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云阁诸般动静,云平并不知晓。
正在此时,鸳鸯侯窝在云平膝上睡得无知无觉,一边在等一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客人,她一边伸手轻轻揉搓黑猫的耳朵根,毫不意外地听见他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阿澄好像都是这样揉的。
她伸手轻轻捻动揉搓,回忆起云澄的动作,黑猫似乎很是受用,接着就用头拱她小腹,扭转身躯,袒露出胸腹。
云平犹豫一会儿,就又伸手去揉搓鸳鸯侯的腹部。
可云平毕竟庶务繁忙,且鸳鸯侯又多是云澄陪着,云平揉着揉着,也不知道摸到哪里忌讳的地方,鸳鸯侯突然亮出牙来轻轻咬了她一口,就立时叫了一声,从她膝上跳下,打算跑出去。
而它方一蹿到门边,就听见有人敲门的声响,立时身子弓起,耳朵往后,低沉叫唤了一声。
是二娘。
云平晓得二娘深夜前来必定有事,于是轻声唤了“进”,那二娘就推门进来,但鸳鸯侯冷不丁从屋子里蹿了出去,二娘一时不察,迈步进来险些摔了个跟头。
“尊上!深夜有人来了!”二娘甫一站稳,就急忙低声说话,然后疾步行到前来。
云平正伸手在摸被猫咬到的地方,猛地一听见这话,立刻回道:“是谁?一般人来,你绝不会如此慌张。”
二娘眉头皱起:“尊上猜得不错,来的人是单不秋!”
竟来的这样快?
云平一下子站起,她彼时替薛少尘送信时就已知晓那单不秋十有八九会找上门来,但又何曾想过单不秋来的会这样急,这样快?
更何况今天在明云阁与单兰这次的会面已叫这个奸诈狡猾的人心中起了疑心,依据云平对他的了解,只怕今夜就会有大动作。
那单不秋只怕来的不是时候。
但她转念一想,薛少尘与单不秋互为知己好友,彼此之间情谊深厚,一方既出了这事,另一方如此也是正常,只是……
“他身边跟了人不曾?”云平将手背在身后,轻声问道。
二娘细想一番,随后道:“这却不曾,我瞧他是亲自来叫人的,身边没跟着有什么使唤的奴仆侍从,他是性子骄横的大少爷,若是身边跟了人,不会是他自己动手。”
云平眼睛一转,随即想到什么,脑中灵光一现,便有一个计划在她脑中生成,于是二娘听她沉声道:“好,好,他既来了,那就叫他上来,另外……”
二娘道:“什么?”
云平吩咐道:“你派人去通知一声隐耀君,他既是孤身前来,十有八九他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他来我这里这件事,另外……他此番前来定是因着薛少尘的缘故,等等你要小心些,不要叫他瞧见你。”
二娘自是应下,转身便要走,却忽的听见云平又道:“等等,飞舟现下的法阵可曾开启?”
她这话问的突然,二娘奇怪她为何突然问这件事,可还是照实道:“飞舟上的防御法阵自是日夜不歇开着的。”
云平又问:“那你觉得,可有人能从外头绕过法阵或是强行破开潜入?”
可不待二娘回答,云平又低头苦笑一声,自言自语道:“不,我怎么问你这些事?这法阵是阿澄做的,只怕旁人轻易破解不得。”
于是她又对二娘道:“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做,等单不秋来了,你便去关掉飞舟上的防御法阵,叫那些仆从使役都提早离开休息,不要上到这里,另外……”
云平在屋中走了几步,说了半天又说不出什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道:“还是没有她的消息么?”
二娘晓得她问的是谁,于是摇了摇头道:“不,还是没有消息。”
云平背对二娘站着,并不曾瞧见二娘面上有些纠结无奈的神情,听到她这样回答,便也不再说话,只是挥了挥手叫二娘下去,二娘晓得她的心思,便不曾多待,只是退出门去遣了旁的人来,去将单不秋带上飞舟。
那飞舟极大,装饰极为华丽,便是明云阁的有些东西都比不上,单不秋也曾听闻这位云平那日一掷千金买下五十七件拍品,本以为是夸大之词,现下却觉得这人的财力同她的心思一样深不可测。
可就是这样富有的人,屋中的装饰却极为朴素简单,进到屋中,单不秋定睛一瞧,就发觉那些细小的陈设物件无一不是珍贵稀罕的,但这些东西在这却被人随意摆放,胡乱摆在那里。
云平依旧坐在那里沏茶,听见轻微的机械声响并拐杖敲击在地上的的笃笃声,就立时明白来人是谁,于是站起身来将手一指座位,想请单不秋坐下。
单不秋却不理会,他来时匆忙,心里头憋了许多问题要问,只是甫一见到云平,那问题就立时问不出来了,腹中许多话到了最后,也只是问了一句:“净台还好么?”
云平见他不动,面上神情张皇无措,不由轻叹一声:“我不晓得他好还是不好,我也不过是个送信的人罢了。”
单不秋又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清音寺。”云平认真说道。
“清音寺?”单不秋怔愣一会,“他去哪里做什么?”
“信上没说么?”
“他只和我说汤相公死了,是被薛家主发疯杀死的,薛家上下叫他发了疯的父亲都杀完了,只有他侥幸逃了出来,我……我……”
云平瞧了他一眼,叹息一声:“他还没说么?他已断了右臂。”
随后继续轻声道:“是叫他父亲斩断的。”
单不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紧接着突然大叫一声,眼中又落下泪来:“难怪!难怪!既是如此,那就说得通了!”
原来单不秋漏夜赶来询问,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那信中的字迹歪扭,全不似薛少尘以往书写的笔迹,除了信封上的“单不秋亲启”五个字因为笔画简单,多少还有以往的风格在,那信中其余内容字体,一旦书写笔画过多繁复,便会出现字体扭斜的情况。
单不秋苦笑一声,又往前走两步,右腿的机械也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却好似给了他提示一样,眼中闪出希冀的光,有些语无伦次说道:“李三姑娘!李三姑娘!她能救得我的右腿,那净台的手臂是不是也……”
云平闻言却摇了摇头:“不,他不肯。他说他这样也很好。”
“很好……很好?断了条胳膊怎么能算是好?”单不秋的眼圈发红,“哪有亲眼瞧见自己的父亲杀了自己的爹爹,自己的胳膊被父亲斩断还有‘很好’的道理?他甚至……他甚至叫我不要再去见他了!”
云平并不作声,只是静静看他。
单不秋立在那里,清俊的少年人失了意气,显得有些狼狈:“我是他的好友,出了这事没有在他身边陪着他已是不该,现下……现下我竟还是最后一个知道这事的人,净台!净台!你那时候该有多难过啊!”
他立在那里似是无措,面上流下泪,倒显得十分可怜,云平瞧着他,不知道为何竟又想到了赵瑞儿。
——更想到了云澄当时在两极秘境里同自己说过的话:“像他这种人也能有一个这么好的朋友么?”
那时候云平回她:“便是虎狼禽兽也有活下去的资格,便是这人再不好,总也会有一两个想真心相待的人的,世间之理,不外乎此。”
君以真心待我,我以真心报之。
虽然单不秋为人蛮横骄纵,可他对待朋友的心却从不是作假的。
——只有你,江折春,你欺骗利用了一个真心相待的人,现下还要欺骗利用另一个了。
可是……可是……
云平闭了闭眼,将心里头的愧疚压下,继续沉声道:“他不想见你,是因为他已了断尘缘,脱离红尘了。”
了断尘缘,脱离红尘。
清音寺。
既说了这些话,单不秋又哪里还有不明白的道理?
他立在那里,又一动不动了,似乎陷入迷思之中,挣脱不出了。
而正在这时,有人忽然在屋外大喊:“谁!是什么人?”
接着便听见了刀剑相击的声响,紧随其后的便是书房大门被人撞开,发出木门碎裂的声响。
而那呼喝声一出,云平身子忽然一动,当即暴起,立时伸手就去拉扯单不秋,单不秋还楞在原地,便被她一下子拉扯开跌坐在地上。
这几乎就是在一瞬之间发生的,几乎不叫人有任何反应的机会。
而现下单不秋方才站立的地板竟深深凹陷下去,几乎要将地面砸穿,木板碎裂横飞,看上去有些骇人。
单不秋叫那云平一扯才慢慢回过神来,下意识去看发生了什么。
只见洞里躺着一个人,身着黑衣,黑巾蒙面,而唯一露在外头的眼睛却将众人视线夺走,却看那人从眼角到太阳穴青筋暴起,眼白之中布满血丝,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好似被人用力拉扯,眼珠凸出,十分吓人。
那人一身虬髯肌肉,将黑衣绷紧,方才他摔落在地上,砸出这样大一个坑,可见受到的冲击极大,普通人只怕不死也要落掉半条命,便是他是修士身躯,如此大的冲击之下只怕也要断上几根骨头,可这人叫也不叫一声,云平站在他不远处,却连一声闷哼都不曾听到,不由吃了一惊。
屋外刀剑之声不绝,而从屋内落进来的黑衣人却一下子跃起,只见他木木将头转过,一瞧见屋内有人,就立时话也不说,双手成爪袭来!
只见他双臂结实有力,且动作迅疾,几乎就在转瞬之间便侵上云平面前!
云平当即身子一仰躲过一击,脚尖轻点,身法飘忽诡异往黑衣人身后移动,右手一张,那原先放在书房架上的“远行客”就立时出鞘,飞到她的手上。
她本打着一击迅猛制敌的打算,却不曾想这黑衣人虽然身子高大笨重,可是动作灵活多变,云平提刀要砍,可他立时扭身相接。
赤手对寒芒!
却听得铛的一声,那“远行客”击在他手上竟如遇到钢铁刀剑一般发出清脆声响,也不知道他练了什么功夫,那双手臂竟是刀枪不入,犹如铁铸一般。
云平不由吃惊,心下一紧,这刀碰上这手臂的感觉,不知为何却叫云平忽的想到了薛灜。
但她不敢分心细想,只是不断防守进攻,可黑衣人浑似不怕疼痛一般,除去双臂,那刀或是刺或是砍在他身上剌开口子时,也不曾减缓它动作半步。
与此同时,屋外的刀剑相击之声也不曾停歇,双方之间你来我往,竟短暂陷入了僵持的状态。
但好在状况并未持续多久,云平背对大门与那黑衣人相斗,屋中桌碎纸飞狼狈非常,恰在这时云平忽的听见背后传来异动,当即一转攻势,欺上前去。
单不秋摔在那里勉力站起,数十息之间就瞧见云平与这忽然闯入的黑衣人对了十几招,双方缠斗之间,竟从外头飞进来一个红衣人。
那红衣人瞧着是被人打进来的,背对着飞进屋中,可红衣人身形轻巧,竟在空中变幻身形,借着这一击之力在空中翻了个跟头,手中寒芒一闪,就直往着云平与黑衣人扑来。
云平遽然回撤,远行客在她手中转了一圈,便当即反手横划,直往这黑衣人胸口划去。
与此同时那红衣人借着这飞入之力下劈,直往那黑衣人身上去刺。
三人当即此时灵力涌动,单不秋方才站稳,就立时又被这汹涌澎湃的灵力波及,又站立不稳摔回到了地上。
而那黑衣人双手回撤,一手往上,一手往前,只听铛的一声,他竟又空手接住了红衣人与云平两人的一刀!
只见他双手十指同时用力收紧,那红衣人与云平两人的刀都是当世名品,锐不可当,吹毛断发,可刀刃叫这人空手握在手里,这人双手毫无损伤不说,黑衣人竟还提起灵力双手绞动想要将这两把刀弄断!
红衣人见状已是大惊,面上慌张已有些掩藏不住,苏烈音这么多年来多被困在苏家,实战实在少得可怜,而她脱出苏家这些日子里又何曾遇到过黑衣人这样的对手?
可云平目光深沉如海,神情平静未起片刻波澜,她素来是不动声色的人物,便是现下遇到这样的事却也不慌,只见她吐出一口气来,将手一松,那刀柄在她手中一转,又被云平再次握住,直直往黑衣人胸口压去!
那黑衣人本想将刀身扭坏,可他又如何能料到云平这样的招数?当即刀尖便从手心划过,发出刺耳声响没进黑衣人的胸膛。
那刀没进黑衣人胸膛,可他站在那里,双手收紧,使得远行客除去刀尖再不能进半寸,逼得苏烈音借势一角踢到他面上,只可惜他还是岿然不动,好似无知无觉。
就在这时,云平的身体忽的动了,只听她大喝一声“松手”,就立时将苏烈音的手臂抓住一扯,错开了自她身后袭来的一掌。
那一掌恰好打在远行客上,竟将那刀送入了黑衣人的身体,这一掌力道霸道无匹,便是云平都暗自心惊这一掌之力,需知到了云平这种境界,修真界中少有敌手,便是同境界的相斗都多是以毫厘之间的成败招式论输赢。
——而发出这掌的主人只怕修为境界在云平之上。
远行客没入黑衣人胸口,正正好刺中了他的心脏,透背而出,那黑衣人还维持着一手举起,一手横放胸前的动作,可现下已再不动了。
但云平还来不及高兴,只因为间接打死了黑衣人的那人,遽然攻势变幻,双手成爪便往云平与苏烈音脖子上抓去!
云平与苏烈音急忙躲开,面前这个黑衣汉子比之方才的人更加蛮横可怕,他将脚一踏,地上便显出一个宽大的男子足印来。
他的招式连绵不绝,有如潮水涌动冲击,云平见他如此咄咄逼人,晓得不能坐以待毙,当即运起灵力双手上引,立时伸手就扣住了这人的腕子。
可此人气力惊人,云平抓住他的手腕,直叫他轻轻一转就立时松脱了去,紧接着双手一翻,便要扣住云平手腕,将她擒住,同时双脚动作,竟也是个腿功惊人的高手,若非云平动作迅捷,心思沉静,只怕立时就要落了下风。
云平自也不甘示弱,两人当下缠斗起来,手脚同时运作攻击,不是云平扣住他腕子,就是这人将手一翻又去抓云平臂膀。
而苏烈音见得此人当下大惊,见得云平与他打得不分上下,蓦得思及什么,惊呼奔出门去:“老戚!老戚!”
只见门口躺着一人,此人一身绿衣,唇边带血,虽然人已昏迷,可手中依然紧紧握着刀,在苏烈音将要靠近她时下意识挥刀就砍。
戚青玉的神志似乎已经不清,可谁也不敢相信,这样一个昏迷不醒的人竟还有如此高的警惕心。
苏烈音将她搂在怀里,急忙取药喂她,只是戚青玉刚将那药吞下,室内就传来一声极大的声响!
是什么东西爆炸了!
苏烈音的第一反应便是如此,耳朵只觉得嗡嗡作响,有一瞬间听不清任何声音,头都忍不住发疼,只觉得想吐,身子因为这冲击直往前栽,压在戚青玉身上,听见怀中的人发出呻/吟。
这场意外来的突然,毫无征兆,苏烈音摇晃着脑袋探头往屋子里看,只见屋中受了极大的冲击,似乎有什么东西以屋子为中心爆炸开来,一片狼藉,所有陈设摆饰都毁了个干净。
而与此同时屋中也亮起了极为骇人的火光,那火舌好似不知满足一般,大口舔舐着屋中的一切。
那屋中站着一个人,是那个方才被远行客透背而过的黑衣人,另有一个不知道落在了何处,那还未被火舌吞噬的地面上有一滩滩深色的液体,反射出明亮的火光,单不秋似乎已经昏了过去,趴躺在地上小声呻/吟,云平则眉头紧皱跪趴在爆炸的中心附近,几乎站立不起,拼命甩头想要回复神志。
云平跌跌撞撞站起来,好似喝醉了酒一般,衣衫因为方才的冲击变得破破烂烂,左边腰侧则被鲜血染红了,还渗出大片大片的血迹,她下意识感觉到疼痛想要捂住,可那里叫一根食指粗细的木刺刺入,虽不曾伤及要害,可那木刺也有儿臂长短,将她身上那件灰白色的衣袍晕开染红。
云平按住伤口,想要站稳,可失血使她立时又跪倒在地上,她双目半开半合,目光涣散,额头上、脸上、手上到处都血,火光将她的脸照清,苏烈音这才看清楚她脸上不曾被鲜血遮盖的肌肤是多么苍白。
“云姑娘!”
苏烈音叫了一声,立时就要放下戚青玉去查看云平身体伤势,可蓦得似有风掠过一般,苏烈音眼前只觉一花,屋中就忽的又出现了一人,那人看也不看旁人,进到屋中就立时将云平抱起,要带出去救治。
云平格外警惕,若非外伤太重,又受了如此强烈的冲击震荡,她绝不会让自己毫无防备被人抱在怀里,可现下她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发软,便是意志力想叫她有所动作,也因为她身体的缘故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只能任人施为,连挣扎都做不到。
“你是谁!”苏烈音张嘴大声喊着,恍惚之间她觉得面前的人好似见过,可因为头脑受到了震荡,她几乎无法思考,头晕想吐。
那个人似乎颇为焦急,只是扫了戚青玉与苏烈音一眼,就迈开步子想要离开。
正在这时苏烈音瞧见晏夕正从不远处奔过来,他面色焦急匆忙,张着嘴大声喊叫着什么,一开一合,但苏烈音因着冲击耳朵受损,虽然稍缓,可还是觉得耳中鸣声不断,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而来人将云平横抱在怀中,小心避开伤口要害,眉头紧皱,似是恼怒生气。
苏烈音倚在门上,半阖着双眼,只看见晏夕不断开口说话,可每说一句,他面上的挫败和懊悔就更加明显。
那人并不理会晏夕,将人搂在怀中,快步走出屋去,却正好从苏烈音面前走过去。
而就在这时候苏烈音终于看清楚了这个人的打扮。
此人细腰长腿,着黑衣武服,白底云纹靴,腰间悬挂一块螭龙玉佩,面上带着一块黑色的恶鬼面具,虽看不清容貌,可那双眼睛里满是愤怒和心疼,其中所有的不快和烦躁担忧几乎化为实体,叫嚣着要冲破桎梏。
——这个人她今天还见过。
苏烈音想着。
——好像是在飞舟下面的船舱里。
然后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