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社回来的那个周五夜晚,许如清失眠了。或者说,失控了。
在母亲的教育下,许如清一直都很擅长自省,在夜深人静时,趁月亮偷睡,星星逃班;在好梦到来前,趁意识清醒,思维活跃——去进行一场客观的审判。
审判内容包括但不限于自己是否活的快乐,自己有没有向理想的生活迈进等等。
话虽如此,许如清其实并没有理想的生活。自从家庭变故后,她便得过且过,很久不再畅想未来了。因此,她一般思考的是自己是否对目前生活满意,是否自在快活。
自省一般不会持续太长,把近来生活的片段串成一部电影,剪辑出重要片段,逐帧分析也大概不超过半小时。
但这一次,电影似乎太精彩了。她甚至舍不得剪辑一分一秒。
军训时第一眼看到江淼,一米六出头的身高,乖巧柔顺的长发,精致可爱的面容,那如瀑布星河披散的长发美的好像有些熟悉。总之一看就从小备受宠爱,娇生惯养长大。只是那面相热情的鹅蛋脸上镶着两颗淡漠的眸子——眉眼很冷,这就是江淼给许如清的第一印象,仅此而已。
军训过程也没有再关注过她,她本是耀眼星辰,却能不露声色地没于人海,想来定是有着丰富的“独身经验”,这段时间连许如清自己也忽视了她的存在。
她的记忆是很好的,七天的军训生活后几乎所有人都能对号入座了,却唯独对她没有什么印象。
是个很会收敛锋芒的人。
躺在床上,许如清依旧头脑清醒地想着,放在以前此时已昏昏欲睡了。
再就是开学第一天随意落座后,看到她刚好在左边——独自坐在在最内测靠墙那排——没有同桌那种。
依然是冷冷的眉眼,淡漠地看着窗外,好像在沉思着什么。
想起班上只剩这个人还没完成“建交”,便想跟她打个招呼,但没等自己开口,就已被热闹的人群包围,如众星拱月。
人们却忘了他们不是星星,而月亮也许正在找着真正的星星。
其实也算不上多厌恶人群。毕竟是自己先发光的,而且区区善意,微薄而廉价。某种程度上,这也算自己的选择吧。
只是觉得有些吵闹。
终于人群散尽,班主任走进来提问,是自己知道的内容。照例先观察一些人群的反应。
按照小说情节,高冷的女孩要么是一点儿不学的学渣——显然学渣进不来一中,那么就只有可能是那种天赋异鼎不听课的学霸了。
但有些惊讶地是那女孩此时已不再看窗外,而是埋着头认真地想着,不对,不只是想,嘴里还念念有词——是在回答老师的问题。
顿感有趣,女孩似乎卡住了,歪着头纠缠着手指,发着愁。眉眼间的冷霜不知何时已被认真的赤火融化。目光清亮,盯着空无一物的前方。
没忍住帮她补完了最后的答案,女孩像见到生人的小猫一般受了惊吓,猛地一扭头,对上了自己温和善意的眼神。
女孩嘴角勉强勾起一笑,很快扭过头去。
那一刹那,许如清感觉自己内心有什么松动了。昙花一现的笑盛开在精雕细琢的瓷器上,给燥热的初秋送来一阵清凉。
许如清自认不是个颜控,她身边也有很多高颜值朋友,但江淼好像有点不一样。
她无法形容她的笑,虽然看得出对方很勉强,甚至有些尴尬,但那笑就像给她打上了一个专属的印记,她突然就觉得这样的笑容只会属于自己。
徐志摩说“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恰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许如清却觉得,“最是那一回首的展颜,内蕴银杏叶历经霜飔的甘甜。”
彼时秋风不悲,杏叶初萎,那片片金黄在空中腾飞的模样,便是秋的形状。那朵朵涟漪在我心中泛起的波澜,便是你笑的深潭。
秋色与杏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感叹余光中老师的浪漫情怀时,许如清并未注意到,她正拙劣地仿写着它,用浪漫来定义自己与江淼······
这之后发现江淼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会可可爱爱地乱猜班主任的名字,会因为一点小事情就失控的脸红。
也许是那勉强的笑勾起了自己不知从哪来的想深入了解她的欲望,想欣赏她更多的笑——羞涩却不失风情的笑,开怀而毫无保留的笑,狂喜又患得患失的笑······就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贪婪地渴求着。
于是开始认真和她交朋友。
真正相处下来,会发现江淼有一项难能可贵的技能——给朋友一种舒适的距离感。这种感觉并非若即若离,或是一味退让。而是真正让人觉得“主动权在我”,她允许你有分寸的主动靠近,也会在你远离时亲切地将你挽回。
似乎只要你愿意循序渐进地按这个节奏走,她最终会和你无话不谈,无事不欢。
正是在这个看似人畜无害的节奏下,潜移默化地引导着自己的选择。自己一步步试探,一步步深入,最初两天偶尔还有分开的时候,比如被其他女生邀请吃饭或者体育活动,劝说江淼一起无果后,因对方太过诚恳且理由正当,实在不好拒绝,只能扛着江淼那幽怨的小表情莫名愧疚的离开。后来逐渐演变到现在整天腻在一起,已经成了生活必需品。
许如清一直觉得为保持朋友圈多样性,和各种各样的人保持基本社交礼仪是必要的。但却总忍不住想和她聊天,想和她在一起,不忍心看她独自一人吃饭,独自一人在操场闲逛。喜欢看她分析问题时认真思考地模样,偶尔逗逗含羞草般的她,看她少女怀春似的面色泛红······
这些都让她感到惬意、愉悦。若仅仅如此,其实很多朋友都能做到,但其他人似乎都差了点感觉——美的感觉。
那份惬意如一只稀世珍禽白头秃鹫,偶尔孤单的在耶路撒冷的古色钟楼上停留,那金色圆顶下,是庄严肃穆的美。
那份愉悦则像闷热潮湿的海风,蠢蠢欲动的气流牵起波澜壮阔的暗潮汹涌,那浪潮迭起下,是热烈感动的美。
江淼就是如此丰富奇异地给予着许如清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宛若她带着她去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她是她忠诚的向导,她是她虔诚的拥趸,二人结伴同游,走过万水千山。
想到这儿,过往与情绪都纺成纱,抽丝剥茧之后,许如清大概明白江淼给自己的感觉了。
她秀色可餐,光是看着就让人开心。明珠生晕,美玉莹光;秋波如剪,黛色苍茫。静时如瑾瑜生辉,动时似星点无尘。容貌很美。
她涉猎广泛,聊起天很有共同语言。口若悬河,巧舌如簧;旁征博引,博古通今。既可铁板琵琶高唱旭日东升,亦能笙箫管笛低吟明月西沉。谈吐很美。
她还只对自己热情,这点······
总之就是很美。
结论,江淼是个活了十六年第一个见到能深交的人,如果是为了陪她,可以牺牲掉本就是纸糊的她人的友谊。
许如清也知道劝说她多交点朋友、扩张圈子是很正确的,但每每想到她也会将她那副认真思考时可爱又迷人的样子展现给其他人,就觉得莫名的不爽,许如清虽然自省能力强大,但她也是个及时行乐,遵从内心的人,有些时候该糊涂点就糊涂点,对于这个问题她不愿意细想。
又或者是不敢细想。
电影放到这儿算是到了尾声,因夜色加深而功力大涨的冷精灵不识趣的总想着跟女孩子贴贴,化作凉风钻进被窝,冻的许如清神志更加清醒。她抬头看向床头柜的闹钟,居然已是凌晨三点。
她蜷了蜷身子,一闭眼满是江淼,似乎电影过后还有演员采访环节?
看着脑海中的江淼接过话筒叽叽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许如清只觉无趣,决定强行召唤羊群冲撞她。
场景自然转换,乌伦贝尔大草原上,是蹦哒的江淼,羊群正以摧枯拉朽之势雷霆般冲来,如平行的雪崩将她淹没。
江淼“临死”前似乎说了一句,“要数清楚羊才能睡喔?”
该死,仿佛是她的话起了作用,羊群作为胜利之师开始乖乖排队接受领导许如清的检阅。
许如清百无聊赖地点着羊。
半睡半醒之际,有一只长着深蓝色眼睛的小母羊用稚嫩的角吃力地顶着许如清的裤腿,埋怨道:“我知道你很喜欢我啦,但能不能认真点,你都数了我三次了!”
一抹淡淡的浅笑浮上许如清的嘴角,混着清冷的月光,衬的她睡颜美若天仙。
时间微微前移。江淼家中,祖孙俩正在沙发相对而坐——和谐的家庭会议时光。
江淼正有些不满地撅着嘴,“奶奶,之前说过尽量别在外面叫我小名哦?”
许若云失笑,“阿水这名字多好听啊,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但今天我应该,没叫过吧?”
江淼欲言又止,鼓起两腮像一只胖胖的河豚,小声地说,“好像叫了一次。”
“就一次没关系啦,你那个小朋友今天激动地冒蒸汽,你这点水分一下就被蒸发掉了,不会记住的。不过我倒是挺好奇的,阿水,为什么?”
“奶奶取的名字当然好听啦,我,我只想奶奶这么称呼我。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怕麻烦,我偶然得知去年有个很火热的电竞选手也叫阿水。”
许若云了然,不再深究。“只要我的乖孙女喜欢这个专属称呼就行了。”许若云伸手捏了捏江淼小巧却肉嘟嘟的脸颊。
“那个,电竞是指电子游戏吧?电子游戏也能登上大雅之堂了,这真是个包容多元的时代啊。我也得多多学习,避免和你们年轻人脱节了。很多现代作家都沉溺在他熟悉的一亩三分地中,故步自封,难以突破,奶奶不愿这样,我想尝试新的领域,接触更多的知识。”
说着许若云不禁暗笑了一下,年轻时的她也写过很多风格不同的文章,虽然有些见不得人。她顿了顿,“阿水你也要多尝试新鲜事物。如果想写出好的作品,一定要眼中有丘壑,心中有山河。广泛的阅读积累、丰富的生活经验、对一切新鲜事物的好奇心、细致入微的观察能力······这一切生活的碎片化剪影终会在你写作时汇成川流不息的灵感源泉,这才是作家永葆青春、下笔如有神的关键。”
“阿水,我知道你认为足不出户,仅从书籍中便能一览天下,这是不对的。多去拥抱这个世界,拥抱可亲可敬的人们,纸上谈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因此我鼓励你主动走向生活。”
“奶奶,什么叫主动走向生活?”江淼不解。
“认识个新朋友,去乡下土地看看麦子,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去游乐园体验一次过山车,或者仅仅去网吧玩一下午游戏······阿水,任何合理安全的娱乐活动你都可以去试试,生活的形式有很多种,你要记住一名作家的心脏有千钧重——它承载了无数个灵魂。”
江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诚然她读了很多书,对这个世界也有自己青涩的看法,但说到底只是个坐井观天的青蛙罢了,她很少出门,必要的运动也基本在瑜伽垫上进行,朋友更是活了十六年只有许如清一个,还是刚刚认识的······
“奶奶,虽然你一直让我多交朋友,多尝试集体活动,但今天这些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为什么现在和我说这些?”
许若云笑的淡然,那抹笑意是“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因为你终于遇到了愿意让你主动接触的朋友,你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难得的。”
“许如清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感觉她和其他人不一样······”
许若云也很诧异,但也许,不一样的不是许如清,而是江淼自己。
“阿水,既然如此,你应该好好分析一下,说不定能找到你的择友标准,以便未来交到更多朋友。”
江淼歪着脑袋想着,许如清和以前接触的人有哪些不同?
许如清有着顶级的颜值——就江淼所见而言。但漂亮脸蛋只是许如清精神美玉下的一块敲门砖罢了。
她最欣赏的是许如清身上超凡脱俗的气质。在低级趣味的汹涌泥潭中,翻滚沦陷,却出淤泥而不染;在凡尘俗事的沙砾风暴中,与尘共舞,却避扬灰而不沾。
她是灼热的青莲,是超世绝伦的美。
“我觉得应该是因为她长得好看。”虽然江淼脑海中忍不住夸了许如清一通,但还是将她认为的主要原因和盘托出——此时她已默默接受自己是个低俗的颜控的事实。
许若云哑然失笑,“清清确实美貌动人,但阿水不可仅仅以貌取人哦?万一你以后被哪个玉树临风的花花公子拐走了——”
“才不会呢!这就不得不说下我宝二爷的名句了,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
许若云笑意更深,轻轻敲着江淼的头,“你还小,现在还没有发现异性吸引力。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我们阿水那么可爱,情书也许会收到手软吧。”
“现在不都是线上表白了吗?情书这种老古董都被淘汰啦。”江淼打着哈哈。
许若云没有马上回答,她似乎想起了往事,她的初恋,许欣的娘,在那个交通不发达的小村庄,在那个用书信联系的年代……
许若云很少回忆初恋,但今天的她不知为何格外恋旧。她看着窗外苍茫的远山,眉眼间是光阴遮不住的温柔,她轻笑着,任由回忆裹挟着坠入漫漫岁月长廊,记忆深处的旧时光依然美的让人心神荡漾。
“初见时的惊鸿一瞥如春风过境,它悄悄提起笔。”
“再会时的怦然心动如夏雨暴烈,它慢慢铺成纸。”
“相处时的日久生情如秋霜缠绵,它渐渐化为字。”
“厮守时的白头偕老如冬雪隽永,它悠悠盖下章。”
“一年四季都有爱的故事,都有情书的故事。”
江淼觉得自己仿佛身处蓬莱仙境,云海翻涌,许若云沉吟泽畔,却见金乌高挂,紫气东来。红光闪烁,那上浮的紫烟仿佛是许若云唱出的飘渺的歌声······
她有些沉醉了。
许若云好像也醉了,任凭自己溺于回忆深海。她想起她的那段流金岁月和热烈疯狂的爱情。
时间的碾台真的可以磨平一切棱角,岁月的海浪冲刷着她的一切偏激与刻薄。
太长了,长到许如清已经忘记,自己到底怀念的是那鹊上枝头,雪月风花的浪漫。
还是那似水的年华。
后者无关风月,无关任何一人一事一物。
只是她苦涩如歌的生命。
“我真是,老了啊。”许若云慨然一声长叹。
江淼知道,此时无声似有声,她残忍地从老人身旁逃走,那却是最温柔的体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