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夕睡得不沉。
他昨夜因为一些杂事在云平书房隔壁将就窝了一夜,因为睡得并不舒服,所以起得也早,大早上便想去去甲板上吹风清醒一下。
但人走到一半,就瞧见登船处走过来一个人来,他定睛一看,正是云澄。
她身上穿一件黑色的袍服,晏夕跟在云平身边多年,看得出来那是云平常穿的衣服制式,但以往也曾有过云澄去穿云平衣服的事情,所以在晏夕看来也并不奇怪。
只是云澄眼角红红,似是哭过,晏夕心中一惊,他上前几步张口要喊,但不曾想云澄脚步匆匆,径直就往舱内她房间里面去。
先前云平与云澄吵架,闹了一通,白龙原与云平同宿一室,因着一些原因搬出去另住,后来又因着云平生病,又住了回去,虽说东西只搬了一些零碎的去,但船上的众人都心照不宣,只怕小尊主搬回去同尊上同宿一屋是迟早的事。
云澄发了怔,只是往自己屋子里走,晏夕叫她也不见她回头,只好紧跟在其后,待到云澄到了屋中才在门口停下,轻声叫她。
云澄叫他这样一叫,似是回过神来,猛一转身,脸上还挂两道泪痕,晏夕见不得娇滴滴的姑娘家流眼泪,见了心疼,只是哄道:“小尊主,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我去帮你打一顿那个人,给你出气好不好?”
白龙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哭了这件事,只是用袖子随手揩了,然后摇摇头,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道:“晏二哥,你既来了,且帮我一个忙。”
晏夕晓得她性格脾气都是极坚强的人,不会轻易落泪,现下哭成这样,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当然无不应允:“小尊主有事,只管吩咐就是。”
云澄自怀中取出一个匣子来,匣子巴掌大小,封闭严实,若是云平在,便能认出这是白龙闹着要搬出去另住一间屋子时,一定要带走的东西。
可现下匣子却被云澄塞到了晏夕手里:“晏二哥,你帮我个忙,将这匣子交给她。”
她?
晏夕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了,能叫这傲气的姑娘默不作声哭成这样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但既然云澄这样吩咐了,他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在。
“小尊主既这样吩咐了,自然办到。”
白龙见他答应了,扭过头去,又将自己的佩剑收到腰后,又从屋中取了一些衣物银两灵石收到芥子之中。
晏夕站在门口看她这样子,心中不知为何有些发慌,急忙道:“小尊主起得这般早,需不需要喝些水什么的?”
白龙动作一顿,将剩下一些东西收好,转过头忽的扬起一个粲然笑容:“不了,晏二哥。”
她那笑落进晏夕眼中,只觉得十分勉强。
晏夕压下心中恐慌轻声道:“小尊主,你……”
云澄却不叫他再有说话的机会,将身一转,走出屋去,最后瞧了一眼这屋子,轻声对晏夕道:“晏二哥,劳你一件事。”
晏夕看她一眼:“什么事?只是这事若是小尊主亲自能做的,就……”
“不,我不想再见到她了。”云澄的声音又软又柔,长睫轻颤,微微低下头,“所以你帮我和她说一句话吧。”
晏夕这般聪慧,怎么还会猜不到她要做什么,急忙想将那匣子塞回到云澄怀中,但不想云澄的手在他身上穴道一拂,他便动弹不得了。
“抱歉了晏二哥。”她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无歉意,“我要走了,只求你和她说一句话。”
晏夕闭了闭眼,似乎觉得不忍,可耳朵清楚听见云澄所说的话。
“不要来找我,若是可以,以后不要再见了。”
她话音落下,随后头也不转便走,晏夕急忙张口,他身子动弹不得,只能看着云澄一步步走远了。
“小尊主!小尊主!”
可是那呼唤终归是徒劳的。
云澄离开了。
但这一切云平并不知情。
盖因她这么多年来头一回这么累过,待她醒时已是日上三竿,身子虽说发酸疼痛,但明显已经是被人清理过了,周身无不爽利。
关键地方上了药,并不觉得难耐,只是稍一动作,左肩那伤口便疼得要紧,她稍稍扯开身上浆洗干净熨帖的亵衣,便瞧见左肩上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
与用在旁处的灵药不同,用在这里的只是最为粗劣的伤药。
云平瞧见这伤口先是轻笑一声,随后那嘴角扯动,又将唇紧抿,心中情绪少见外放,露出一种悲伤气恼的表情来。
——这一笑是笑云澄孩子气,非要惩罚她,却依旧将她照顾妥帖;而这一恼一悲又是因为昨夜及清晨对云澄说的那些口不对心的话。
肩上那伤口势必是要留疤了。
她是那样霸道蛮横的性子,云平早就清楚,但心中始终觉得她这样都是很好的。
但是,但是……
她苍白着一张脸,下了床想要去穿衣衫,却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空留一件白色的裙衫挂在床旁的案几上。
——那是云澄的衣服。
瞧见这衣服,云平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一慌,忍着左肩疼痛急忙站起身来,在室内环绕踱步,轻声去叫云澄,可这屋子不大,一眼看尽,除了她并无旁人在。
“她只是暂时出去了……”
这话说得连云平自己都骗不了自己。
故而她也顾不得是不是自己的衣服,连忙将衣衫穿戴整齐,掩住身上的斑驳痕迹,但头发也未来得及梳理,就急忙推门出去。
才一开门,就瞧见一个人影,迎着光立在那里。
云平心中一舒,觉得自己卑劣,又觉得欢喜,眼睛一酸,落下泪来。
她手扶门框,张嘴想要去喊云澄的名字。
可那人施施然转过身,云平瞧清那人的身高长相,突然顿住,身子颤抖,几乎要站立不住。
“尊上。”那人手上握着一个匣子,慢慢走了过来。
云平的视线游移到晏夕的手上,心中咯噔一下。
但她强忍住,勉力站直了,抿了抿唇,平静道:“怎么是你?阿澄呢?”
“尊上。”晏夕将那匣子塞进她手里,轻声道,“小尊主叫我把这匣子交给你……”
云平的手下意识攥紧,视线左右搜寻,口中喃喃道:“她人呢?怎么她不亲自将东西交给我?她人呢?”
晏夕没有说话,只使用一种无奈的眼神看着她,但那眼神中掺杂了一些怜悯,叫云平的心加快动,慌乱不已。
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匣子,只觉得额角突突跳动,耳旁忽的安静到可怕,她似乎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但晏夕的嘴一张一合,那话一字一句落进她耳朵里。
是啊,是啊,你早该知道的,以她的性子,昨夜你既说了这样残忍伤人心的话,她又怎么还会留下来?
云平面上忽然出现一种平祥安静的表情,伸手轻轻推动一旁的机关锁扣。
这匣子严丝合缝,是一种凡人工匠所创造的机巧玩意儿,需要用特殊的手法打开。
云平记得,那时她们初次踏上这片广袤的土地,她为了哄云澄开心,给她买的第一件有趣玩意儿,三十多年了,这匣子被照顾得很好,还是原先那样。
“这东西真有意思!不曾见过!我以后要把我最喜欢的东西装进去!旁的人不知道怎么开,东西就不会叫人拿了去。”
那时候的云平笑着揶揄她:“可我晓得怎么开,阿澄就不怕东西叫我拿去了吗?”
那时候云澄涨红了一张脸,被堵得说不出话,随后才支支吾吾道:“如果……如果是阿春拿的话,那没关系,因为我最喜欢的……”
“最喜欢的什么?”
“哼!才不告诉你!”
那时候细幼的白龙后面没有说完的那些话,现下云平却已经明白了。
龙本能喜欢一些亮晶晶华丽漂亮且贵重的东西,但看云澄她母亲所藏匿珍宝无数,便可知道这一天性。
但那机巧匣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放。
——只放了一朵粉色的永生花。
清音寺的钟声一响,那山林之间便惊起飞鸟来,云平立在寺里抬头看着,那风呼呼作响,头上一行飞鸟掠过,振翅时发出响声。
“还有十日,明云阁的拍卖会就要开始了。”
晏夕站在她身后半步,轻声说话。
云平微微蹙眉:“赵姑娘还是没有半点消息么?”
晏夕道:“几日前黑市送来的书信里没有赵姑娘的消息。”
云平手里头握了一串红玉雕就的佛珠,一颗一颗捻动着:“那日只知道她出手助了我们,阁中货郎死后,将刀取走……”
晏夕一顿:“依我之见,赵姑娘不是那种会趁人之危的人。”
云平垂首:“这我自然晓得,你同她在天极宗就认识,在阁中这么些年,她的消息行为也都是经过你手,你看的比我更透。”
晏夕略一沉吟:“恕我斗胆,这么久了还没个消息,莫不是……”
云平捻动佛珠的手顿住,随后摇头:“不,她心思缜密,修为不差,若是长生门那个剑大姑娘我多少还要担心,但是若是赵姑娘,我却是不觉得会有什么问题。”
“但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你说得对。”云平的手一收,笼进袖中,“你且遣人去往恨水流赵家探查一番,她既取了刀,以她的脾性,定是帮忙送去,若是那赵家探寻不到,再另做图谋打算。”
“是。”
问到此处,云平将手背在身后,又去看中庭那棵生长不知多少年的银杏树,石栏之中已经飘满了金黄色的叶子,但是枝干光秃秃的,只因到了冬季,冬落春生,此乃四季之时序。
见云平沉默不语,晏夕又道:“说到长生门,日前已收到急信,信中说,并不曾在长生门找到小尊主的身影,黑市那边日夜盯着冉十一娘同白廉风,也不曾有什么可疑之处。”
云平立在那里,落在晏夕眼中只有一个背影,那声音有些低哑:“是么?黑市找遍了也没有,剑秋白那里也没有,她……”
她又能去哪里呢?
云平一双眼里目光深沉,似有所思,她心中晓得,白龙这些年来只是日日跟在自己身旁,除了近些时候同长生门的剑秋白关系亲密些,便也没有旁的朋友了……
朋友。
云平忽的眼睛一眨,随即低声道:“乔谙现下在哪里?”
乔谙?
晏夕愣了一下,随即想起这个名字来,先前小尊主离家出走,路上遇到人,三人为伴,一个是剑秋白,另一个便是方采苒的师妹乔谙。
“前不久一乾门的门主叫人杀了,倚风刀苏家的三小姐苏清弦也叫人救走了,杀人者下手利落狠绝,一刀毙命,现下三小姐已回了苏家,我只晓得那乔谙现如今……现如今……”
“现如今什么?”
“乔谙现如今还待在苏家,据我所知,那位苏家家主似乎有意要将自己的三女儿许配给乔谙。”
云平眉头一皱:“她既不在长生门,也没往黑市,那十有八九会去找乔谙,她认识的朋友统共就那么几个,你且派人往苏家去寻。不,等等。”
她红唇轻启,又下意识捻动佛珠:“你且将方采苒也遣人一道护送至苏家。”
手中佛珠越转越快:“她当初要找方采苒,便是为了乔谙所托,现下既已知晓,自是要把这事做了。”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又陷进悲伤的情绪里。
晏夕自是领命。
随后云平又问:“你姐姐呢?李家现下又是如何?”
晏夕听得她问,轻叹一口气:“送来的信说还是遭着李三姑娘的冷眼,但李三姑娘应该是默许跟着,态度也好了不少。现下李家二公子叫薛家废了,斩断了脊骨,药石罔效,大赤城断了与薛家的贸易往来,这本就是极糟糕的事,但现下……”
云平听到此事,轻啧一声:“倒是恶人自有恶人磨,薛家现下如何?”
晏夕轻叹一声:“死了的那些人尸身发烂腐臭,但我已遣人去一一收敛,通知那些仆役侍卫的家人,薛灜不知什么时候已不见了,偌大的园子里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云平长叹一声,听得风吹起落叶的声音,又远远听见一众僧侣诵念吟唱的声响,又见冬日萧瑟,阴云蔽日,只觉得凄凉。
她轻声去问晏夕:“淡月,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声音轻如蚊呐,说这是在问晏夕,实际上是在问自己。
晏夕没有听清,啊了一声。
云平摇摇头:“不,没什么。”
随后她将身一转,便又往寺院更深处走去。
剃度已毕,清音寺主持方丈湛淳已回了他自己的地方,云平到时,他正沏茶。
见得云平来了,只是站起身来,双手合十一拜:“云居士。”
云平也合掌还了一礼。
两人在桌前坐下,拉门大敞,能瞧见湛淳院中的青松,便是在冬日都翠碧非常。
“大师院中之树长青不败,姿态甚美。”
湛淳头也不抬,只是斟茶:“以心养护,如何不美?”
云平有所思。
他将那杯茶水推到云平面前:“今日只见得云居士来,却不见云小居士了。”
云平将那茶缓缓饮罢,不答反问:“大师,心中有一物,虽已经不喜欢了,但总觉得放不下,应当如何?”
湛淳抬手示意,云平举起空杯,那慈眉善目的和尚便将茶水往杯里去倒。
那茶汤清亮,滋味甘美,可茶水滚烫,杯盏量小,落进云平杯中,不一会便满了。
云平见得茶水将要溢出,可湛淳手依旧不停,云平本就觉得茶盏滚烫,现今水要溢出,便急忙将茶盏放下,急声喊道:“大师,要满出来了!”
湛淳这才停手,双手合十,轻呼一声佛号:“云居士,这不是就放下了?”
云平愣了一愣,似有所悟,又问:“可心中另有一物,珍贵牵挂至极,不论如何都不愿放下,若是放了去,只觉心中苦痛难捱,但又不知如何放下,现今不知如何是好。”
湛淳又用手指了指那滚烫的茶杯,忽的将袖一拂,那杯中茶水不晃,便直直要往桌下落去。
云平急忙伸手去接,却冷不防这茶盏因着自己一动,滚烫茶水都溅了出来,烫到手上,可她担心杯碎,只是紧紧握着,又将杯子放回桌上,摊手再看,已红了一片。
湛淳冷眼旁观,又合掌念了一句:“云居士,心性本净,客尘所染。本在心上,何唤尘埃?”
云平恍然大悟,行礼又拜,接着将手中红玉佛珠双手奉前:“多谢大师,此物聊表心意,做个香火油钱。”
说罢便站了起来,目中有光,一扫先前颓靡之势,大步出门,但随后她又转回,双手合十行礼,又问道:“既得点悟,还有一事要求大师明示。”
湛淳又斟一杯:“云居士但说无妨。”
云平斟酌一会,才缓缓开口:“我有三块美玉,第一块叫我雕了一半,第二块叫我雕坏了,只余下第三块尚未雕琢,但现下第二块这事出了,我既不好对第一块再下手,也不知如何再去雕琢第三块了。”
湛淳微微一笑道:“云居士雕琢之时,所求如何?所欲又如何?”
云平思索了一番道:“自是想要尽善尽美,自是想要一气呵成,自是想要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湛淳又问:“那居士心中可曾有‘悔’?”
云平不解:“请大师指教。”
湛淳指着桌上那串红玉佛珠道:“凡要雕就,需知行事谨慎,此事人人省得。但又有几人知晓,行事谨慎亦要求得一个‘悔’字,意为‘有余’。”
云平垂首听教。
“贫僧未入空门之前,曾听一言,现今赠予居士。”
“在下洗耳恭听。”
“事事要留个有余不尽的意思,便造物不能忌我,鬼神不能损我。*”湛淳又是合掌一笑,面容慈然。“此乃人生之至理也。”
云平顿觉如醍醐灌顶,亦如遭当头棒喝,躬身再拜,飘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