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沉默的骑行着，艳阳高照，把她们奔驰的影子拉的很长。仍在郊区，坎坷崎岖的山路折磨着本就负荷重多的身躯，呼啸而过的风拂起凌乱的发丝，诉说着心中的惊涛骇浪。
车辙声、风声唱起交相呼应，唯独少了人声的伴奏，让这荒郊野岭的音乐会平添几分凄凉。
两人都开的极快，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骑行上，不去想上午的事。事实证明这个方法还是有作用的，她们很快回到了城区。
当熙熙攘攘的人群出现在川流不息的街道上，人声嘈杂着，那些充满人情味的嘘寒问暖、意义不明的家长里短重回她们的世界······
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
江淼和许如清都觉得恍若隔世，仿佛真是到仙境走了一遭——或者说地狱罢。
“换辆车，电量不够了。”许如清率先在一停车位停下，言简意赅道。
江淼应了一声，两人迅速换好，随后再无交流。
许如清看起来毫无目的地骑行着，江淼一言不发的跟在身后，如同她的影子。她们就好像穿梭在樂城的鬼魅，随心所欲地飘荡着，在这小小的城市发泄着心中无处安置的情感。
江淼发现许如清有时会放慢速度，似乎在给江淼缓冲时间。一下午的时间，她凭着在樂城生活十几年耳濡目染的记忆，细心的发现，许如清带着她几乎逛遍了樂城所有繁华的街道和重要娱乐设施。
途经美食街，十里飘香，吆喝声此起彼伏，许如清下车给她买小吃，江淼则在原地等待投喂；穿过小型动物园，她们在栏杆外默契的减速，听羊驼带着浓重鼻音的撒泼般的叫声，看孔雀在人群的注视下不情不愿的张开屏翼······
这些都是樂城除景区外最著名的地方，江淼曾多次听周围人说起，虽然自己兴趣不大，但总归是未曾有过的体验。如今许如清一声不吭地帮她快速过了一遍，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下午的时光如窗间过马，马儿拉动着夕阳西下，当赤色的晚霞掠过那排列整齐的金钩般的火烧云，江淼发现她们又回到了早晨出发的那个路口。
路灯再次亮起，昏黄的光同早晨消逝时如出一辙，只是光下远行归来的人，蒙上了一层厚重阴影。
气氛到了分别的时候，不得不说些话了。
“清清——”
“淼淼——”
两人同时开口，许如清愣了一下，江淼抢夺过话语权，“我就说一句，别伤害自己，你一向活得明白。”
“今天真的，非常开心。谢谢你，明天见。”
相当平淡简单的结束语。
许如清嘴角抽动着，音符踌躇不定，最终还是没有勇气钻出来。
两人各自转过头去那一刻，身后的世界成了永远未知的谜。
就像许如清无法知道江淼看着清冷的月光下瘦削背影的她之时，眼中那无法言说的情绪，是同情，是失望，还是爱怜？
就像江淼那并不宽阔的肩膀还是挡下了许如清那不知为何的道歉。
这世上太多遗憾，都藏在背影中。
回到家中沙发坐下，那些强行按下的回忆，都不可控的释放出来，填满了江淼整个脑海。
许若云早在江淼回来时钥匙串响动的频率就已发现，她的状态不像是简单的玩了一场。于是并没有主动招呼她，只是停下手中的事，在她旁边悄悄坐下。
看着她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小小的脑袋没有歪，只是耷拉着，把紧锁的眉眼藏起来。双手十指交叉，安分平放在大腿上——明显是思考版江淼的进阶版。许若云知道江淼在想的事有点过于多了，思维混乱起来，各种想法毫无章法的冒出来大闹天宫。
她记得江淼上一次进入这个状态时，连着几天看了各种类型的书，茶饭不思、昼夜不停的经历着一个又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她很疑惑，为何只是出去了一天，就变成了这样。当然亲历现实的效力大于阅读，但江淼还是第一次因为现实的事陷入思想漩涡。
江淼也确实在漩涡中挣扎着。或者说，单方面沦陷，她的状态很糟糕，强压下的疑惑形成反噬，化作致命沼泽，而那些开心的、感动的回忆又在黑雾升腾的沼泽地开出了花······
许如清今天穿的真好看啊——沐岚山庄的饭还不错——电动车挺简单的——许如清的母亲好凶——今天走了好远啊——樂城的小吃果然名不虚传——羊驼叫的好难听——陈阿姨多少岁了，感觉好时尚，真是风韵犹存——樂城原来还有那种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啊······
这无规无律的想法是江淼思维的第一层——不费脑力的第一印象，也是最先冲锋的回忆。一般这种想法都是一闪而过，并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江淼脑海中显然不止一层。
土地，真是令人感慨万千，麦浪原来能给人这么大的震撼，只是站在那里就觉得很熟悉，很安心······真是谢谢清清能带我去那里啊，感觉好想写点什么——清清的母亲，为什么是那样的人呢？清清又为何说是自己的错？明明是肖阿姨抛弃了她······看起来她们很久没见了，清清为什么在今天选择去找她呢——清清今天下午带我去了好多地方，明明她都那么悲伤了，还是记得承诺······不愧是樂城一日游，电影院和游乐场也经过了，以后就可以我带她去啦······
此为第二层，真正走心的、那些有思考价值的部分，也是精神世界的核心。虽然思考起来很费神，但绝不是抗拒、痛苦的，由这些想法构成那颗名为“思想”的巨树的根基，发芽、生长，结出欢愉的果实。
第二层毕竟是根系，如菌丝网络一样，自然也很杂乱，但至少不会触及江淼的崩溃点。
真正具有毁灭性的，是游走在江淼精神世界边缘的、那些敏感又充满致命吸引力的想法。
即第三层。
肖阿姨和陈阿姨今天，当着我们的面做爱了？应该算是做爱吧，两人都赤裸着，陈阿姨还······真是太魔幻了······两个女人也能做爱吗？不如说，两个女人也可以相爱吗？她们是因爱生欲，还是先欲后爱？
肖阿姨今天对清清说的那些话······和清清父亲一样是什么意思？清清的父亲是出轨了吧，是说清清也会出轨吗？但清清连轨都还没上嘛······还说不要成为她讨厌的样子······
清清今天亲了我的脸，两次，莫名觉得很开心，虽然奶奶说不蹦随便亲亲，但和许如清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是可以的吧？毕竟她软软的，香香的，亲起来好舒服······
肖阿姨今天误会我是清清的女朋友了······被我否定好像还很惊讶的样子？？清清可是女孩子啊，怎么会有女朋友······
······
无尽的疑问像地狱中的恶鬼，伸出利爪拉扯着自己，又好似胡搅蛮缠的穿山甲，在脑海中跋扈的冲撞着······
一层、二层、三层，逐层深入，江淼也越陷越深。思考着这第三层的想法就如同凝视深渊，反之，深渊也凝视着自己······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精神世界迎来滔天巨浪，江淼只觉天旋地转，在那颠倒的天地中，唯有一个灯塔岿然不动，傲然挺立着，放出耀眼的辉光。
而江淼却不敢靠近那座灯塔，她的自我保护机制，化作精神世界的巨浪，将她无情拍打着，裹挟着她远离那神圣的光源。
但其实逃避那一刻，答案已然昭昭。
许若云看到江淼的头越埋越低，到最后几乎要撞在茶几上，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白腻的脖颈也渐渐烧的火红······
她知道等待江淼自己走出来是不可能了，她需要自己的干预。
于是在江淼开始颤抖那一刻，当精神世界的光芒将她尽数湮灭那一刻，江淼感到自己被拥入了一个坚实的怀抱。像在海啸中随波逐流的孤帆忽然被一座生机勃勃的岛屿托住，有了避风港。
温暖，明亮，安稳，韧性十足。
江淼光滑的额头上密珠点点，额上的碎发显得缭乱不堪，站在前额上。一双柳眉弯出狰狞的形状，令许若云很是心疼。
小巧的嘴巴紧闭着，似是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许若云知道这并非身体抱恙，而是精神状态出现极大危机，影响到了物理肉体，她伸出苍老的手，轻柔地舒展着那镀着冷霜的蛾眉，粗糙的手指掠过白皙细腻的脸颊，令那绷紧的线条柔了几分。
而彼时的江淼刚刚赢下自我的一场战争。综其所有表现，自己的、她人的，江淼得出了结论。
虽然尚且是青涩的初步猜想，但她也确定了一点，同性之间，是可以恋爱的。许如清母亲的纠结点恐怕也正在于此，她的丈夫的出轨对象，或许是男性。至于她为何自己也变成了憎恨的模样，江淼倾向于那是一种自暴自弃的报复，从她不希望许如清步她父亲的后尘可以看出，本质上她非常恐同。
至于自己和许如清······可以确定的事只有一点，自己并不反感许如清的任何所作所为。而要说特别期待，也言过其实。
······
感受到外界传来无比温柔的爱抚，就像睡觉时突然收到抱枕一般，恰到好处。江淼翻江倒海的内心渐渐平息下来，许若云的手让海浪也起了困意。
江淼缓缓睁开眼。对上许若云祥和的脸庞，后者不多言语，只是顺着眉眼，垂下头将她默默守望。
“你累了，阿水。有什么想说的吗？还是直接休息一会儿？我遵从你的意愿。”
“奶奶，我，我不知从何说起。等我再想想吧。”
“好。那我去热一下饭菜。还没吃晚饭吧。”
“嗯，奶奶，谢谢你。外面又起风了，果然还是家里最暖和了，奶奶，我觉得我好幸福。”
“我也是。”
不过是万家灯火中无名的一盏，江淼却感到巨大的满足，在这纷扰的喧嚣世界中，有一处安谧的角落属于自己，有一个身躯可以依靠，这是何等幸运？
惬意的晚风像恃强凌弱的阴沟里的卑鄙者，在人世间席卷着，收集好幸福，将它送到远方。给不幸的人落井下石般的惨痛打击。
许如清不知自己是怎么拖着这副遍体鳞伤的身躯浑浑噩噩的回到了家，那个空旷中的孤独，那个狂欢落幕下寂寞的后台。
家里没有亲人甜蜜的问候。
没有温热的饭菜，没有被围裙围起来的期待。仅有一片死寂。
磕磕跘跘地走向冰箱，准备拿出两瓶冷冻的啤酒，父亲许远山是不允许她喝酒的，但她买了一箱放在卧室里，在冰箱里冻几瓶，他却完全不知道。可想而知许远山对她的疏忽，对这个家的漠视。
初秋的夜经历了几场秋雨，已愈显寒凉，握住啤酒那一刻，手上仅存的热气瞬间凝结，许如清感到刺骨般的冷，冷的像是在灼烧，又像是被处以“铁娘子”般的极刑。
手上每个细胞都在诉说着抗议，但她却对这极致的冰趋之若鹜，抱起两罐冰啤，忍受着胸膛传来的焚冰般的触觉，跑到书房，如释重负地坐好，仿佛只有这里才是她的避风港。
许如清将酒瓶放在脸上、脖子上，用力揉搓着，留下酣畅淋漓的印记，身体的温度伴随心灵的寒冷骤降着，痛感刺激着她麻木的神经，让她无比清醒。
清醒地面对现实。许如清一直犹豫着，要不要趁着江淼在，有朋友的情况下去看母亲，这样也许自己不会输的太难看。
显然这样会给江淼留下不好的体验。但对母亲的思念和内心的怯懦还是战胜了她的理智。
江淼给了她勇气，她给了她什么呢？
许如清思来想去，愈发憎恶自己，她粗暴地往嘴里灌酒，苦涩冰冷的酒液在喉管一泻千里，她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胃里翻滚，好像要炸开来。
炸吧，炸开算了。许如清自虐般的疯癫着，酒液穿肠过，孽障心中存。许如清感到自己被重重迷雾包围着，魑魅魍魉、百鬼夜行，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迷糊······
恍惚间，她和江淼一同站在月下，人影绰绰，仿佛都在对自己指指点点着。月色惨白，江淼浑身闪着诡异的光，她用一种从未见过的复杂的眼神悲悯地看着自己，嘴巴开合着，却发不出声音。
江淼说完掉头就走，留下无声的背影。苍冷的月色下，斯人渐行渐远，秋露沾湿飘飘衣袂，凡尘点缀丝丝罗袜，美的惊心动魄，像下凡的神女，步步生莲，此刻正回到属于她的地方。
许如清能感到江淼心中名为“失望”的情绪，在对自我的审判中不断放大·····
镜头一转，她回到那个世界开始崩坏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