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泉涌的结果就是，许若云第二天起迟了。

  江淼今天是自己起的床，疑惑着奶奶为什么没来叫醒自己，手忙脚乱地穿好衣服，跑到外面。却也没看到在厨房忙碌的奶奶，反而在书房发现了她。只见许若云还穿着昨晚的衣物，趴在书桌上，手上握着一支笔，胳膊压着一堆稿纸，竟是睡着了。

  江淼看她睡得香甜本不忍吵醒，但……自己没有早饭吃了呀！而且在这么下去自己会迟到的！

  于是她轻轻推了推许若云的肩膀，发现完全推不动之后，凑到她耳边轻声唤道，“奶奶奶奶，起床啦！”

  许若云肩膀先是抖了抖，忽然身躯一震，猛然清醒，如垂死病中惊坐起，不知身在何方。

  手臂酸胀的不行，肩膀好像也有些僵硬，许若云发现自己身体状况及其糟糕，意识到昨晚写大纲写着写着竟然睡着了。

  晨光已然亮的明显，天色不早了。“糟了！阿水！”许若云如梦初醒，第一个想到的是江淼，她侧身一转，发现一脸懵懂的江淼。

  “奶奶？你怎么了……为什么在外面睡着了呀？”江淼一脸担心。

  “额，嗯……没事哦阿水，我昨晚在想一些事情，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许若云看到江淼已经起了，放下心来，忍下刚睡醒的一阵眩晕感，强颜笑着，安抚着江淼。

  “比起这个，现在好像有点迟了，今天来不及做早饭，我带你出去吃吧？”许若云边说边快速起身去洗漱。

  “好。那我也先去洗脸脸了。”江淼听话地应下。

  十分钟后，二人动身前往早餐店。

  一路上，江淼时不时就瞟许若云一眼，好像有话要说。许若云自然发现了，只是时间不多了，要抓紧赶路，所以没有回复她期待的眼神。

  到了早餐店，正是上班上学高峰期，生意很好，江淼和许若云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空桌坐下，点好餐后，许若云这才看着江淼，江淼立刻会意，问道，“奶奶，你昨晚在干什么呀？我看那里有好多稿纸……”

  许若云亲昵地捏着江淼的脸蛋，“阿水，你不是怕我在樂城无聊吗？奶奶以后要写故事了，这样就不无聊啦。”

  “诶？！奶奶原来会写故事吗？是像白雪公主那样的故事吗？”江淼瞪大了眼睛，惊讶地说。

  许若云哑然失笑，“不是童话故事哦。是一个小女孩环游世界的故事。这样就可以满足奶奶想到处去玩的欲望了。”

  江淼露出钦佩的神色，两汪清泉好像在发光，“奶奶好厉害！”

  许若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女孩的崇拜，再次满足地感叹：养小孩真是太好了。

  江淼称赞了一番后，突然表现出狐疑的神色，“不过奶奶，写故事真的能替代身临其境吗？”

  这是个好问题。客观上来说，文字本身只是符号，它的意义是人为所构建的。精神世界的繁荣永远不能替代设身处地地傲游天下。

  但这东西其实因人而异。主观上，有人代入能力很强，只要文字足够有趣、真实，符合逻辑，便能让人完全沉浸其中，即使身在腥臭腐朽的地底，也能让灵魂在四海飘荡、熠熠闪光。

  这种肉体与精神的割裂感，便是文字真正最恐怖的力量。

  许若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她想起自己的过去，眼神黯淡下来，隐隐笼上秋日云烟。

  “也许吧。阿水，这并不是所谓替代，文字能给你一种新的体验。”

  “噢——听不懂，总之奶奶好厉害，文字好厉害！”年幼的江淼单纯地憧憬着，在心底埋下一颗种子。

  她只知道，文字能让奶奶快乐。对文学的热爱，在这一刻开始萌芽。

  两人闲聊着，过了挺久早餐还没来，许若云有些疑惑，招呼老板问了一下，才发现因为人太多了，竟然把他们忘了。

  老板不停地道着歉，许若云暗自叹了一口气，摆摆手示意他没关系，“现在快上就好了。”老板一边点头哈腰，一边退到了后厨。

  许若云这才看了看表，如果要吃了饭再走的话，迟到是在所难免的了。

  而江淼因为不清楚许若云的想法，明显有些着急，在座位上不安地东张西望，又不敢表现的太过分，怕让奶奶觉得愧疚。

  作为乖乖女的她还从未迟到过，有些不知所措。

  许若云将她焦虑的模样看在眼底，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于是她作出询问的样子，征求江淼的意见道。

  “阿水，你觉得你现在是该吃饭，还是直接去幼儿园？现在走还能赶上哦？”

  许若云承认，她是有些为难一个小孩子了。但是……她太想看江淼皱着浅浅的眉毛，歪着小脑袋思考的样子了……还有那双肉嘟嘟的小手，缠过去缠过来，像是在抽丝剥茧解谜一样。小家伙每次想问题的时候都毫无保留地释放着魅力，萌化许若云的同时根本不自知。

  江淼听到问题一愣，她没有先去思考，而是观察许若云。

  许若云的声音很稳，没有上扬或下沉调，看着自己时双眸中是饶有趣味的样子，但绝没有期待的神色。双肩平行微微前倾，但也没有表现出倾向性……

  这表明她只是随便问问，也没有对自己的回答有所期待。

  江淼心里松了一口气，看来奶奶并不是暗示她放弃早餐去上学。

  江淼决定说出内心的想法，在爱的人面前，她总是认真而纯粹。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觉得我应该先吃早饭。幼儿园没有什么意义，迟一点没有关系。我是小孩子，只要请个假就好了，没人会责怪我。但我不吃早饭的话可不行呀，奶奶说了我还小，要快快长大的话就要多吃东西噢。”江淼说着孩子气般的回答，却很符合实际。

  许若云先是感到惊讶，而后渐渐露出赞赏的神色，把江淼搂在怀里，抚摸过她认真看着自己的双眼。

  再在那光洁饱满的前额落下一吻，“阿水说的很对。任何时候你都要把自己的身体健康放在第一位噢。”

  江淼露出理所当然的样子，“肯定呀。我自己最重要了！”女孩说着说着，加了一句，“嗯……不对，奶奶和我一样重要。”

  江淼说得天经地义，让许若云感到满溢的幸福。时间便在这幸福中向前走着。

  终于，服务员把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端了上来。许若云尝了一口，“阿水，有些烫，慢点吃。我给你老师请个假。”

  江淼点点头，“好。”

  许若云突然想到还没有编理由，又心生一计，她问江淼道，“阿水，你觉得我们怎么跟老师说呢。”

  江淼一边咕噜咕噜地喝着粥，一边回道，“就说我有点不舒服呀。”

  许若云露出不怀好意地笑，逗着江淼，“可是你没有不舒服呀，这不是说谎了吗？而且白白让老师担心哦？”

  江淼停下嘴上的动作，两只眼睛瞪的大大的，“有什么问题吗？”

  许若云也停下来，眉毛拧成一团，故作严肃地看着江淼，“老师没有教过你不可以说谎吗？老师担心一场只是徒劳你不愧疚吗？”说完许若云就有些后悔，这话说的过重了，尽管她只是装作这样，但还是怕吓到江淼。

  而江淼很淡定，好像能感知许若云真正的情绪一样。她眼睛转了转，居然还认真想了想，“是有说过不可以撒谎哦。”

  “但是我不在乎。”

  最后一句一语双关。

  许若云当然也是不在乎的，她只是想看看江淼对谎言的态度，目前来说……目前还不好说，等下来再和她讨论一下这个问题。

  许若云只是微微颔首，给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请了一会儿的病假。

  江淼则是满不在意地喝着粥。

  结束早餐，许若云把江淼送到位后回家第一件事便是清理书柜，她给书简单的分了一下类，把适合江淼看的挑选出来放在显眼的位置，其它书则自己藏好。

  江淼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广泛的思想，许若云到现在还觉得怪异，江淼所接触的东西无非一些童话故事罢了。不过，这也不坏。

  毕竟，谁不喜欢一个观察能力很强、善解人意的体贴的小棉袄呢？

  需要注意的是，她有一套自己的逻辑，虽然还不成熟，但是随着年龄增长一定会慢慢完善。按照江淼的悟性，也许这个过程会很快。许若云必须引导它正面一点、积极一点、普通一点，至少要符合世俗三观才行，她不希望江淼过的很辛苦。

  而且要加强与她的交流，如果发现小树长歪，要及时扶正……

  江淼并不知道她还没有任何过激的、反人类的思想时，许若云已经自诩未雨绸缪地想了这么多了。

  许若云整理书柜时看到一叠相册藏在一大垛英文书下面，是自己年轻时游山玩水四处留情的回忆……

  匆匆翻了一下，看到第一张，饶是久经风霜的许若云，也难免坠入那热烈的感情与旖旎的风光中。

  葳蕤山色、茫茫水天，泽兰山脉连绵千里；轻舟绿水、粼粼波光，沂蕙湖泊万里碧澄。美人微醺，躺于舟中，真如“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许若云想起那个波心摇荡的夜晚，和那个记录下这一刻的女人。说起来，阿水好像提到过她看了自己的照片啊，如此人间绝色，是该好好欣赏。

  ·······

  md，不对，糟了！那女人后来和自己……

  许若云连忙翻开第二张，果然……许若云和那女人正抱在一起拥吻，背后苍山作幕，身前白水为廓。恰到到处的月色洒下暧昧的清光，晚间山脉飘起朦胧岚气……

  良辰美景，美人如画。

  但这东西不该给小孩看吧啊喂！怪不得昨天江淼说自己身边总有那么多漂亮女人……

  不知是因为昨天信息太密集，还是女孩的爱太过炽热，许若云居然忘了这一茬。

  许若云不禁面露羞赧，纠结着是否该继续往下翻。她既想久违地回顾一下过去，又怕翻到更劲爆的内容……

  想了想，咬咬牙许若云还是继续看了下去。翻着翻着，许若云忍不住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除了接吻没有更出格的照片。

  忽然她福至心灵，唉不对这算哪门子还好啊！这已经够糟了吧，啊啊啊真不知阿水是如何看待自己的……

  在阿水的眼中，亲亲等于表达爱意，那她是觉得自己爱那么多女人了？

  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关系。江淼还没有这些概念，希望她会很快忘掉，或者问的时候能圆过去吧。

  许若云感到自己情绪像月下潮汐，大起大落着，还像一个年轻人一样，不禁感慨，看来我的灵魂依旧青春啊。

  于是又开心起来，把照片藏好，继续清理书柜了。

  花朵幼儿园。

  儿童乐园内，许多小朋友围在一起，正在玩老鹰捉小鸡。有两队人马，好像在比赛。江淼独自一人坐在滑滑梯旁的长椅上，想着奶奶的话。

  奶奶以后写的故事，也会印成书吗？大家都可以看到奶奶写的书吧，奶奶果然真的很厉害。

  江淼没有父母，出生时便是由许若云带大，自然对奶奶无比敬仰，她就好像是她生命中唯一的太阳。

  “小红！你又掉队了，不跟你玩了。”一个清脆的男声传来，“不……不好意思！我会加油的。”一个怯生生的女声回答道。那出声的男孩好像很不满，但还是接受了她，一群人继续玩着游戏。

  啊……好无聊的对话。

  江淼被嘈杂的声音打断思路，只是瞟了他们一眼，又重新进入自己的世界中。

  说起来，奶奶和她照片上那些女人是什么感情呢？她和她们亲亲耶，奶奶爱那么多人，莫非是观音菩萨？

  “什么观音菩萨呀，江淼同学？”

  江淼正出神着，被一名年轻女人打断，正是她们的老师。

  她说观音菩萨？不是吧，我把自己的想法说出去了？

  江淼暗道糟糕，发呆还被别人听到了。尴尬地对上老师的眼睛，唇角牵起一个难看的笑，“没什么。”

  江淼的老师仁樱长着一张和善的圆脸，斜刘海飘飞着，温顺的蛾眉下是笑意盈盈的双眸，唇红齿白，亲和力很强。

  她没有再继续“观音”的话题，眉眼收了笑意，露出几分担忧，开口问道，“江淼同学，你今早说身体不舒服，现在好些了吗？”声音甜甜的，像软糯的小蛋糕。

  “好些了。谢谢老师关心。”江淼正色道，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

  “那就好。”仁樱像松了一口气，舒展了微微皱起的额头。

  江淼再次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谢意，心里的磨盘却早已转到了许若云的方向。

  “江淼同学既然身体好些了，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玩呢？其实，前几天我也没看到江淼同学和他们一起玩，老师可不可以问一下是为什么呢？”

  仁樱作为热心负责的幼师，早就注意到了江淼的不合群，今日趁此机会正好旁敲侧击一下原因。

  江淼被迫停止思考，暗自叹一口气，倒也不算多惊讶。从这个老师关心自己的神色就可以看出来她是个极其负责的人。

  也就是很麻烦的人。

  自己需要考虑的是如何回答才能快速过掉这个议题，如果支支吾吾可能会被认为是被孤立了，那更麻烦……如果回答身体不适，只能作为暂时借口，不是长久之计。

  唉……

  想不到解决办法的时候，也许说实话更有用。

  “老师，我不喜欢玩这些，我喜欢安静。请不用担心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坐着就好。”

  “我并不是被孤立了，我身体也没有问题。坐在这里是出于自己的考虑，还请理解。”

  江淼连着说了两段，表达很清楚，但仁樱却好像没听懂一样傻在原地。

  仁樱感到震惊，在她这个年纪能完整说出一句话的孩子都不多，更别提表达如此清晰的长句子了。

  看来这是个很有思想的小孩，她可能出于害羞或其他原因还不喜欢和朋友一起玩，这既然是她的意愿，那也不必担心了。

  仁樱放松地笑了笑，“那好吧。江淼同学有什么需要就找我哦？”

  搞定了……江淼满意地点点头，真心感谢道，“好的，谢谢老师。”

  仁樱转身离开，江淼继续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刚刚想到哪儿了来着？

  “小红！都怪你又被抓了，我们又输了！”那个聒噪的男声又不合时宜的响起，语气更重了些。外界的声音本来不会影响江淼，但这次动静有些大，而她刚好在想刚才断掉的思路，连接断掉的思路就像处在dna复制间期，及其不稳定，很容易被破坏。

  江淼有些恼火地看向闹腾的人群，她记性很好，一眼就认出被称作小红的正是她那天在幼儿园门口看到的在哭泣的那个女孩。

  小红委屈地说，“我也不想被抓呀。”可怜巴巴地低着头，好像做错了什么。

  男孩生气地吼着，“每次都是你，不然我们不会输的。”这话引起了一些共鸣，有更多难听的声音附和着。

  “我不要你跟我们一起玩了，大家同意吗？”男孩见调动了群众，继续煽风点火道。

  “同意！”

  “哇——”小红一下就哭了出来，“不行不行，我想跟你们一起玩！不能抛弃我！”

  女孩无助地哭着，很快变成了一只小花猫，泪水打湿了她漂亮的粉色衬衫，留下润湿的点，就像盛开了桃花一般，更添了几分怜意。

  男孩们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都束手无措，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着。

  而那个好胜心最强的小孩还在嘴硬，虽然语气弱了许多，“可是，你来我们就要输呀……”

  “我会加油的！我最怕一个人了，带我玩嘛，好不好？”小红抹了一把眼泪，好似大义凛然般说着。

  “那……那好吧，你可不能再拖后腿了。”男孩扭捏着，勉强答应了。

  至此，儿童的闹剧结束。

  江淼完整欣赏完，倒是觉得有些地方让她产生了兴趣。

  江淼很喜欢独处的原因，除了发呆、思考问题外，还有便是她很喜欢观察“情绪”，特别是一个人最真实的、灵魂的“情绪”。她把那种状态称为“裸情”。这让她感到一种很奇怪的欢愉，就好像大海得到清风助阵，得以奔腾一样。

  她有时觉得人生便像剧场，自己坐在观众席，就像一个麻木的怪物，以演员的“情绪”为食。而且自己的胃口很刁，只有心灵都在颤抖那种程度的“情绪”才能吸引她的注意。

  而不同人表达情绪的方式不同，力度与深度也不同。小红，明显是个以哭泣来表达负面情绪的人。

  江淼主观地觉得，那天小红哭着说不想上学时，内心并不悲伤，或者说，是一种有目的的悲伤。

  她真正想得到的，也许只是母亲的安慰和承诺而已，并不是“不去上学”这个结果。

  但今天小红的哭，则截然不同。今天小红哭得很“痛苦”，代表的情绪是恐惧。

  她在说“我最怕一个人”时，尽管表现是普通的颤音、眼泪，但江淼仿佛能看到她的灵魂在战栗。

  这很难言说，但江淼觉得这就是她所热爱的“食物”。

  她贪婪地分析着那一刻，每个灵魂赤身裸体暴露出的情绪都是有价值的。

  表面上其实很好理解，小红只是单纯地怕孤独而已，但这又恰恰正是江淼觉得不可理解的地方。

  孤独又怎样？江淼觉得自己就算谈不上喜欢，也很享受孤独，孤独让她清醒、愉悦。

  而且，孤独并不是永恒的，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交流、倾诉的欲望，这是人之常情，而她有奶奶在，可以解决这一需求。

  所以江淼觉得自己的世界是完美的，不需要改变。

  所以尽管有人真正的惧怕孤独，她也不愿意去理解一下个中缘由。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江淼灵魂中刻着的桀骜倔强与孤芳自赏，让她错误的认识了完美。

  年幼的江淼想不到，一个人的思维是那样的局限，她所认为的完美不过是坐井观天，不过是自我陶醉罢了。

  这种误解终会造就一场终生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