“真是可怜的孩子。江淼，真是一个让人想起大海的名字呢。就叫你阿水吧。从现在开始，阿水，我只了你而活。”
许若云呢喃着，那一刹那，她心中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敛去悲意，许若云拿出电话，拨了出去。“嘟——咔擦”，电话很快被接通了。
“Yoly，你那边才凌晨六点，这么快接电话，是在do吧。抱歉打扰了，我要说一件重要的事。那个，我要常住国内了。Tctkl要就此搁笔了。”许若云边说边向窗边走去，她倚在阳台上，深蓝色栏杆凉意森森，传来铁锈味。她打给自己的编辑yoly，决定把过去的自己杀死，干干净净的灰飞烟灭。
“Wait！wait……wait！你认真的吗，tctkl？发生了什么？”yoly惊讶道，喘着粗气，背景音有些不堪入耳。
“我是认真的。我家庭出现了变故，我得在国内带孙女。有些事得麻烦你帮我处理一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知道了，节哀。咱们还有再见的机会吗，tctkl？”
“tctkl已经死了。下次再见，我只是一个陌生的糟老婆子罢了。”
yoly好像笑了笑，“那我也期待着。”
“对了，先别do了，我记得你和cikey老早就做试管了吧，带孩子怎么样？有点经验了吗？”
“嗯……算有了吧……”
“那教我，我孙女刚两个月。”
······
挂断电话时，夜幕早已高高挂起，江淼好像饿了，正急迫地扭动着。
清冷的月光下，许若云把过去埋葬进墓里。
墓穴很荒凉，那庄严的墨色棺材周围黑鸦乱舞，残风阵阵。
许若云突然想到，也许人经历的一切灿烂，最终都要用寂寞来偿还。
世界另一头。
席梦思上，cikey侧身看着爱人眉头紧锁地工作着，有些气恼。do到一半接了个电话，一直聊一直聊，现在好不容易挂了，又开始工作。
实在不解风情的有些过头。但谁叫她就喜欢这认真的模样呢？
cikey心里已经原谅了她，还是忍不住嘴碎几句。
“tctkl收笔，你又要给她作收尾工作，她还真是压榨劳动力。”
“乖，别闹。”yoly看都不看她一眼，像哄小孩子般说道。
“就闹就闹！那个tctkl有什么好的，值得你那么对她？说起来，当时她是不是还勾引你来着……”
“二十年前的事就别拿出来说了，而且不是她勾引我……她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兽｜性大发，是我……算了，我那时候又不认识你，你也不年轻了，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莫非还在吃醋？”yoly依旧没有看她，但嘴角渐渐牵起一丝笑意，深蓝色大眼睛婉转出一抹调戏的意味。
“呸呸呸，才没有。好吧，不说过去的事了。tctkl真的收笔了……她的粉丝会很难受吧。”cikey急忙否认着，僵硬地转移了话题。
“也许吧。不过反正也没多少粉丝就是了，毕竟，咱们是小众圈子啊。好了，别闹，等我写完这段稿子，咱们继续。”
“继续什么？”cikey明知故问，噙着狡黠的笑，仰着头问她。
tctkl将眼睛从笔记本上移开，用嘴堵住那不安分的红唇。
“乖。等我。”轻点了一下，yoly很快回到工作上去。
“敷衍！”cikey嘴硬着，脸色红红的绯意却展现出她内心的欢愉。
m国某百合论坛。
“重磅消息！著名百合作家tctkl宣布收笔。tctkl自1983年发表处女作，至今已有二十年，共发表十余部百合小说，几乎每一部都引起热议。如今，面对如此一个争议满满的作者宣布停笔，你有什么想说的？欢迎留言。”
“啊，不会吧，我还想看老师的作品啊，写的太有感觉了！好可惜！”
“好耶！老女人终于滚了，肯定是被正义的网友喷退网了吧。写些东西乱搞伦理，满脑子黄色废料的三流作者。真恶心！”
“收笔也挺好的。近几年属实江郎才尽了，越写越无趣，已经没灵感了就早点退休吧。”
“尊重老师的选择！老师知名度很高，但认真看书的不多，那些读不懂您精神内核的人不配评价！”
“楼上的你倒是告诉我，她能有什么内核？早期以淫乱情节出名，以乱｜伦、血腥吸引眼球。后面粉丝多起来后就装的像正人君子一样，妄图写纯爱洗白，要我说，这人就没有真情实感，她写书只为赚钱罢了。”
“支持楼上！还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真正买她书的不多，全都是看热闹的，哈哈。”
“老师真爱粉顶起来！我承认有些作品的确有些商业化，但也有用爱浇灌的作品······”
······
远方的许若云并不知道，她宣布收笔引起的这场腥风血雨，她已经决定开始新生活，承担好作为奶奶的职责，尽量给那个可怜的女孩一个幸福的普通的童年。
对许欣的爱和后悔如压抑的火山，此时井喷般将江淼淹没，并转移到她身上。
许若云为了走出回忆，为了惩罚未来，已经费尽心力。她强迫自己看着江淼，用愧疚支配自己倦怠麻木的肉体。
仿佛只有好好爱她，才是许若云现在活下去的唯一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