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院里一片昏暗,唯有道路旁石灯笼里透出的灯光同巡夜人的火把照亮了一小片的地方,月光也被浓云遮蔽,往远处去看,也只能看清朦胧摇晃的树影并着被脚步声惊飞的鸟影子。
云平靠在一棵树上,以她在那夜间都能清晰视物双眼默默注视着在花园里搜索一切的巡逻卫队。
今晚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计划之外。
云平将手探到云澄鼻下,又伸手将她搂紧,感受到她的心跳和温热的身体,才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竖起耳朵去听,那些巡逻卫队在深夜里的嘟囔抱怨和闲谈落在她耳中清晰可闻。
今夜薛灜本不该出现在密地里。
云平又回想了一下信中的内容,本来按照时间判断,她们两个进入密地的时候,李无尘就应当出现在薛家门前,碍于这位李三小姐的身份,薛灜必定亲自去迎,届时密地无他,其他人也不过是容易打发处置的,也不至于会落得现今这个地步。
但李无尘却不知道为什么来迟了。
云平将身体又往后站了站,听见云澄的呼吸逐渐平复下来,又下意识伸手搂紧了她,一直颤抖的手也逐渐平静下来,可心跳还是因为害怕而快速跳动着。
巡逻的人现在得了薛灜的令,以地毯式的检查搜寻着她们两个,方才为了躲避,才进了汤哲屋子里,掩过了这些耳目,但按照巡逻卫队这样的搜寻方式,即便现下能躲过去。
可等到搜查至她们两个人的小院子里时,只怕就不能轻易瞒过去了。
想到此处,云平不由得眯了眯眼,心中虽然对计划被打断和云澄受伤颇为恼怒,但也不好在这里发火生气,反倒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是否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叫她二人脱身才是。
但现下云澄受伤不醒,敌方人数众多,便是云平有通天之能,也无法在不惊动这些人的情况下悄无声息脱身而去。
那脚步声与交谈声纷杂,逐渐往二人藏身的大树靠近,云平又将云澄往怀中搂了搂,右手按在树上,只待这巡逻队员一旦靠近,便迅疾出手,也不管是否被发现,后果如何,便要强行带着云澄打将出去。
夜间的飞鸟发出凄厉的声响,橙黄色的眼睛在黑夜里像是一盏盏小小的灯笼,它们错落站在树杈上,从另一个角度,从上往下俯视着树下的一切,羽毛随着风而轻轻颤抖着,微不可查地转动着自己的脑袋。
那些脚步声伴着昏黄的灯火逐渐靠近,不知道是心中的原因还是当真如此,云平甚至能感受到那温热的感觉,能听见火把燃烧时,上头的松脂油发出的噼啪声响。
“真不知道结束之后要吃多少苦头。”
云平听见那卫队中的人轻声咕哝。
“别说这些没用的话。”
第二个人说道。
“与其在这里抱怨,你不如想想到底怎么找才好。”
第三个人说道。
“唉,摊上这么个鬼差事。”
第四个人说道。
云平藏在树后,听着脚步声和人的声音,判断出来,现在在她附近的一共有四个人。
四个人。
云平心中盘算,只怕不像一个人两个人一样好方便处置,四个人,就算是她,也没有把握再不惊动到其他人的情况下将这四个人同时处置。
可如若不动手,这四个人就势必会发现她们两个。
——可无论如何,已决计没有退路可走,势必都要引发骚乱了。
云平听见这四个人中的第一个人往左走了三步,火把挥舞的时候发出呼呼的声响,那呼呼声响离云平极近,若是再往一边偏上半寸,就势必会看见她们两个。
云平的眼睛紧紧盯着那团火光,不动声色将云澄又抱紧了,眼看着那个人将火把又收回去了,才轻轻闭了闭眼。
而她不过一会又将眼睛睁开了,只因为另一边也传来了脚步声,那个人相比较第一个更加冷静沉默,他的刀锋闪着寒芒,映着火光,落在树杈上,鸟被这光一惊,一下子飞起来,发出响声,倒叫这四个人都不由自主往惊鸟的方向去看。
而就是在这一瞬,云平已做好了暴起伤人的准备,她身子低伏,只待这四个人的视角全部转向那惊鸟的位置时,便要出手。
机会只有这一瞬。
“嘿!”
那鸟还没有飞远,就有第五个人的声音突然出现了,云平被这声音一惊,动作一滞,便已迟了这么一小会儿。
而就是这一小会,已来不及了,那第五个人举着火把踩着草地上的碎叶,大声叫喊。
“你们怎么还呆在这里!快过来!遇到那贼人了!”
那四个人都将身子背过去了,火光也变得远了一些,云平眉头一皱,心中也不由得好奇起来。
她们两个现在还在这里,哪里冒出来的第三个人?
她想要再去听,可那第五个已不再多话,前头四个人也不再犹豫,只是跟着他走。
这五个人走得快,不过一会,院子里其他人的声响也都不见了。
云平又鼓动灵力暗中探寻一番,确认无人之后,才急忙起身往自己院子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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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胜数日之前,确实还在自己府上。
薛灜心中知道,这自然是做不了假的。
即便信能作假,可现在要追究的,不是信真假与否的问题,而是李无尘的到来。
——李无尘背后的大赤城,背后的太清剑李家。
若是要说这信是假的,可这李无尘是真的,她说这信上字迹是李长胜,那便是李长胜。
可若是承认这信是真的,那就是代表李长胜现今确实还在薛家。
不论真假与否,薛灜都势必要交出一个活生生的李长胜来。
这次事情薛家无论如何都是理亏,看着面前坐在轮椅上的女人,薛灜不由得皱了皱眉。
“怎么?我那不争气的兄长还在睡觉么?”李无尘将信收起,往后倚在轮椅椅背上,她身后那个铁面具的女人依旧垂着头,而这两个人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婢,也是沉默不语。
而就是这沉默反倒叫气氛愈发胶着起来。
薛灜要怎么回答?
又如何能回答?
李无尘的脸上带着笑意,可那笑意落在薛灜眼中满满都是讽刺。
——好似在嘲讽在等待,薛灜接下来会说出来的话。
薛灜看着她的笑,忽然脑中灵光一现,想到什么一般。
忽的将密地同这李无尘今夜突然的到访联系到了一起。
即便这两件事好似根本没有任何关联。
可薛灜就是想到什么,猛地抬头去看李无尘。
他急忙转身就要离开,可冷不防身后传来声响:“薛家主,我哥哥呢?”
薛灜心中即便万分焦急,也不好这样就真的甩手走人。
他背对着李无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不快,回头行了一礼,又是一副彬彬有礼的翩翩君子模样。
“李三姑娘稍候,我现在就去请李二公子。”
说罢转身便欲走。
可她还未走出两步,就听见轮椅发出的响动。
“那就请薛家主带路,我亲自去接我家兄长。”
他一回头,就看见那个铁面具女人已推着轮椅往前去走,身后的一众仆婢也跟着,似乎是要铁了心亲自将人带走。
薛灜的脚步顿了一顿,将眼又阖了阖。
正当他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的有极为纷杂的脚步声急匆匆传来,其间还伴随着呼喝声叫喊声。
李无尘坐在轮椅上好似看戏,眉毛轻挑:“薛家主好大的阵仗,这是迎客的态度?”
迎客?迎什么客!?
薛灜心中暗骂一句,心中怒火炽热,复又抬头往声音来源去看,想要吩咐左右去叫这声音安静下来。
可不过数十息之间,那声响便愈发大了,火光与人影将地上大道铺满,李无尘似是惊异于此,也支着下巴认认真真看起戏来。
那群人是在追一个人。
因着薛家门口的灯光昏昏,而那人身后的火光煌煌,那人往薛家门口去跑的时候,便是逆着光,根本瞧不清脸,只能瞧清是个人,分不清男女,佝偻着背,一只手垂在身侧,头发散乱,只是仓惶前奔。
李无尘在一旁笑得戏谑:“薛家主好大的阵仗,我瞧出来了,这不是迎客,这是在捉贼。”
薛灜本就因着今晚诸多事情心情不快,现在又被李无尘一激,也不回话,只是大步上前,想要去抓这个拔足狂奔的人。
那人一张脸藏在蓬垢的长发里,看不清楚,但一瞧见是薛灜,便似乎瞧见什么一般,只是拼命向前去跑。
而那身后的人也越追越近,火光映着刀锋寒芒,实在吓人。
薛灜冷着一张脸,一张俊俏脸庞因着心中的不快和愤怒而几乎扭曲,那人每走一步,他都冷冷去看。
而那人身后刀锋也倒转一圈,直往这人背心后去。
那人一瞧见薛灜,便伸出极为肮脏的手要去抓薛灜的衣袍,那眼中泛着求生的光芒,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可不知为何一个字都吐露不出来。
薛灜只是冷眼看他,似乎极为嫌恶,竟是看也不看,忽的一下伸手出掌,便将那人往后去拍。
而恰在此时,那人身后迫人的刀锋也急追而上。
薛灜这一掌恰好将那人往刀锋上一送。
只听噗的一声,那刀子便没进了那人的后背脊骨,只听得咔嚓一声响,那人脸上的渴求还未消失,便身子一软,口中发出短促的低喊,就往前几步扑倒下去。
薛灜站在他面前,本就嫌恶,自是往一旁走了几步,避开了去。
而他身后却是李无尘,既然薛灜避开,那人势必要倒到李无尘手上去。
可李无尘身后的铁面女人没有给这个人机会,她疾步上前,以极快的速度接住了这个要倒下来的人,她将那人接住,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而只这一眼,却叫她眼睛睁大,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来。
“三姑娘!”
李无尘本是懒洋洋倚在那椅背上,却听得嘉树忽的开口,不由眉头一皱,心也不知为何猛地一跳,生出一些不好说的奇怪感情来。
“怎么?”
她这样去问。
可嘉树却不说话了,只是将这人脸上的头发拨开,将这个人的脸转向李无尘。
而只这一眼,却叫李无尘也睁大了眼,满脸不可置信。
她猛地抬头去看薛灜,手也不由自主握紧了轮椅的扶手,急忙自怀中摸出丹药来就往那人嘴里去塞。
嘉树晓得她的心思,叫她为了药,便将人护住,只管往身后那些仆从去送。
“薛家主!”
李无尘的一张脸满是戾气,面若寒霜,可说的话却是笑着的。
薛灜瞧见她这番动作,不知为何又回想起方才那个人跑过来时的一双眼睛。
“薛灜!”
可他来不及多想,就听得李无尘冷笑道:“你做的好事!”
薛灜眉头一皱,急忙伸头去看那个方才被他打了一掌的人。
煌煌灯火下,那人面白如纸躺在那里,好似已没了声息。
而只这一眼,却叫薛灜后心忽的汗湿一片,脸色也变得苍白,惊恐不已。
他忽的明白了李无尘的情绪为何会变成这样。
只因那个刚才被他一掌送到刀子上的男人。
正是李长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