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夕已退了出去,门吱嘎一声关上了,惊得白龙闭了闭眼。
屋中没有旁的声响,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响。
云平面无表情瞟了云澄一眼,冷笑一声:“你做得很好,真是好极了。”
她这话说完,云澄不由抖了两下,下意识转头看她,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什么话都讲不出来。
“你做事情有了自己主见,这自是好事。”云平将眼闭了,靠在椅背上,伸手扶额,按住突突跳动的颞颥,只觉得心口跳得厉害。
“我……”云澄站起来伸手想要去抓她手,可到了半路又落回身侧握成拳头,“我只是不想叫你担心罢了。”
屋子又是安静一片,两个人一站一坐,都不曾说话。
一片寂静中,那烛火又发出轻轻的哔啵声,那声音虽轻,却也像是将云平从睡梦中唤醒过来一样,叫她猛地睁开了眼。
云平的脸失了血色,双手支在桌上站起来,看也不看一眼云澄:“你出去吧,叫我一个呆会儿。”
她这话说得轻巧,就如平常嘱咐云澄穿衣吃饭一样,但不知为何落在云澄耳里却叫她惊了一惊。
“你生气了是不是?”
云澄上前几步抓住云平的手,轻声道:“我晓得我错了,阿春……”
可云平却伸手将云澄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苍白着脸轻声道:“阿澄,你叫我一个人呆会儿好不好?”
她这话柔和客气,可却比斥责教训更叫云澄头晕心慌。
没有像以往一样的怒喝和斥责,就连看向云澄的目光都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显出倦意。
白龙不肯放手,但被她这样一眼看了,心又一跳,便是再不愿意也只能松了手,低声道:“我……你……”
“出去吧。”
她最后一次轻声说道,云澄又定定看她一眼,发觉她鬓边的白发叫雨水一淋显出原本的颜色来,身子不由一颤,这才惊醒过来,顺着她的话走出门去。
临关门前那一瞬间,却见得云平身子一晃,肩膀塌了下去,双手支在桌上,整个人都瞧着老态了许多。
翌日云平就发起高烧来。
她身子很好,二十年的海岛生涯叫她不惧风雨,加之修为深厚,倒是云澄头一回瞧见她被这病痛击垮,躺在床上满面潮红,毫无生气的模样。
方采苒给她把了脉喂了药,虽然烧退了下去,可过不了多久便又会重新发起烧来,这样反复几次,只是听得她落在梦里,口中喃喃,云澄也曾凑近了去听,可什么都听不清,只是当她在说胡话。
而另一旁的薛少尘身子已日渐康复起来。
但这青年人受了这样大的一场打击,原本带着些肉的脸肉眼可见地消瘦了下去。
他同云平两个人前后脚病倒,但他却好一些,不过三四日便又能下地行走了,他是闲不住的性子,打听到汤哲尸身被妥善存放,若非身子还虚,受不住停尸处的寒气,他只怕要跪在汤哲那边说上好几日话。
而待到云平稍微康健,能与薛少尘谈话时已过了七八日,期间剑秋白也曾去过一次薛家,想要取回被薛灜夺走的宝剑,但那府中满屋子都是尸体,薛灜一见到她就要问话,答不出来便要杀人,剑秋白也同他对打,却敌他不过,就连着自己原先的佩剑都叫薛灜震断,她自己也受了薛灜一掌,若不是风雨太大阻了薛灜视线,只怕便说不清好歹了,好在现下只要好好养着,也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薛少尘听得剑秋白谈起薛府,又听她说自己那条断臂已经发烂腐臭,可薛灜日日抱在怀中,视若珍宝,不由得大笑一声,眼中落下泪来,退出门去,良久不曾说话。
云平醒的时候,持续了七八天的大雨也终于止歇了。
那少年在得知云平醒了之后,便迫不及待在那天下午去拜访了这艘飞舟的主人。
云平的眼睛依旧红肿着,脸色还是苍白的,可精神却已经好了很多,薛少尘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云澄正给她喂药。
“薛……”坐在床上的女人张嘴说了一个字,就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了,于是定定看着薛少尘。
“您还是可以称呼我叫净台的。”
那少年的气色好了不少,可全身的气质已然大变,变得沉稳庄重了。
云平没有说话,似乎是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云姑娘,原谅我不知道要怎么称呼您才好……”那少年站在那里,右边空荡荡的袖子落在云平的眼里,叫女人眼中射出一种名为愧疚的光。
“云平,叫我云平就好。”她忙不迭说道。
“那还是叫您云姑娘吧。”
少年站在那里,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自己的右边,轻声道:“您不必觉得抱歉,我这些日子算是想明白了,现今还给他去,两不相欠了。”
“可我……你爹爹他……”
说到这里的时候云平顿了顿,声音有些嘶哑:“我没想过叫他……”
“谁都想不到。”青年人顿了一下,打断了她,“我也没想到,这实在不是您的错。”
他闭了闭眼,用手指按了按眼角:“我想您也不想叫他这样的。”
屋子里一下子沉默下来,云澄将手中的药碗搁在桌上,发出轻响,才叫这两个陷入沉痛回忆的人稍稍回神。
“总之,我有件事要求您帮忙。”薛少尘一撩下摆,便跪了下来,云平阻拦不住已受了他三拜。
“你有话直说就好,不用这样。”
“既然姑娘答应了,那我就求姑娘一件事。”那少年跪在地上腰背挺直,“我求姑娘帮我,将我爹爹送回天极宗,入土为安。”
云平咳了一声,云澄急忙上前去拍她背:“你便是不说,我也要这么做的。”
“好,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求姑娘。”
“你先起来说。”
那少年倔强摇头:“待我爹爹入土为安后,还请姑娘送我去一趟清音寺吧。”
云平的眉头一皱:“你这是要做什么打算?”
那少年面上扯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来:“姑娘,红尘太苦,我还是六根清净的好。”
“你要出家!?”云平还不及说话,门外却进来一个人,此人背后背一把剑,白衣素服,眉头紧皱,正是剑秋白。
“剑大姑娘听到了。”薛少尘站起身来,因为失了一臂,身子还不曾习惯,微微晃动,“姑娘既然来了,那就请云平云澄二位替我做个见证。”
待到云平稍微回转了精神,薛少尘这才面对剑秋白道:“剑大姑娘,我晓得你不喜欢我,是不是?”
剑秋白一愣,但她也不是什么虚伪之人,定定看了一眼薛少尘才道:“是,但你是个很好的人。”
薛少尘并不生气,只是轻声道:“好,剑大姑娘,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那咱们的婚约就此作废吧!”
剑秋白也道:“薛少家主,为什么?”
薛少尘面上露出一个笑:“既然你不情愿,我也不情愿,又何必勉强呢?”
接着他将身子一转,右边空荡荡的袖子晃了晃:“何况我已断了一臂,成了废人,姑娘这样好的人,不该在我身上蹉跎。”
剑秋白道:“薛少家主,你是很好的人,但是和你有缘的那个人不是我,你日后总会遇到更好的人,你还年轻,便是失了一臂也不必……”
薛少尘轻笑道:“不,我的心已经死了。”
那少年这样轻声说着,往窗外去看,声音笃定。
他本是逍遥自在的世家公子,一夕之间家破人亡,短短一日之间便尝尽人生悲欢苦楚,虽然人间还有大好山河,可对他而言已然无味。
“云平姑娘,那日你问我,天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你还记得我是如何回答的吗?”
云平道:“还记得,你说‘天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种得前因,则必有后果。’”
薛少尘低头轻笑:“是啊,种得前因,必有后果,若非我父亲当年迷恋爹爹害您至此的这个‘因’,又如何会有如今他杀了挚爱,又断了亲子一臂的这个‘果’?”
“兰因絮果,兰因絮果,欺骗的开始,自然就会落得如此结局。”说到这里,他又将下摆一撩,双膝跪地,“云姑娘,请受我这一拜。”
他拜完起身道:“那日我说话太重,是我不对,您有权利找我一家复仇,我更应该感谢您没有要了我这条性命,反而还救了我,愿意安葬我爹爹。”
云平闭了闭眼,不敢看他。
薛少尘将头点在地上,不曾抬头说道:“我原先将您当做朋友,可现在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即便我心里知道您是对的,您有权利这么做,可是我以后不论如何,都没办法再将您当做朋友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叫这仇恨在我这里了断。”那青年人终于抬起头来,双眸盈泪,“我薛少尘自愿断绝与剑秋白的婚约,自愿出家为僧,从此以后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而薛家一脉,自我而终。”
他说完这些话,跌跌撞撞再站起来,又推出门去了。
剑秋白心中担忧他,便也急忙跟着出去了。
屋中只留下云澄云平两人。
而这时,云平低着头,身子无力仰靠在云澄身上,她又闭上眼,似乎陷入又再度陷入回忆之中,那五十年来的沉重回忆几乎将她压垮。
此时此刻她想着所有的一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她的眼前掠过许多人的面孔,有君莫笑,有雷娇,有赵瑞儿,有赵归崇,有薛灜,有兰耽,有很多很多人,但最终留在她面前的那个面孔是她曾日思夜想却又痛恨埋怨的那个男人。
“师兄啊!”云澄听见她低声喊叫,“你教出了一个好儿子!可我呢?我却已变成了这副可憎的模样!”
随后她不再说话,只是抓紧了云澄的手,紧紧依靠住她,像是在风浪中颠簸的小船,终于找到了一个温暖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