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明月悬空,清辉皎洁,照得北辰的雪如玉一般,发出莹莹亮光,而矗立在明云阁后面的蔺山也如一位沉静安逸的老者,于雪中独坐沉思。
此时飞舟之上隐耀君早已离去,室内只有云平枫桥二人,寂静无声,云平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又另倒一杯茶推到枫桥面前,然后自己也呷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水,却见那姑娘坐在那里不动,双目出神,显然是在思考着什么。
“在想什么?”云平又露出了所有人都熟悉的,那亲和友善的微笑。
枫桥听见她的声音,那回忆才好似终止,被拉扯回了现实,可不免又打了一个寒颤,下意识伸手去触摸自己的左侧肩胸。
——那儿有一条几乎叫她丧失生命的伤痕,而这伤痕带来的痛苦回忆也烙在她心上,永不能磨灭。
“尊上。”枫桥喝了一口水压下方才那种濒死的感受,将眼睁大了,轻声呼唤道,“我们能相信他吗?”
云平垂眸看着茶盏中氤氲的热气笑了笑:“谁知道呢?可不管怎么样,你们现在是系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或者说你们都有同一个目标……”
“那您为什么要帮我?”枫桥的语气不由自主带了些卑微,可她还是大着胆子探寻求问,“您在这上面没有任何可以得到的利益。”
“为什么要帮你?这真是个好问题。”云平吹了一口浮动的热气,有些漫不经心开口,“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是来收债的。”
“收债?谁欠了您?”
云平的动作一顿,掀起眼帘懒懒看了一眼枫桥:“谁知道呢?有的时候欠下债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欠了什么东西。”
接着她又笑一声:“可能他以为只欠了这一家,但谁知道无意之间又欠了那一家,更有可能的是……有些欠债的人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的债主在哪里。”
她这话语焉不详,意有所指,枫桥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听懂。
于是枫桥张口想要再问,可云平却好似已察觉了她的意图一般,又是微微一笑:“夜已深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她的目光坚定,似乎不许她再多问了,既然如此,枫桥便也歇了这心思,躬身告辞推门出去了。
只留云平一个人在屋中枯坐,鸳鸯侯不知从何处又溜进来,跳至云平膝上,将光滑水圆的身子团成一团睡着了,倒叫这位主人家动也不敢动了。
而或许是白天里的纷乱,睡不着的也不只有云平一个人。
单兰在自己的卧房中来回踱步,桌子上散乱摊放着一些书籍,因着白日里那位“云中客”云平出示给自己看的匕首和谈到的那个形貌特征都如此相符的人,叫他不管怎么样都无法静下心来,他动作时带动屋子里莹莹的烛火光芒闪动,那身影也被映照在窗台上。
而在这时门被敲响了,单兰一下子停止了自己的动作,转而走向书桌前坐下,装作在看一本他很感兴趣的游记,接着他才慢悠悠说了一声:“进。”
进来的人是个光头,蒜头鼻子吊角眼,嵌在他那张紫檀脸上,眼里面闪着算计的精光。
而这个人,如果李无尘在这里,就一定能叫出他的名字。
单兰将书往下压了压,看了一眼面前的人,又将书举起继续看,有些漫不经心道:“孟秋,这么晚了,什么事?”
孟秋跳进门来,关门前左右细看,又急忙将门栓好,这才快步走上前来。
“爷,天权镇那里出事了!”
单兰看书的动作一停,心头一跳,抬起头来看了孟秋一眼,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刚得到的消息!孟冬……孟冬失踪了!”
单兰冷哼一声,眼睛里流出危险的光:“细说。”
孟秋叫他这样说了,自是不敢托大,只是将现下已知道的事都细细说了。
而得知地下暗室被毁,孟冬无故失踪这件事,单兰又道:“你说那些看守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被两个人扶着?”
孟秋点头。
单兰骂了一声:“那两个人的面容长相可曾记得?”
“看守回报说,那时那两个人都戴皮帽低着头,老十的性格脾气您也知道,谁也不敢瞧他,自然也就……”
单兰却没追问,反又问道:“方才你说有两个人在宅中被人脱去衣物丢在道上,是在孟冬被这两个人搀扶前,还是搀扶后?”
孟秋细想一番:“是在前。”
既得了回答,单兰当即骂道:“蠢货!既然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
孟秋叫他一声喝骂,当即跪倒在地:“小的愚鲁,还请示下!”
单兰道:“既然是被赤条条留在那里,那就证明衣衫被人夺去!来的至少就有两个人,所以才需要两套衣服,将人丢在那处,一是为了引人注目,分散兵力,二则便是为了易容换貌挟持孟冬!那两个扶人的定是贼子无疑!这么简单的事情还要我说于你听么!”
那孟秋叫他一声喝骂,头上渗出汗来,跪倒在那里。
单兰此时已满是怒气,手中书卷握成一卷,又是狠狠敲击桌面:“更可气的是,事情发生是在数日之前,本来按照脚程,前几日消息就应当到了我的桌上!何故现在才知!”
那孟秋伏在地上又是一抖,急忙道:“爷息怒!那天权镇那边的事并不算完……”
说罢孟秋又将那暗室损毁之后遇到有人雪夜奔逃,且战且退的事情一一说了,又讲到他们连夜清理密室,但密室落石积累,清理困难,等到清理结束,却不曾发现孟冬尸首,这才心下大惊,不敢有丝毫隐瞒,急忙上报,可是却已禀报来迟。
而那孟秋起先说话还算顺当,越到后头反而越是结巴,直至最后说不出话来。
“找不到人才来通报!这是什么道理!”单兰面色微红,显然已生气了,“出了事就应当即禀报通知才是!何故如此拖延!”
孟秋颤声道:“老十不在,那些手底下的没个主意,怕违逆了老十的意思,到时候免不了打,所以……”
他说到这里,抬了抬头想去看请单兰脸色,可只看了一眼就又连忙趴下:“况且……那夜奔逃之人不过三四,并不算多,那些人就也没放在心上……”
“三四个!三四个!这么说来不止两个了?不止两个!好啊!好啊!”那单兰又骂一声,桌子上的东西劈头盖脸就往孟秋身上丢过去,“几十个人却连这么几个人都捉不住!我养你们是做什么用的!”
他越说越气,桌子砸出声响来,孟秋不敢躲避,只是任由他丢。
可单兰晓得动怒也没有用处,长吸一口气压住心头怒火:“那你们可有查到什么线索不曾?”
孟秋见他好好说话,浑身虽然哆嗦,可还是老实将一些事情交代了,只是那些事情太过细碎无用,听到单兰眉头紧锁。
正当他想大喝一声叫孟秋下去时,孟秋接下来说的话却叫他一下子将身子坐直了:“……还有一艘巨大无比的飞舟,那日天还未亮,便急忙从城郊飞走……”
飞舟夜行并不罕见,可是飞舟巨大无比,加之出事之后不久就连夜离开,这就引起了单兰的兴趣。
“巨大无比?”单兰晓得孟秋虽然为人唯唯诺诺,可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有多大?”
孟秋见他神色稍霁,声音也柔和下来,低唤问话,心下也放松不少,可还是颤声发抖:“那飞舟长有四十多丈,宽有一二十丈,约摸着、约摸着有三四层楼高。”
他话说完,就不再听见单兰发出任何声响,于是跪了良久,他终是极力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单兰默许了他的离去,他也无心再去训斥这些无能无用的下属。
只因他满脑子都是那座孟秋说的飞舟。
一艘飞舟,长有四十多丈,宽有一二十丈,高约三四层楼高,这已经是很了不得的大小了,比之寻常飞舟也有数倍之大。
而这样大小的飞舟虽然是有,但并不多见,但凑巧的是单兰也曾听闻过,甚至亲眼目睹过——就在昨日——他以送货的名义去拜访那一位自称自己为“云中客”,但是实际上名为云平的神秘女人。
那一个有能力一口气买下明云阁五十七件拍品的有钱富商,也是一个和单不秋相识的所谓朋友。
更是一个找不到任何来历和师承,身份背景行踪完全成谜的女人。
她的一切都好似被隐藏在迷雾里,唯一有那么一点叫人知道熟悉。
——她曾在薛家短暂待过一段时间,成为了薛家的客人。
更巧的是,就在薛家满门被灭事件的当天,她又被邀请去了薛家做客,她离开后不久,薛家血案就发生了。
想到这里,单兰又从身后书架上的一个隐秘夹层那里取出一本,小册上写了个“薛”字,若是薛少尘在场,一瞧见那小册里的内容,就会发现自己家中所有他知道甚至是他不知道的一些事情,都被记在了这本小册上面。
——而那些所谓薛少尘不知道的事,却与他的父亲薛灜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
将那本小册翻看完毕,单兰将其放回原处,又从桌上随意抓起一支毛笔,舔饱墨水,在纸上随意写下一个“云”字,又在纸上落下一个“薛”字。
难道这两者有什么关联不成?
单兰用笔杆子点了点这两个字陷入沉思,盖因他留在薛家的密探早已死在这次血案之中,只有从后来薛家临近的一些人那里得知薛灜那日发疯将全府上下所有仆从侍卫小厮都屠了一干二净,而薛灜本人在府中徘徊数日之后就不知去向了。
现下知道事情真相的大抵也只有不知道到底在那里流浪的薛灜和去了清音寺出家为僧的薛少尘。
至于前者,单兰想,一个会疯到杀了全府上下的人是说不出什么有用东西的。
而后者……如果薛家当真与云平有仇,那为什么薛少尘会在薛家血案之后去找这位云平求助?
因着薛灜的关系,单兰对于薛家的一举一动都了解得分外清楚,他自认也对薛少尘有些了解,晓得那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若当真薛家血案同云平有关系,只怕薛少尘是绝不会去找云平求助的。
想到这里,单兰摇了摇头,只在“薛”这个字下面又划了两条线。
现下若是想求得薛家血案到底是不是同云平有关系,那就要去找薛少尘。
而且薛少尘那里……
单兰想,能不能问出他想要的东西呢?
想到这些事情,只觉得有些烦躁。
或许真的就像单不秋说的那样——当初他们两个孩子在两极秘境时,无意结识了这位云平,并且这位云平不但修为高深,为人也古道热肠,救了薛少尘和单不秋一命。
如果这个人真的对薛家不满,当初又何必要去救这两个人的性命呢?
还是说,她想……
单兰想到这里,只觉得隐约抓到一些什么,可他还来不及细想,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喊:“阁主!大事不好了!”
那一声嚎叫打断了单兰的思路,他心中郁燥更甚,可他强压住怒火,沉声道:“什么事!这样吵闹!”
却见门外自己的狗腿子孟秋又推门进来,左眼眶又青又红,好似被人刚刚打了一拳。
“谁打了你?”单兰冷声问道。
孟秋哎呦一声:“爷!出事了!小阁主跑出去了!”
听闻单不秋跑出去,单兰眉头一皱:“你仔细些说!”
孟秋听他这样问了,这才忙不迭将事情说清楚了。
原来单不秋得了云平放在那玉匣之中薛少尘的信,一下子激动起来,便要来问单兰。
需知明云阁在修真界中于情报一事上可算得上是个中翘楚,薛家又不是什么不知名的世家,以单兰的本事只怕薛家出事不久便已收到消息。
故而是真是假,只消一问单兰便知。
若是假的倒还好说,可若是真的,那单兰明知单不秋与薛少尘交好,却将此事隐瞒,这对与单不秋来说无异于是非常巨大的伤害。
加之云港卖地事件和以往种种,这少年人的心性脾气又如何能再掩藏?
当即奔到单兰这里要问个究竟。
可好死不死却正好遇上孟秋。
孟秋见他这样气势冲冲,定是心头有火,于是有意阻拦,却不曾想单不秋眼睛一转,就抓住他的衣襟问道:“薛家出事了是不是?”
单兰有意瞒着不叫单不秋知道,而孟秋是单兰一条狗,虽愚蠢了些,可好歹会揣度主子心思,于是道:“哪有的事?您从哪儿听来的?”
单不秋心中生疑,可方才所看之信却是薛少尘笔迹无误,若不是那信是假的,就是这人骗他。
他是蛮横性子,也不怵,于是挥拳头道:“你最好不要骗我,若是骗我,小爷我这拳头就叫你掉了半嘴牙!”
那孟秋晓得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人,虽不知道单兰打算,可又不敢随便毁了单兰计划,于是一口咬定薛家并未出事。
本以为如此欺骗安抚下来就没有什么大事。
却不曾想单不秋将手一松,身子一转就要走。
孟秋忙道:“小爷,夜已深了,还是要好好休息才是。”
可谁知单不秋冷哼一声道:“休息?小爷才不休息,小爷要出去玩!我这就找净台玩去!”
孟秋听见他这样讲,心下就有些慌了,于是忙道:“小爷,您身子才好,不要奔波劳累才是!”
单不秋骂道:“你在教我做事?你是我爹手底下的狗,怎么也敢骑我头上,教我如何行事了?”
他这顶帽子扣得老大,孟秋连忙推说不敢。
可谁曾想,单不秋眼睛滴溜溜又一转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我身子才好,不能这样随意跑出阁去,不若这样,我找个人陪我去,好生伺候我!”
接着他将孟秋的手一抓就道:“舍近求远是蠢人干的事,不若就你来陪我去吧!”
单不秋阴恻恻一笑,凑近道:“抓着你去,若是真如你所言,薛家并未出什么变故当然最好,可若是你敢欺瞒于我……”
少年人露出一个渗人的微笑:“死你一个,我那个阁主老爹只会将我关上十天半个月吧?”
说话间他将手收紧,捏在孟秋腕骨上,好似要将他骨头捏碎。
那孟秋晓得他的脾气,更晓得单兰的脾气,死他一条狗,对他单不秋来说顶多是受点皮肉苦楚,可他……
他叫这少年人一吓,心防已松,不免低声求饶道:“小爷不要开这种玩笑……”
单不秋的笑一下子消失了,周身杀气腾腾,手上用力更甚,一双眼睛射出精光,在昏暗的环境下显得格外骇人:“你真觉得我是在开玩笑么?”
孟秋身上背心汗湿一片,已招架不住了,只好低声道:“小爷饶我,是阁主不叫我们说的……”
他这话一出,已叫单不秋心中有了数了,只听这少年人冷笑一声,将手一松,那孟秋正暗自庆幸,却不曾想这少年右手成拳,一拳掼到他脸上,将他打了个趔趄,险些摔倒在地。
“别对小爷我撒谎!这是给你的教训!”单不秋冷哼一声,就径直离去。
紧接着就发生了孟秋进了单兰房间汇报这件事。
单兰听罢,面色沉凝,双眼阖了阖,然后道:“派人去追他!别叫他去趟这趟浑水!”
孟秋不敢多待,怕这位阴晴不定的单阁主再有什么东西来折腾他,连忙领命跑了出去,往各种停泊飞舟法器的地方去了。
可谁又能想到,此时的单不秋却不曾当真打算前往薛家。
他借着夜色将搜寻他的人甩开,竟孤身一人直往云港,去寻云平去了。
可谁知这一去,竟有生出后面许多事端来?
倘若单不秋知道因为自己这一决定而改变了未来的人生轨迹时,会不会后悔今日所作的决定呢?
可谁也不知道,任这披着白斗篷的少年人在纷飞雪夜之中穿梭,去找了解真相的那个人了!
而这边的单兰遍寻不到单不秋,心下已有些恼火。
决定不再管他,由得他去,但想再回到方才思索的程度已是不能,于是他心忧思虑,竟下了个大胆的决定。
只听他唤来心腹左右道:“现下可有能用的?”
心腹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于是道:“爷问得正好,已做好了新的一批,只是还不曾试用呢!”
单兰坐在椅上,手指轻扣:“现下正有一个可试用的机会,你们派几个人去,帮我去探探那个叫云平的底细,小心些,不要叫人察觉,若是有些怀疑的东西,也要尽可能带回来给我。”
心腹左右两个人,一个叫仲冬的人道:“是云港那艘飞舟么?”
单兰眯了眯眼:“怎么?是做不到么?”
那叫季冬的连忙挡在仲冬身前道:“不,只是那飞舟宝船如此珍惜罕有,我担心那上头会有了不得的法阵防护,可能……”
单兰抬了抬眼皮,眼中流动着怀疑的光芒:“说一千道一万,你们还是要同我说做不到是么?”
季冬道:“不,不,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爷,您也知道,没有上卷,光有下卷实在做不出什么好用的东西来,至多拿来当当死士……”
一说到那上卷下卷,单兰的唇边显出一抹冷笑来:“此番叫你们去,便是同这上卷有些干系……”
他这话一出,仲冬与季冬都同时抬头看他。
单兰冷哼一声:“我现下怀疑,那上卷就在她手上。”
“所以……”单兰顿了顿,伸手捻了捻自己打理精致的胡子,“这次去可不是只让你们试试做出来东西的深浅,更重要的是,我还要你们去探探她的深浅……”
“而且,若是能找到上卷……”单兰下意识伸手按住右手臂,紧接着不能控制地呲牙,露出了极为疼痛的表情,可他掩藏极好,几乎在一瞬间就将那痛苦的表情掩盖了下去,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自语道,“那我的伤说不定也……”
想到这里,他面上终于抛却伪善的笑,露出邪恶贪婪的阴冷光芒来:“去吧,好好帮我看看,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