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小灵通脱手而出,垂直落地。许若云的手像是僵硬的木偶,粗制滥造的关节让她什么抓不住。
很快,她又慌忙把手机捡起,笨拙地按着键位,没来得及看短信,她快速拨给许欣。
额头隐隐有冷汗冒出,等待那几秒,也许是她活了那么多年最为未知的时刻。那几秒的思维活动值得许若云去好好品味。
去思考她是否真的活明白了,思考她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许若云大脑放空,思想却异常清醒,她知道,女儿就算要找她也不会如此电话轰炸,一定出大事了···
就在自己鱼水之欢时,女儿如果出事了,想要依靠她,她却连回应她都做不到······
想到这里,许若云突然觉得心痛的像是被挖去了一大块,连呼吸都得小心翼翼的,明明她觉得自己并不是特别在乎女儿······
明明她觉得自己是不会有如此失控的情绪波动的。
胡乱想着,脑袋好像要炸掉,万幸的是,电话很快接通了。
“喂?欣欣!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你还好吗——”
“妈。”感到许若云那跨越山海传递来的在意与着急,许欣心里涌起一股迟到的暖意。
“你冷静下来,听我慢慢说。”
“好好好,你说你说。”许若云肉眼可见的紧张着,浑身都在战栗,sanne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陪在她身边,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
“你记得之前给你说我们这儿一直在下雨吗?现在雨还没停,我们被困在家里了。”
许若云头脑飞速转动着,女儿说的很委婉,但情况一定不容乐观了。
“水位增长和救援,这是一场竞速。”许若云冷静地分析着,“看来你们错过了下楼的机会。现在水流很急吧,下楼太冒险了。你们别紧张,先去顶楼等待救援,要坚信不会有事的。”
“淹到几楼了?”
“三楼。”
“你们还呆在家里?先去六楼吧。屋顶渗水情况怎么样?”
“还好,六楼暂时是安全的。”
“那你们三个赶紧去六楼。”
“不急,六楼人肯定很多,太吵闹了。我不想那么狼狈的和你说话,妈。”许欣嗓音很干净,没有面临死亡的颤声。
许若云刹那间就明白了,女儿是决定要说遗言了。
她还想说些诸如“不要放弃”“别想这些”的苍白无力的话,但女儿那么勇敢,她这样反倒是对她作出的牺牲的的亵渎。
许若云在那一刻回想起好多事,她们奇妙的亲情纽带也许很快,就要断掉了。
许若云深呼吸一口,不顾形象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地板冰冷的凉意渐渐往她身上爬,爬到心口。
她竭力平静下来,“欣宝,你说。”声音却颤抖的不行。
颤抖的像一个装满情绪的包裹,现在,那些轮廓终于清晰的情绪一点点爆发着。
是人面对死亡的恐惧;是未来将要被破坏的迷茫;是将要失去时才懂得的后悔;是过往时光积攒下的遗憾;是对自我认知不清的痛恨;是对伤害了爱的人的悲哀······
许欣那边几乎是笑了笑,“你又叫我欣宝了,妈。那就从你第一次叫我欣宝开始吧。”
女人声调始终淡的像在唱忧伤的小曲;像牵着油纸伞的姑娘优雅地走过雨巷;像飞鸟在舒适的风中收翼滑翔······
世间一切从容的表达,在形容女人面临死亡时的状态时,都显得那么失色。
“妈,是我另一个妈——姑且叫我娘吧,是我娘决定收养我的吧?”
“嗯。”许欣每说完一句话都会有一个适当的停顿,让许若云可以自己选择说话与否。
“我想想,那是多少年啊——哦对,应该是1979年。那时我才几个月吧,亲生父母双亡,暂时被寄养在生产队。娘本就和你决定领养孩子,回乡时刚好发现我,于是我们的故事就开始啦。”
“妈,首先要谢谢您和娘把我从吃百家奶的孤儿变成有人疼爱的普通小孩。”
许若云听到她说起往事,说到“疼爱”的字眼,心尖像被狠狠地刮了一刀。
“我的欣宝啊···”说出口时才发现,已有了哭腔。许若云只是亲密的呼唤着她,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语言。
“妈,我还是婴儿的时候,您和娘一定很爱我吧。因为·······因为我连娘的模样都记不清了,却还记得您总是叫我欣宝,就像你心里的宝贝一样。还把我抱起来坐在肩头······”
“妈,您一定不知道吧。您的肩膀超级超级温暖,又踏实,你撑起我的时候,我就像是你的全世界一样······妈,我好满足,好幸福啊。”
“欣宝···”许若云只是无力地呢喃着。
“那时的我还小,不知道我为什么开口学说话时不需要学说“爸爸”。那时我还不知道,您和娘顶着多大的社会压力,受尽千夫所指才能在一起,才能领养我。我只会牙牙学语地欢乐着喊着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妈妈。每每想到你们为领养我受过的苦,我就觉得钻心剜骨的痛,你们把我从深渊救回,给我一个家。但我能给你们什么?你们为了我承担了太多······妈,我好心疼你。”
“傻孩子,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我和你娘最伟大的意义啊。我······我不值得你心疼啊,宝宝。”许若云又感动又心痛,“你就是最美的礼物。”
许欣好像甜甜地笑了一下,很快又敛去,归于平静。“妈妈,您和娘陪我到三岁。那三年我没有明确的记忆,只是内心觉得,那是我最为柔软的地方。那三年,我一个人享受了两份至高无上的爱意,该是多么幸福。”
许若云的思绪好像也随着许欣的话回到那个“劳动最光荣”的时代,那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心意,那撒播汗水的土地,那温馨的三人世界······
许若云后来走遍了万水千山。
阿尔卑斯的雪山,近处绿草青青、苍翠欲滴,远方深蓝作幕,丘壑为画,她也曾倾心于那深邃与葳蕤。
华北大地的长江,轻舟一解,诗意奔腾;泥沙作载,清流绝尘;她也曾沉醉于那浩荡与壮阔。
草原、裂谷、盆地、海滩、堡礁······
那时她也折服于那旖旎的风光,但时至今日许若云才突然觉得,唯独对那片土地她情有独钟,那茫茫黄土,寥寥旷野不单单记载了她的足迹,还寄寓了她的感情······
犹如醍醐灌顶。有些东西像有了灵气,触动了自己的心灵深处。
自己真是可笑,还自诩浪迹天涯四海为家,却连感情的归宿都不知道在哪里。
许若云笑着笑着便哭了,眼神迷离着,“是啊,那时候,原来那么幸福啊。”
感受到母亲的变化,许欣心里满起巨大的满足,妈妈果然还是很在乎自己和娘的。
“妈,我想问问你,你和娘在一起那么久,到底是因为两人情到深处难舍难分,还是因为有我在?”
许若云大脑瞬时短路,“我,真的和你娘在一起很久吗?”
电话那头传来轻松的笑意,“你认为呢?妈妈,你后来的伴侣换的比衣服还勤——”
“好了别说了。我······我的确是个多情种。也许,真的是你娘和其她人不一样吧。我对她投入的感情,应该是最多的。”
“这其中有没有我的影响呢?”许欣不依不饶,一直揪着这点不放。
许若云不理解,“这,也许吧···你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宝宝?”
“当然有意义,这关系到你是否有过一段真挚的爱恋。”许欣说得很郑重。
“爱恋?我和你娘缠绵悱恻了三年,情比金坚噢。欣欣,你也要跟我谈爱情吗?”许若云感到很奇怪,今天她第二次听到这个词,却感觉它很陌生,好像离自己很远,很远。
“是的,妈妈,我想跟你谈谈这个问题。毕竟,在爱情方面,我可比你有经验多了。”说着,她笑意盈盈地看了看丈夫,后者温柔地握着她的手,是满眼的支持与鼓励。
许若云刚想反驳“我谈的恋爱比你换过的衣服都多”,话到了喉咙口却说不出来。
自己是谈过很多恋爱,但对真正的爱情也许一窍不通·····
“就算如此,妈妈已经老了。再谈情说爱,太矫情,太滑稽了。”许若云说出这话时,皱纹堆砌起来,满脸倦容。
“妈,你是天上的游云,诡谲多情,变幻无穷。你很难爱上一个人······我为你感到遗憾。”许欣嗓音低低的,又莫名得深沉,像是在面对黑棺默哀。
“什么意思?说了这么多只是为了表达你的遗憾吗?”许若云被许欣绕昏了,满头雾水。
“是的,只是表达遗憾。”
“好吧,欣欣,你继续说。”许若云暂时接受下来,留待以后细想。
“妈,娘死的那天,也是这么大的雨呢。”许欣的声音像是带着被时光磨平棱角的怀念。
但许若云却没有那么平静。当年爱人的死一直是她心口的一道疤。
她忽然就感到鼻子一阵酸楚。再开口时,像是衰弱了几分。
“是啊,也是这样的大雨。如果当时我能陪着她,我能阻止她在乌云密布时还要去河边捣衣,如果我······罢了,都过去了。”
“嗯,都过去了,妈妈。让我们向前看。妈妈,接下来的那些话,我本打算让它们一直烂在心里,但今天还请允许我任性一次吧。”
许若云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什么,她心中再次泛起悔意,“欣欣,你受苦了······”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得此恩惠去天堂旅行了一趟,再回到原状而已。”许欣说“而已”的时候,咬字特别模糊,不断坠落的情绪让她非常勉强。
许若云一时语塞。她又何尝不知道?自说自话般给予一个人温柔,将她从深渊泥沼中拉回,转而沉溺在缤纷的糖果蜜糖中,又无情地把一切夺去······
结果没变,但过程中那无与伦比如昙花一现般的绚烂风景,便是最大的残忍。
许若云只觉如鲠在喉,“欣宝···我,我……对不起。”
“小时候的我不明白死亡的含义。那时常常想着,妈妈是不是去找娘了?等找到娘就会回来了吧,我就可以继续浸在蜂蜜中,甜甜地做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许欣说这话时有点孩子气,如风铃般娇俏可人,许若云仿佛能看到她随风摇曳的幸福模样。
“可是后来我知道,娘回不来了。妈妈也回不来了。那段美好的旧时光终究如梦幻泡影,在漫长的等待与期冀中烟消云散了。妈,我好想替小时候的自己说一句,我好想你。”
许若云扭曲的面容掉下两行清泪,无言的泪水为内心的真情而流。
“欣欣···妈现在好后悔,真的好后悔……”
“不,妈,您别这么说。你是自由不羁的云彩,你的未来应当是星辰大海,霞光满天。而不是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里,腐朽、平庸、碌碌无为。妈,您一直是我的偶像,您常说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渺小、脆弱,转瞬即逝。所以要且歌且唱,纵情四海;要中流击水,浪遏飞舟;要莫思身外无穷事,尽得生前有限杯;要像没有明日一样而活。这样的你,不该后悔,也不必后悔。”
“你是完美的。”
许欣用近乎朝圣的虔诚说着,像膜拜她生命中的神祇。
但那匍匐的身躯却止不住地颤抖着。
“可是,妈,对不起……我觉得我好自私,好卑鄙……听到你说后悔,我的内心却燃起足以燎原的欢愉······妈,原来你也是想和我在一起的,我好开心……”
许若云顿感晕眩,如同在地狱中踽踽独行时被一道柔和的天光射中。
那颗摇摆不定的心也随之明晰了方向。
“阿欣……我……我真的不配得到你如此纯洁高贵的爱啊。”
“我没能给你陪伴与家人的温暖……你人生的电影,我缺席了太多……阿欣,你真是个温柔的孩子,妈妈此生不负青春年华,不负大好河山,唯独负了你,也负了自己的真心……”
“我……我太失败了……”
声音如迟暮的风,苍老、低沉、死寂,诉说着风烛残年,诉说着垂垂老矣,诉说着半生虚妄。
心似已灰之木,身入不系之舟。许若云觉得自己走了太远的路,一路欢声笑语、乘风破浪······
却忘了为何出发。
远方的女孩只是沉默。半晌,“嘀嗒”一声,像是落下一滴跨越山海与星霜的泪。
“妈,你只是活着,就已经不负我了。”
许欣眼眶盛着泪,依旧平静地说着,温绵缱绻,如盈盈秋水,淌过那颗老去的心。
许若云再说不出任何其它的话,只是不住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嘶哑的哭腔如燧石,灼热了许欣那压抑着的心灵。
许欣终于大哭出声,用滚烫的泪回应那迟来的爱。
“妈……我可以……我真的可以,接受这份道歉吗?”声音好低,低到尘埃,好像很快就会被流动的黄沙淹没。
那耳语般的,最没有威严的质问,却让许若云痛如万箭穿心。
“你可以……”简单的三个字,却花了许若云半生的时间。
而许欣等到这个回应,用了一辈子。
积水,渐渐铺满地面。
“欣欣,该上去了。”丈夫忍着泪低声道。
许若云察觉到异动,强行压下那在崩溃边缘的情绪,扯着嗓子问道:“欣欣,你那边涨水是不是上来了?先别说了,快上楼!”
“妈,我还想看看这个家。也许是最后一眼了……哈哈,刚才真是好矫情噢。妈,时间不多了,我要好好交代后事咯。”许欣撑起一抹勉强的笑意,故作轻松道。
许若云知道女儿的倔强,那些鼓励的话她也不想说了,只是轻轻应了一声,“好,你说。”
“妈妈,抱歉,请允许我最后的自私。如果淼淼活下来了……希望您能代替我们陪她长大。”
“我答应你。”许若云缓缓闭上眼,说出这句话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妈,你真好。我爱你。好啦,我也得去六楼了。面临死亡,人群实在是太丑陋了。我不希望您看到我的人生,如此难堪的落幕。那么,要说再见了。”
“欣欣……”许若云如行将就木,虚脱地呢喃着。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说出了再见。
“嗯!再见,妈妈,我爱你,能做您的女儿,我真的很幸福。”这最后一句话,耗尽了许欣的一切情感。
电话被掐断了。
相隔万里的两个世界的联系也断了。
但那颗被时间证明的真心,那残酷而美好的情感却永远不会死去。
······
许若云早已泣不成声。
2003.8.22
樂城。
一架架救援的直升机被暴烈的大雨砸的东倒西歪,从那些代表生的窗口,缓缓伸出手。
几乎所有的人们都疯狂地向那希望冲撞着,直升机太少了,很明显,注定只有部分人能活下来。
但还有一群人,他们远离喧闹的人群,在那个积水不断漫上来的角落安静地等待死亡。他们目光祥和,带着巨大的满足。
他们都有共同的名字,叫父母。
那是那场为期12天的大雨的最后一幕。许欣那幢楼共66人,存活10人。
其中五个小孩,那是他们的父母自愿放弃机会,与他人协商后,给予他们的最后的爱。
五个小孩都先上了飞机,纵使那之后,其他的人们争了个头破血流。
茫茫一生,邻里一场,默契地让孩子活命,那便是陌生人之间能做到的最伟大的共情与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