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片漆黑,汤哲的贴身仆婢点了蜡烛进去,外头那些巡逻卫队的队员手中也都擎着火把,门被推开来时,那火光映射进来,将屋中照亮。
帷帐没有拉的十分严实,偶尔有光能从缝隙里透进来,但落在床上,还是叫汤哲什么都瞧不清。
而紧接着,那煌煌火光便又消失了,门被关上,屋子里又黑回下来,汤哲借着那道缝隙,瞧见有烛火在黑暗里飘动,映出帷帐外那两个人的面庞来,大概是已经打扰了,自不好再猖狂无礼,只有仆婢并那卫队长两个人站在黑暗里。
那仆婢贴身时候汤哲多年,自是晓得屋中烛台位置,但他也晓得现下屋子里这位爷正疲倦着,不好让那火光照着室内通明一片,便也只点了几个烛台,倒叫这屋子里头看得清东西方位,又不至于太过明亮。
“屋子里头就这么大,你领着他去看,我还倦着,你们就不要打扰我休息安眠。”
汤哲佯做打了个哈欠,言语间带着沉沉睡意。
而只是这简单的话语动作,便使这个心有顾忌的人不敢再耽搁时间,胡乱翻找过去了,便拱着手说要告辞。
这两个人动作也快,不曾耽搁什么,待到卫队长推门出去后,巡逻卫队那群人纷杂的脚步声在屋子外逐渐消失,只留那个贴身的仆婢还在屋中一盏盏将灯熄了。
汤哲就躺在那里,借着那缝隙去看那仆婢将灯吹熄,待吹到最后床前那一盏灯的时候,汤哲却忽然发话了。
“且留一盏灯,你不必服侍,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主人家既是这么说了,仆婢自然不敢多说什么,自是道了一声“相公好眠”,便忙不迭推门出去了,只留一盏微弱烛火为这昏暗的室内增添一点亮光。
待那门扉声消失在这幽深的黑里时,被帷帐隔绝了光线的床上一片安静,三个人里,能说话的两个人都默不作声,缄口不言,好像在比赛一般,若是谁人先开了口,谁便输了。
汤哲扭过头去,在黑暗里注视着那个人——更确切来说,是看着那个人的位置——等着那个人先开口。
坐在汤哲里侧的那个人似是察觉到了汤哲的意图,轻笑一声:“相公到底想知道什么?是想知道尊师的事,还是……想知道我是谁?”
那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探过身去,伸手去撩那厚重的帷帐,床前那盏灯的光便从细小的缝隙里投射进来,光线所照射的范围也随着那人的动作变大了。
汤哲没有料到此人行为毫不顾忌,不由一惊,瑟缩了一下,但依旧忍不住好奇,偏头往那个人的地方去看。
那光不大明亮,但甫一照射进来,便铺展在床铺上,那光攀附在曲折蜿蜒凹凸的锦缎上,缓慢地往内延伸,可光愈亮,便衬得角落越黑,反倒叫人更加看不清了。
那帷帐一掀,汤哲的脸也暴露在烛光下,显出瘦削苍白的脸,眼底带着青黑,可那双眼睛还是那么温柔,好似一汪清泉落在其中。
似是触及到汤哲的目光,那人的手忽的停住了。
而恰在此时,光落在那人的颈子上,汤哲只能瞧见光滑的脖子,并一个粗糙的面具一角。
——没有喉结,是个女人。
汤哲猛地意识到什么,想要伸手,可是他终究忍住,将眼阖了阖,直直往那人脸的位置去看。
面具女人的眼睛并没有落在光里,可汤哲心中却莫名感觉到那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复杂极了,但没有掺杂一丝恶意。
没有缘由,就是这么觉得。
接着,安静的屋子里,不知道是谁,发出了极为沉重的一声叹息,好似一缕青烟,明明就在眼前,但无法被抓在手心。
“相公。”汤哲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如果时间想将一个人带走,那么谁都不能将她挽留。”
这话说得莫名,好似在打哑谜,但不知为何汤哲的心突突一跳。
他终于按捺不住,伸手想要去抓那个面具女人。
可谁知那女人将手一缩,帷帐又垂落下来,一下子,整个床上便又陷进黑暗里。
汤哲的眼睛方才适应了光亮,猛地一暗,自然看不清周遭。
而此时,这女子突然发难,伸手又点住了汤哲脉门。
“相公,我会叫你知道我是谁,但绝不会是现在。”
汤哲躺在床上,将眼阖上,鼻端还不时有那股异香飘过浮动,那女子的手按在他的脖子上,再进一寸,便能轻易取他性命。
“……而尊师之死,您丈夫不告诉你的理由,我并不知道——当然,即便我知道了,我也不会说的——只是,你作为他的弟子,不论如何,都不应该不知道这件事。”
“师父他!”听到面前之人确确实实说出死字,汤哲不由得睁大眼,微微提高了声量,但那女人将手又按了按,迫使汤哲安静下来。
“信或不信,相公可以去查,去问,但更多的,现在不是谈话的好时候,若是相公想要知道,十日之后,自会有人来找你。”
这话说罢,那女人就像来时一样,走的时候,那个人也悄无声息,汤哲只觉得面前有一阵风拂过,便是烛火也轻轻晃动一下,就听得东南角小窗敞开,流进皎洁的流光。
而那个人呢?
就像是风一样,过之无痕。
汤哲将头偏过去,去看了看那扇敞开的窗,看了看溜进来的月光,看那盈盈跳动的烛火,像是想到什么,心中百转千回,随即脸色惨白,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十日之后啊……”
汤哲将眼阖上,似是深思,喃喃自语。
“那我就等这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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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必须要跑,不能停下。
现下是黑夜,若是静静站在那里,便能听见初秋的虫鸣,皎皎月光下,树影落在淙淙的溪水上,换作以往,醉眼朦胧时,说不定美人好友在侧,拔剑起舞,也是乐事一桩。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要建立在,他能活着逃出这里的情况下。
怎么会这样!?
到底怎么会这样!?
那一夜不过是喝了一场酒,醒来时迷迷糊糊就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想到这里,李长胜不由得低头又去看了一眼右手。
那腕子上原本有个伤口,伤可见骨,可现如今伤口已经愈合,甚至看不出有半点受过伤的痕迹,但也只有李长胜晓得,在完好的外皮之下,内里是个什么状况。
——右手的手筋被挑断,连拿个茶杯的力气都没有,更罔论提剑了。
“你有一个机会。”
一看到那右手,李长胜就忍不住直打哆嗦,如坠冰窖,只觉得从骨子里透出冷来。
可即便叫自己不要去想,但脑子却控制不住回忆起那天的事,即便这么痛苦,即便这么折磨,但这日日夜夜以来,那场景不断重复在他脑中来回出现。
“杀了这两个人,你就可以活着出去。”
彼时他灵力尽失,站在一个阴暗的囚室里,那囚室约莫十丈长宽,墙上插着火把,点亮了囚室,室内散发着极为诡谲作呕的气味,听见有人说话,李长胜循声抬头去看,只能瞧见上头有一个约莫一人长的平台,平台上立着一个人,但那上头没有光,根本瞧不清人的脸,但听声音是个女子。
李长胜一瞧见有人,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人!这里是什么地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连着发了三问,却不想那人只是轻笑一声,笑声在那室内来回震荡,叫李长胜心跳都有些加快,觉出一丝慌乱来。
“李长胜,谁不知道你李长胜。”
那人轻轻击掌,身后的黑暗里,便有人推出一把椅子来,那人顺势坐上,李长胜借机瞧见那人腿上一角极为华贵的衣袍,上头好似绣了什么花纹,李长胜觑眼想看仔细,可室内太昏暗,他不论如何都瞧不清那道花纹。
“你既知道我是谁,怎么还敢抓我!”李长胜一边借机去骂,一边用余光观察四周,他自认做得不动声色,可那人又是冷笑一声。
“想出去可以,我说过了……”那人将手轻轻一击,囚室中间便忽然窜出一人高的火龙来,将这室内照亮。
李长胜被这声音惊到,急忙回头去看,却见那囚室中有一个火盆,有李长胜展臂这么宽,便是不靠近,都能感受到里头灼灼的热气。
紧接着,还不待李长胜反应过来,那火盆旁边的地面便猛然凹陷下去,只听得轰轰隆隆的声响,那地面便又抬升上来,上头都各自衣衫褴褛跪着两个人,蓬头垢面,臭不可闻,一到地面上,那两个人便立时跪趴在地上,哆哆嗦嗦,一句话也不敢讲。
“这两个人,只要你能杀了,便能活着出去。”
那人的声音笑嘻嘻的,可落在李长胜耳朵里,只觉得背后发凉。
紧接着,那人将手一抬,便听见那两个跪趴在那里的人周身丁零当啷响起来,似是什么铁器松脱的声响。
“现在,开始吧。”
李长胜听见那个人轻轻出声:“游戏规则,如果你们两个能挑断这个人的右手手筋,那么除了脖子上的五福扣,其他四肢上的,你们就不必戴了。”
听到那个人的话语,跪在地上的两个人猛地抬头,口中含糊不清,似是说不了话,只是低头叩首。
那人似是很满意两个人的表现,双眼微眯:“李公子,祝你玩得愉快。等我出去再动手,我见不得脏东西。”
话音刚落,那地上两个人就抬起头来去看李长胜,那两个人脸上都脏成一片,明明还是人,可眼中却闪着野兽的嗜血光芒。
李长胜只看了这两个人一眼,喉头翻滚,下意识后撤一步:“剑呢!剑呢!”
而听到李长胜的话,原本打算离开的这个人顿住了,她手扶着椅背,微微弯下腰,下半张脸显现在光里,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并两个酒窝,看上去极为天真可爱,可她的话里却带着不曾掩饰的恶意和嘲讽。
“他们不用武器,李二公子也是不要用的好。”
那一个微笑叫李长胜脑中忽的闪过什么,急忙大喊:“是你!那日跟在那个女人旁边的……”
“嘘。”那人伸手点住自己的唇,白牙森森,“有些话,说出来就不好玩了。”
李长胜还要再说什么,却也来不及了。
那两个人已经狞笑着扑咬上来。
犹如恶虎凶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