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第二天开始换座位。王琴允许大家自由组合，江淼和许如清自然要挨到一起。但由于她们班是三个人挨在一起为一组，她俩还得再找一个人。

  许如清在班里本就小有名气，如果她不早点主动下手的话，一定会收到许多橄榄枝。许如清昨天回去后思考了一下，江淼和她很聊的来，应该会深交。所以她决定找一个比较沉默、存在感低的人坐一起，这样就不会打扰到她和江淼了。

  因此她早早将目光锁定了班上一位不起眼的女孩，那是个身材瘦削、面色枯黄的女孩，戴着个笨重的圆框眼镜，眼袋总是极重，整日无精打采着。

  许如清和她交涉过程也很简单，今天一早她来班上时，那女孩正趴着睡觉，她不解风情地将她摇醒然后邀请了她坐一起，那女孩睡意沉沉，勉强辨认出面前的女孩在军训时曾善意地跟她打个招呼，于是就一口答应了。

  至此，三人结成一组，选择许如清坐中间。

  决定好后搬东西时，江淼偶然发现吊在课桌挂钩上的纸质五角星，她眉间一挑，问道：“你的小星星放哪儿呀？”

  一旁的许如清本忙着收拾东西，听闻认真地站了起来，略微思索后，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空瓶子。瓶身透明，不加装饰，许如清接过五角星丢进去合上，轻轻摇了摇。星星四处碰壁，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这个叫清水瓶，里面用来盛装江淼和许如清的故事，怎么样？”

  “可以是可以，但星星可不会讲故事哦？”

  许如清只是狡黠地一笑，“但星星会发光。”

  “而且组成星星的物质会讲故事——”

  “打扰了，同学，你搬好了吗？”

  不等江淼问个清楚，换座位的人已经抱着一大垛生命无法承受之重吃力地站在一旁了，她们只好匆忙离开，清水瓶之事也告一段落。

  随后便开始上课。

  平淡的一天中，唯一令江淼印象深刻的是在物理课上，当中年地中海物理老师在介绍高中内容时，谈到磁场，江淼看到电子白板上的U形磁铁，昨夜似梦非梦的幻想似红萝沿着她用十六年时光修筑的高墙疯长、缠绕、攀爬······

  心尖一嵌，绯红一片。

  她不自觉的看了看许如清，这一看，便陷了进去。

  后者明明穿着同样土气的校服，却好像在发光。乌黑柔顺的长发散在课桌上，是满溢的青春气息。她一手与笔尖共舞，一手撑着白皙的下颚，眸散清光，眉如远山，澄亮的光大多献给了黑板，但犹有一点细碎的晶莹照向江淼。

  许如清嘴角噙起一抹疑惑的弧度。

  江淼立刻收眼，暗道：“难道我以前不交朋友是因为她们不够好看吗？不不不，是她们没有吸引我的点，不只是相貌，还有谈吐学识心境思维等等——凤择梧桐良木而栖，人择芝兰玉树而从，我不会这么肤浅吧······”

  “虽然和她交朋友相貌只是一部分啦，但她确实——真的——太美了。才造成了我只以貌评人的假象，嗯，就是这样。”江淼自我安慰般地想着。

  殊不知，江淼从小便对美人无限包容，现在的她一如她六岁遇到那个漂亮姐姐时一样。

  “诶？我还以为江淼你这样墨香满身才气纵横的文科女生理解不了物理学的美呢，没想到你这么痴迷呀。”许如清略显惊讶，疑惑地眨着眼睛，传来幽幽的问句。

  江淼在心里怒骂自己，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最近在莫言书中学的下流至极的话都用上了——为什么老是要把心里话小声说出来啊！！都怪自己独处惯了，总是旁若无人的具象化出心中的想法。连续犯几次这个错误，实在有点过分了吧！下次一定要长点心了。

  懊恼的同时，江淼大脑飞速运转，频道切换，沉思片刻，再赋上一丝憧憬于神韵，一抹水色朦胧了双眼，缓缓开口。

  “我认为物理学美在现象之美与理论描述、理论结构之间的深刻和谐统一关系。日出扶桑，其道大光，月起山神，星点绝尘，这是天体运动之美。人们因为陶醉于现象美而去探天地万理，法万象自然。玻尔兹曼讲：“人们不会因为知晓了美丽的彩虹是由于光的色散便失去了对蔚蓝色天空和紫红色落日的感动”。相反，此二者相辅相成，使物理学成为内外兼修形神具备的至美存在。”

  江淼顿了顿，再次开口：“但真要说物理学对我个人的美学意义，我认为和谐与统一并不是主要的。我更倾心于均衡中参变化，于对称中见优劣，于绝对中悟相对。就像看似完美的绝对时空观是一种错误，宇称并不守恒一样。我本就不认可完美这种概念，能让我感兴趣的便是美，仅此而已。”

  江淼娓娓道来，许如清最开始愣了一下，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浅笑一下。便开始侧着头静静听着，黛色温柔，静谧盈满那双清亮的眸子。

  “你知道吗，我就是喜欢你这份认真。明明刚才是在想别的事，突然被问到时还是会郑重地回答我，这点实在太可爱了。”

  “我也不是对谁都认真的。”

  许如清弯了弯眉眼，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愉悦。

  “那么，你没有否认在想别的事哦？所以，之前是在说什么美呢？”

  江淼的脸瞬间闹了个红脸，“说出来怪害羞的啦，自己知道不就行了？”江淼以为自己偷看她被发现，此时许如清又在捉弄她，索性承认。

  谁知许如清本是真的满头雾水，只是敏锐的觉得她之前的痴言痴语并不是献给物理学，但女孩子的脸红已胜过一切对白。

  眉眼好像在跳舞，嘴角也似要来一次太空航游，许如清本想再说些什么，但看江淼拼命将红透的小脸埋进发梢，实在是怕她爆炸了，于是不再开口。

  留一点气氛交由彼此体会吧。

  结果就是物理课只听了一半。

  下课后，为转换一下幽妙的氛围，许如清主动开口：“江淼，这周五社团招新，你有什么想报的吗？”

  “没有，我不太喜欢参加集体活动，不过你要去的话——”江淼突然扭捏了起来，断了下文。

  听奶奶说交朋友要考虑对方的感受，如果许如清愿意去的话，她……应该陪她吧？

  许如清嘴角微抿，一边看着物理书，一边吐出上扬的音调：“我还挺想去文学社的，听说只是各自读书，偶尔交流一下读书心得而已。”说着，用略带期待的余光似有若无地掠过江淼。

  “那和我把那时间用来自己读书也没什么区别吧”江淼想着，嘴上却依了她，“那就陪你去看看？”

  “好。”闻言，许如清开心地转过身来，“那我们拉钩喔？你到时候不许跑了。”她试探性地勾了勾江淼的小拇指。

  江淼将那份小心翼翼看在眼里，手指不动，只是问道：“为什么觉得我会跑？”

  “因为你看起来是个喜欢孤独的人。”许如清收了手，用音调极低的嗓音小声说，“直觉告诉我我是你第一个朋友——姑且称为朋友吧？我怕自己掌握不好距离感——”

  “我不否认永远有人喜欢孤独，但不会有人喜欢永远的孤独。你确实是我第一个朋友，对，是朋友，不用姑且。不用那么小心翼翼，距离感确实对交友很重要，但我认为，我们现在的距离还没有近到需要谈这个的时候。想牵我的手就牵吧，这是属于少女的特权。”江淼打断了许如清的话，伸出手去和许如清拉钩，却正好和她的手在中途邂逅。

  拉钩变成了碰拳，二人都笑了——为双向奔赴的美好。

  许如清屡次想说些什么，却总感觉言不能达意，只好作罢，两人笑着离开了对方的眼眶，留下被碰拳见证的约定。

  气氛本来微妙的刚刚好，两人都因初上高中便结识了还不错的朋友感到幸运，但江淼一下想到了什么，又转过身，语气带了几分连自己都没发现的凶狠，“对了，你怎么想到……”说着，她看了看许如清右手边那个睡觉的女孩，压低了声音，“怎么想到邀请她一起的呀？”

  许如清看见她眼底出现一抹恶狠狠的神色，还以为她要说什么呢，听闻忍俊不禁，“你凑过来，我小声点悄悄给你说。”说着，许如清向她招了招手。

  江淼有些不情愿地挪过来了一点，“再近一点。”江淼又挪了一点，“哎呀再近一点啦。”

  江淼瞪了她一眼，索性直接凑到她面前，四目相对，近的可以闻到女孩身上的薰衣草香味，许如清温润的吐息扑在她脸上，痒痒的，很舒服。“可以说了吧——”

  “嘘——”江淼话还没说完，许如清用手指堵住她微微开合的唇，江淼的眼神飞速变幻着，闪过一丝疑惑和慌张。许如清轻笑着看她，却是答非所问，“为什么想问我这个？”一边说着，一边缓缓把手指拿开。

  江淼莫名后退了两个身位，对许如清这样的身体接触有些敏感，“就……单纯的好奇呀，你昨天不是说只关注到我一个人吗？那为什么专门选她呀？”

  许如清看她跟受惊的小动物一样，那颗习惯了逗弄小女生的心愈挫愈勇，她眯着眼睛，像捕食猎物的狐狸，敏捷地凑到江淼耳边，“因为我觉得这个人会经常睡觉……这样，就不会打扰我们了。”

  许如清嗓音有一股媚劲，过百灵之婉转，胜子规之多情，穿越耳蜗，回响在江淼脑海中，像香气浓郁的毒药，有些麻痹了她机灵的头脑，她这次也忘了退开，愣愣地看着许如清说，“额，打扰我们什么？”

  “当然是打扰我们聊天啊！我不太喜欢三个人的茶话会，你也是吧？”许如清理所当然地说。

  “啊确实，嗯……我也不喜欢。”江淼有些迟钝地应下，但很快她摇了摇头，神色恢复了正常，“这个理由倒是成立的，三个人确实太乱了，我还是喜欢一对一聊天。”

  许如清浅笑了一下，“我就知道你怕麻烦。”

  江淼还欲说些什么，预备铃响起，闲聊时间很快结束了。两人收心，不再言语。江淼一边拿出下节课的教材，一边在心里复盘着，许如清说话怎么感觉怪怪的，好像在勾人心魄一样……当然，除了奶奶，还从未有人凑到她耳边这样说话。

  不管了，也许，这便是耳语的力量吧。江淼想着，回忆起那如兰如艾般酥麻的吐息，耳尖不由得红了几分。

  那不算鲜艳的色泽被后方一个炽热敏感的目光尽数收入。

  ······

  皎白月光镀着秋夜的冷霜，穿过老旧的窗棂，撒在那书页的结尾。许若云收笔，颤颤巍巍地取下老花镜，从属于她的世界中抽离。

  “到底是老了，不能长时间伏案写作了。”她无奈地低语着，算是回应那抱怨许久的腰椎，从钢笔中解放出来的双手也冰凉的吓人，她想着刚好去给阿水烫牛奶，也能暖暖手，便起身走向厨房。

  烫好后拿起牛奶，顿时感到暖意涌遍全身，缓解了秋夜的寒冷。门外传来钥匙串磕磕碰碰的声音，插入、开锁，少女将身子缩成一团，像一只小仓鼠钻了进来，“奶奶我回来啦，今天好冷喔。”

  “阿水，先坐下休息会儿吧。拿着，刚烫好的牛奶，暖暖身子。”许若云将唯一的热源递给江淼，那褶皱粗糙的手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离开热源瞬间苍白了几分，似倾诉刚得到珍宝又不得不失去的不满。

  但许若云清楚自己的珍宝是什么。

  江淼自然接过牛奶，没有注意到那双手上发生的变色戏剧，少女叽叽喳喳个不停，似乎心情很好。

  许若云只是安静地陪在一旁看她，感受着江淼身上洋溢的令人舒适的喜悦。

  少女一边喝着牛奶一边搓手，小手白里透红，似刷了一层淡淡的薄釉。“奶奶，有同学邀请我去文学社，你觉得怎么样？”

  许若云目光一转，一抹笑意悄然浮现又很快敛去，“多去参加集体活动是好事，去吧去吧，或许会有惊喜呢。”

  “能有什么惊喜？”江淼疑惑地歪着头问。

  许若云只是笑而不答。

  江淼没问到答案也不气馁，快速喝完牛奶，把烫的通红的小手放在许若云叠在一起的大手上。

  大手保护小手，小手温暖大手。

  “奶奶不告诉我我就自己去发现啦。”

  “嗯。”

  每天晚上这个时间段是温馨的家人闲话，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学习，在此时停下来，分享生活的酸甜苦辣柴米油盐。

  幸福时光总是短暂，江淼要回去学习，许若云也还有收尾工作，十点后，便是二人商议的私人时间，大家各自忙碌。

  “阿水，早点睡哦，我去工作了。”

  江淼有些敷衍地答应下来，洗漱完后开始补今天物理课上不务正业留下的功课。

  再抬头时，窗外不知何时已秋雨淅淅，雨声不大，江淼感觉自己像是带上了耳机，播放着有无数个小人在按摩话筒的声音，谈不上聒噪，也远不舒适。

  只是空气中传来潮湿的泥土味，风起寒夜，百虫争鸣，很有秋的感觉。

  江淼看了看表，已是近12点，奶奶房间的灯仍然亮着，奇怪，之前起身去上厕所时她看到关了呀？难道奶奶睡了又起来了吗？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看到许若云依然笔耕不辍，龙飞凤舞着。

  江淼轻轻地进门，安静地爬上许若云的床，趴在床边侧头看着安静工作的她。

  不同于平日眉目舒展的慈祥，彼时她眉头紧锁，似巍峨远山锋芒毕露，尽显峰色。她那一双淡如平湖般地眼睛散出温和却凌厉的光，穿透乌云密布的黑夜，映出一弯澄净的月，无声无息地照过云与星辰。

  许若云年逾花甲，身体机能早已大不如前，芙蓉桃花已谢，白玉凝脂也已褪尽绝代风华，唯有她那眉眼，岁月的皱纹只是为它增添了深邃，其中的光愈发深刻内敛。

  江淼很喜欢看工作时奶奶的模样，连她皱着眉头的样子也觉得像一幅画，一幅粗粝能甘、纷华不染的画。笔墨纸砚，书卷飘香，衬的她含蓄隽永。

  但现在不是观赏的时候，许若云的眉头皱的有些过于紧了，像在忍受着什么，握笔的手也不正常地抖动着，写出的字气息不稳，缺了神韵。

  “该休息了，奶奶。”江淼轻声道，许是秋雨降世，夜更凉了，喉咙冷的缩起来，发出的娇小的声音有些沙哑。

  “还有一点儿就完了。”许若云头也不回地答到，又过了一会儿，才突然发应过来，她猛地一扭头，才发现床边安静蜷缩起来的女孩。

  女孩乖的像猫，一汪清泉有些朦胧。她的眼睛是那么大，大的可以看清其中的晶莹，其中的情绪。

  是满眼的心疼。

  许若云本想斥责她这么晚了还不睡，但窗外雨声霸道地塞给了她一段回忆。她想了想，万千思绪化作一声嗟叹。也许，阿水想父母了吧。

  虽然她嘴上说着不在意，但面对这样一个多愁的季节，这样一个阴霾弥漫的雨天，又怎能不触景生情？

  “奶奶，是风湿又在痛了么？是痛的睡不着又起来工作吗？你不要这样，我知道很痛，有我在呢，我来陪你睡觉，有我在你就能睡好啦，小时候你总说睡我一起睡更好呢······”

  女孩着急地念叨着，有些语无伦次，有些抽泣的哭腔。许若云感动于女孩细致若微的观察，她伸出手轻抚她的头，后者顿时安静下来。

  “好，我听阿水的，早点睡觉。有阿水在我一定能睡好的。”许若云怜爱地说，关掉灯，缓缓翻身上床。

  江淼放心地躺好，气息很快便平稳了下来。许若云看着女孩恬静的睡颜，她嘴角还抿着一抹笑意。

  窗外依旧淅淅沥沥。许若云突然觉得，自己可能才是女孩来这儿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