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一个时辰前发生的事情,一个时辰后就会进到单兰的耳朵里。
基本上绝不会有任何疏漏。
——所以云港飞舟遭袭之后不久,单不秋邀请了这位飞舟主人前来明云阁小住修养这件事就已进了单兰耳中。
彼时的单兰正在书房骂人,手里面的砚台已经举起来就要砸到季冬和仲冬身上时,孟秋又将门敲响了。
“什么事!”单兰似乎是叫那敲门声惊醒,终于终于从那极度愤怒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稍稍平静些,只是跪在地上的季冬和仲冬依旧动也不敢动,抖若筛糠。
孟秋在单兰手底下有些时候了,是条忠心不二的狗,晓得主子的脾气,推门进来只是低垂着头报了事:“爷,小爷他带了人回来。”
“谁?讲话不要给我支吾。”单兰将砚台放回桌上,面上虽然没有太多表情,但紧紧抓在桌沿的手多少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情。
“云港那艘宝船的主人。”孟秋当日曾与单兰一起去云港送货,他可太清楚单兰的想法了。
单兰的眼角抽搐一下:“奶奶的,他怎么会把人给带回来?”
说完他将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仲冬季冬两个人,先前的伪装都因为气极撕了下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害得老子赔了夫人又折兵,滚!给老子滚出去!再有下次,你们知道……”
他这一声喝骂落在仲冬季冬耳中却叫这两人如蒙大赦,当即跪拜叩首出去了。
孟秋见这两个人出去了,这才又上前几步道:“爷,我听那些招待的下人们说,说是小爷今夜溜出去,刚巧是要去找那云平,谁知道……”
他话中未尽之意,单兰自然明了。
“他夜半去找云平?”单兰拧着眉头深思,“难不成今夜闹起来这件事,是同这个人有关?”
孟秋眼睛上叫单不秋掼了一拳的地方还疼着:“爷,小爷总不可能平白无故就去找人……”
单兰叫他这句话一句点醒,轻啧一声:“真他妈邪门了,这个人去薛家,薛家就出事,去了天权镇,老十又给老子玩失踪,现下到了这里又……”
单兰声音一顿,似是想起今天白天云平捧在手上的匕首和谈及的那个独臂人:“格老子的……她到底是谁?”
想到这里,他心下一凛,抬头对孟秋交代道:“派去找那个独臂人的人有什么下落回报?”
孟秋叫他一问,只觉得眼眶隐隐作痛,露出一个苦涩无奈的笑:“爷……这上午派出去的人,现下回来也没这么快啊……”
单兰闻言低骂一声,闭了闭眼:“你不会催么!另外再给我派人去查,老子就不信她一点消息都查不出来!去给老子好好查查,事无巨细,一点一滴的都给老子查仔细了!”
孟秋见他发了火,急忙垂首应下,转身就要去办事。
单兰却在这时眉头一转:“不,等等。”
“爷吩咐。”
“另给我派人去找薛少尘,我就不信了,不能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薛家出了这样的事,他两个老子一个疯一个死,他难道真的半点都不知情么?”单兰的手拍在桌案上,眼中闪出算计的光芒。
孟秋一顿:“可爷,薛少尘现下下落不明……”
单兰冷笑一声:“你他妈不会查吗?老子养你做什么吃的?十有八九薛少尘的行踪下落也和那个‘云平’脱不了什么干系,既有了眉目,还要老子教你么?这么大的飞舟宝船,你当旁人是眼睛瞎了瞧不见么!”
他因着今夜派出去的人没找到半点下落不说,还损了两个好货,现下自是找着机会大骂一通。
孟秋做狗做惯了,也是由他骂,缩头缩脑道:“小的,小的这就去……”说完忙不迭退下去。
单兰见到他这幅样子,心里又骂一声,接着像是想起什么,又低声道:“啧,真他娘一个个都是废物,可惜啊可惜,少了薛灜这条好狗。”
“疯的真不是时候。”
云平此时并不知晓单兰已经开始对她展开了更加详细的调查,可就算她知道了,只怕也不会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现下她正昏昏沉沉躺在轮椅上,叫人裹了严实,推进单不秋隔壁的小院里。
“您真的不需要别的仆婢吗?”单不秋看了一眼推着云平的年轻女人,心下有些担忧,他本还想问问云澄的事,可先前云平已闭口不答,现下再问便是失礼,于是他忍住了没有开口。
云平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一团浆糊,可她依旧竭力叫自己保持着礼貌和客气,在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我不太喜欢太多人,只要有月微一个伺候就够了。”
而云平身后那个年轻且其貌不扬的女婢听到有人提到她的名字,便也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单不秋多少还是有些担心。
“单小阁主……”云平轻轻开口,“要知道,一个有用的人胜过百个无用的人。”
云平的目光虽然还有些涣散,但说出的话却叫单不秋无法反驳:“所以我认为,有的时候一个人就已经够用了。”
既然对方已经如此说了,单不秋便也晓得,于是对着那个沉默的月微将小院之中的事情一一说明,便告辞退了出去。
而那单不秋一出得门去,月微等待数息,便又快步行至门边侧耳倾听,又闭眼用灵识探查,确认没有一个人在侧后,这才疾步行到云平身侧道:“尊上,你好些了吗?”
云平头也摇不动,只是将眼闭上轻声道:“枫桥,既来了此处,需得小心行事。”
原来那名叫月微的女婢乃是枫桥假扮,晏夕以往在天极宗雷娇身边待过,算是熟面孔,又是男子,实在不便。而二娘又在薛少尘手底下多年,单不秋熟识于她,自是不好叫二娘贴身伺候。
唯有枫桥多年前曾在明云阁待过,可她那时候年幼,现下已然身形抽长不说,临走时又叫晏夕给她细细装扮过,就连方才的隐耀君都叫她骗了过去。
枫桥自是应下,低声道:“尊上,你现下亲身犯险进这虎窟,难道就不怕……”
云平又是一笑:“说是犯险,当属你才是,你的仇人就在眼前,我怕你耐不住心气,漏了破绽。”
枫桥咬了咬牙道:“三四十年都熬过来了,又差这些时候?”
随后她又思及什么,一撩衣裙就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云平身子不爽利,阻挡不及,生生受下:“你……你不必如此的……”
枫桥跪在地上,容色肃然:“我苟活这么些年,本已复仇无望,是尊上给了我机会,如此大恩,岂是几个响头就能还的?”
云平仰面躺在轮椅上长叹一口气:“你当真不必这样,我……枫桥,我也是有私心的。”
枫桥抬头看她良久,却见云平似乎已经倦极,于是不再说话,只是扶她去了榻上躺好,这才在这小院之中探索观察起来。
入住了明云阁之后不久,云平的身子虽有起色,可夜间却不好安眠,眼下已有青黑。
单不秋给她请来的杏林医修也是给她瞧过,开过一些安神的药,可终究是不管什么用途。而枫桥虽曾私下疑心那些药方,可煎药熬药都是她一人承担,她又因着父亲的缘故精通医理,并未从那药中发现一些问题,可即便如此云平的身子还是一日日消瘦下去。
逐渐地连衣带都宽松了。
枫桥见她如此自是忧心,可好在云平身子不过短短五六日就有了好转,除去夜间不能安眠,倒也好过先前。
而现下她身子既然逐渐康健,拜访这间居所的主人便也要提上日程了。
可与此同时,北辰乃至整个北境有一个流言开始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
“蠢货!蠢货!都是些没用的东西!”单兰又将桌子拍得极响,那声响落在趴跪在地的孟秋耳中,叫他不由自主发起抖来。
单兰砸了些东西,这才将心头的不快强压下来,又坐回椅子上沉声道:“你将方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孟秋晓得自家主子脾气古怪,可既然问了,又不敢不从,于是又颤声道:“近日……近日北境流言四起,说……说前任春晖使全家被灭口的事情同您有些干系……”
“格老子的!”单兰又抓起东西往下投丢,孟秋缩着脑袋叫那落下的砚台弄脏了半张脸,可又不敢乱动,只能听单兰在那里骂,“这种无凭无据的东西是谁传出来的!”
孟秋咽了一口唾沫:“爷,已经再查了,只是……”
“只是什么?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孟秋道:“只是那流言不知是从何传起的,谁也找不到消息的来源……”
“真是养你们一点用都没有!”单兰阖了阖眼,又骂一句,“已经五六天了,去梵宇山找到消息了没有?”
那梵宇山位于南方,正在清音寺与薛家的必经之路上,只是离清音寺更近些,受这佛门之地影响,才得了此名。
孟秋听他这样问,头也不敢抬:“爷……倒没找到什么消息,毕竟是三四十年前的事了……清音寺的和尚都是锯了嘴的葫芦,八竿子打不出一个屁不说,便是那些普通的人当时年纪小的记不清事,年纪大的早就没了命,就是现下三四十的又哪有这样好的记性?”
单兰睨他一眼,面色微沉:“这也查不出来,那也查不出来,你……”
他虽然话语中极为平静,可孟秋跟在他手下多年,又有什么猜不出来的?晓得他现下已然是怒极,于是急忙道:“倒……倒也不是什么都没查出……”
单兰的目光盯在孟秋身上,仿若一把利剑悬在他头顶。
孟秋的光头上都渗出汗来:“去清音寺暗中查探时,竟遇到了薛少尘……”
单兰沉默一会:“继续说。”
“是,是。”孟秋听出他气势稍缓,“他已然剃度为僧,现下唤做净台,虽然年纪轻,可在清音寺中辈分极高,乃是湛淳新收的弟子,只是他现下断了一臂,深居简出,简餐素服,并不张扬,虽然先前独臂人的事不曾查到,可一提到这位‘净台’,却也知道了不少消息……”
话说到这里,孟秋颤抖着快速抬头瞄了单兰一眼,急忙继续说道:“据说那日送他来的飞舟就是云港停着的那艘,而且飞舟的主人似乎是同湛淳方丈关系极为要好,所以湛淳才破格收了薛少尘做弟子。”
“哦?湛淳?”单兰的眼睛一眯,似乎想到什么,“居然能同湛淳那个老秃驴交好?”
于是他心下一动,眉头一扬,正要吩咐下去,却听见手下的人敲门。
“什么事?”单兰问了一声,“进来说话。”
门外的下人手中捧着一个匣子便推门进来,进来瞧见孟秋跪在地上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只是行礼后对单兰沉声道:“阁主,小爷请来的客人说是想要拜见您。”
单兰拧眉心烦,揉着额角:“她来见我做什么?我现下有事!”
那下人将那匣子奉到单兰桌前道:“那位……那位说便是您不见她,她这个做客人的哪有在主人家暂住还不送东西的?她说请您务必收下此物,这是她的心意。”
那单兰本就对云平到来所牵扯出的一系列事情头疼不已,可又见云平是个极为有眼力见的人,心下不免一松,随手取过匣子打开看了。
这不看还好,一看,当即大惊,立时将匣子阖上,孟秋和那下人都不曾看清匣中之物,便见单兰立时站起来道:“她人呢?现下还在等着么?”
下人叫他吓了一跳,可还是立时回道:“回阁主,那人还在等着。”
单兰眼睛一转,将匣子塞进怀中仔细揣好,长舒一口气,立时举步出去,也不管屋中两个人,却叫这孟秋同下人两个面面相觑,心中好奇。
却说那会客室内,云平正皱眉喝茶,一旁的枫桥假做伺候,实则轻声开口道:“尊上,你给的东西真能将他钓出来么?”
云平垂眸撇去茶汤上的浮沫,轻吹一口气,漫不经心道:“自是愿者上钩。”
枫桥不解,还欲再问,就听见门口两个侍从齐刷刷行礼问好的声音,急忙站直,可眼睛却下意识盯着门口,似是要将那扇门盯穿。
云平将茶盏一搁,轻声道:“时候未到,收着些。”
而那枫桥甫一收回眼睛,那门就被推开,行进来一个唇上留着精致胡须的男子,手指保养极好,一瞧便是养在富贵中的人,可他眉眼之间闪着精光,好似潜伏在暗处的老鼠一般,鬼祟算计。
云平一见来人,便立时站起身来拱手道:“单阁主。”
那单兰面上又挂上和煦亲近的笑意,好似方才在自己书房里骂人砸东西的不是一个人:“云平姑娘。”
两方都是客套殷勤,兜转问候,但云平显然比单兰更加能忍,等到单兰问出话了,才轻声开口回答。
“这东西嘛……实际上是偶然得之。”
偶然得之?
单兰如何能信?
他下意识伸手去摸怀里那个匣子,动作极为珍惜小心。
——盖因那匣子里装着的,是一颗昆珏兽的内丹。
需知明云阁在单不秋腿伤废之前,便有一颗,但这内丹乃是单兰独有之物,珍视如若心肝,毕竟这昆珏兽内丹有市无价,便是山一般高的上品灵石都换不来一颗。
可后来李无尘答应为单不秋换得一条假腿,代价就是要一颗昆珏兽的内丹,单兰将其看重如此,如何舍得,他当时竟宁可单不秋从此落下残疾,也不肯用这一颗死物去换,还是隐耀君同单兰闹了起来,逼着拿了这内丹去换,这才换得李无尘所做的假腿。
而现下落进单兰手上的那颗昆珏兽内丹,单兰又如何分辨不出便是他当初被隐耀君胁迫交出的那一颗?
需知这是无价的宝物,如何能轻易偶尔得之?
“这是个很简单的事。”云平慢悠悠喝下一口茶,好似瞧不见单兰眼中的焦急,“我只不过是用了这东西的主人无法拒绝的东西来交换了而已。”
“什么?”
“什么?”云平笑着重复了单兰的话,“还能是什么?不过是一个对我而言没什么用的奴仆罢了。”
她这话说得轻描淡写,好似并不将一条人的性命和自由放在心上。
“哦……”单兰轻轻叫了一声,“那恕我冒昧,是什么样的奴仆,值得李三小姐……嗯……付出这样的东西?”
“哦?看起来阁主您认识这宝物原来的主人?”云平佯做吃惊,好似没瞧见单兰脸上有些糟糕的脸色。
“我才是它的主人……”单兰低声嘟囔了一声,好似谁都没有听见,但云平没有错过他的这声抱怨,只是假作没有听到而已。
“啊,您看我,怎么说了这么多糊涂的话。”还不等单兰开口,云平就轻轻击掌笑了笑,“明云阁天下闻名,怎么还会有您不认识的人,不知道的事?”
这番话假做无意贬低自己,顺便抬举夸赞了单兰,但其中的讽刺并不曾叫云平面前的这个男人听出。
“不过说起来,我也不太懂李三小姐的口味,大赤城那位——您知道她的状况不是很好——脾气很糟糕古怪,我和她一道玩的时候,她偏偏瞧上了我那个奴仆,我又有什么办法,还非要那这东西来和我换,虽然我并不是很乐意,毕竟那个奴仆对我来说虽然没什么用,可用起来很称心如意,但是李三小姐出价实在太高,我没办法拒绝……”
云平说话间眨了眨眼睛,显出一种单纯无辜的神色来,这神色很好的迷惑了单兰,诱使这位单阁主继续问下去。
“这样昂贵稀罕的礼物,你为什么会这样轻易送给我?”单兰的眼睛盯在云平脸上,试图从上面看出一些破绽。
但他必定会失望,说到掩藏自己,云平显然是个中高手,只见她笑眯眯道:“原因吗……很简单,我想和您做个朋友,而像您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普通的东西只怕是入不了您眼里的……”
单兰明显好奇起来了,话语中都不由得带上了敬意:“您方才说您同李三小姐玩得很好?”
云平挑了挑眉,状似不经意道:“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太差,但是如果我去找她,她一定会亲自出来见我。”
这句话虽然没有说明什么,可其中她与李无尘的关系已经显而易见了,他又想到先前单不秋的腿就是经由这个人的提醒,才去找了李无尘,可见李无尘同云平关系不一般。
单兰不由得考虑起来,深居简出的湛淳愿意看在这个女人的面子上收薛少尘为徒,而性格乖张孤僻的李无尘居然有她这位朋友。
她到底是谁?
这个疑惑在单兰心里越来越大,他几乎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思绪到处飞舞,于是他暗自做下了一个决定。
“能认识云平姑娘你实在是我的荣幸。”单兰面上又挂上了云平熟悉的、虚伪的笑容,“不若三天后就由我做东,在我阁中好好招待您一次。”
云平听他这样说,也笑了起来,于是两个人又客气推让一番,将这场宴请定下了时间地点,紧接着两方都互相客套告辞,走出会客室去,而单兰满腹心思,自然也没有意识到站在云平身后那个女婢眼中的怨恨和杀意。
而当云平与枫桥回到单不秋给她们安排的居所时,云平面上挂着的那种和善微笑一下子就消失了,又恢复成了一种平静无波的状态。
至于她身边的那位枫桥,则在室内来回踱步,面上带着隐隐的怒气,云平看了她一眼,轻声问道:“是他么?”
这不问还好,一问,枫桥立时站定,双手紧握成拳,浑身颤抖,眼角发红:“是他!是他!那声音、那身形,他就算化成灰我也记得!这么多年来我无时无刻不记着这个人的一切!”
“很好。”云平微微一笑,“黎姑娘,不要忘记他的声音,不要忘记他的脸。”
云平缓缓踱步行到桌前坐下,脸上又挂上笑意,看上去无害和顺极了,可她的眼中却闪出一种愤懑和锐利的光芒,比窗外的飞雪还要让人觉得寒冷。
她语带笃定,像是对枫桥说,也像是在对自己说。
“直到他体会到和你一样的痛苦时,那复仇才算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