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云,月光晦暗,但因此星光明亮,铺满了天际,因着昨夜与今晨方下过一场大雪,这天空一眼瞧去倒是干干净净,显出一种漂亮的幽暗来,但这一切都和黑夜中的影子无关,她行动敏捷,隐在屋宇之间的阴影里,像是幽灵一样轻飘掠过,躲过那些巡逻的卫队,将明云阁这黑黝黝的巨大身影抛在身后。
黑影动作走走停停,但行动间毫无迟滞,一旦出了明云阁的范围,便加快速度往前,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之间穿行,好似一阵掠过的风。她怀中鼓鼓囊囊的,不住动弹,随后就瞧见襟口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只往外瞧了一眼,就被这寒风吹到发抖,吱吱叫唤了一声就立时缩回头去。
黑影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由笑了一笑,绷了一天的脸头一回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她伸手拍了拍胸口,似是安抚,随后加快脚步往云港方向行去。
云港入夜之后万籁俱寂,只有夜半打更的人敲着梆子走,夜里的风比白日里更强,灯笼被吹得七扭八转,打更的人将全身包裹严实,只漏出一双眼睛,稍微打个哈欠流出些泪来,那睫毛眼角就要凝结成冰。
打更的人夜半眯着眼低头顶着风,从一艘艘飞舟和屋宇巷道之间穿行,手里头的梆子在寂静的夜里忽的响起,倒是格外引人注目。
北境的冬日干燥,富人家还好,用着灵石法阵熬过那冬日,但小有富余或贫穷的人家压根用不起那玩意儿,只能用炭火取暖,若是稍有不慎便会引发火灾,随着这一声梆敲锣响,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倒将昏昏欲睡的二娘给叫醒了。
二娘的双眼眯了眯,桌上的灯烛已经有些暗下去了,虽说这如豆灯光也足够将室内照亮,但若是要照到不远处那张床上还是有些吃力,于是她从柜上拣了剪子去拨弄那灯芯,那灯火一下子明亮起来,映在床上那个睡着的孩子面上。
夜已深了,孩子熟睡过去,一张脸擦得干净,孩子的脸颊也没了先前的脏污,衣衫也是浆洗干净的,凑近了闻还能嗅到胰子和皂角洗过的味道,但孩子许是睡得热了,被子踢开一些,露出一只白嫩嫩的小脚不说,身子往外扭,头却往里转,一只手往上举过头顶,一只手往下压在身下,实在是滑稽可爱。
二娘瞧见孩子这模样无奈笑了一笑,几步上前去,将她动作归位,免得压到手臂麻木,又将她的被子拉上来掖好,这才缓缓起身,准备去拿灯台回自己屋子里去。
只是她才刚站直,却觉得一股寒风冷不丁自背后吹来吹来,紧接着就有一丝凉意攀上她的肩头,二娘精神一凛,当即伸手想要回身反击,可又听得吱吱一声响,还来不及反应,两根带着冰冷寒意的手指就已点在她颈间,若是来者有意要杀,她是防备不住的。
“你修为又精进不少。”来人轻轻一笑,将手收回,随后转身坐在桌前道,“二娘,有些日子没见了。”
来人长得一副好皮相,肤色白皙细嫩,吹弹可破,左鬓边常编的一条细小的辫子今天却被打散了,随着一大把头发全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鼻子又直又挺,檀口微张,现下正用牙轻轻叼住发绳,将周遭散落的碎发重新梳理收束,脖颈细长纤美,灯光之下更显出一种悠然自得的美来,且身形颀长曼妙非常,看似消瘦可实则充满力量。
二娘瞧见她的动作,又无意间望见她颈上那若隐若现的红痕,下意识想,这北境天寒哪来的蚊虫?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再看,却已看不见了,于是二娘只当自己是夜深困倦瞧错了。
待到此人将头发绑好,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看向二娘,好似在打什么坏主意一般带着狡黠的光,可举手投足之间只觉得她天真可爱,又兼带飒爽英姿,眉横丹凤,顾盼生辉,若是端坐不动,便真真好似玉人一般,引人喜爱。
二娘一瞧见她先是低呼一声,随后又好似担心吵到那孩子一般捂住自己的嘴,又回头看了孩子一眼,见孩子睡得正香,这才几步上前在来人身旁坐下道:“小尊主!”
云澄听她低唤,又笑一声:“怎么?瞧见我不高兴么?”
二娘连连摆手:“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但此番前来实在突然,我……”
云澄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她身子后仰靠在桌旁,压低了声音道:“我昨夜来时你不在,所以你才不晓得我今晚回来。”
说罢她伸手一指那床榻道:“你看。”
原来床柱上正攀着一只小小的猴子,一张尖嘴猴腮脸,二娘一抬头正正好对上它的眼睛,漆黑如墨的眼被灯光一照晶亮亮的。
“阿宝!?”二娘又低低叫了一声,眉头紧皱,似是明白了什么,“难怪我今日一天都没瞧见它,竟是被小尊主你带了去。”
云澄懒洋洋笑了一声,昏黄灯光之下俊美无俦,若是乍一瞧见,就会被她那双眼睛吸进去了:“虽然烧掉几根毛,但好歹有惊无险带它回来了。”
二娘闻言这才扭过头去细看,之间小猴子手上和头上有一部分的毛莫名其妙短了不少,略有焦黑,似是被火燎过。
“这……”二娘瞧了一眼就压低声音道,“小阁主,冒昧一问,你带阿宝去做什么了?”
云澄的手托着下巴,眼睛里现出无辜来:“也没做什么,就是请阿宝帮我去偷了样东西。”
说话间她对上阿宝的那双眼睛,阿宝被她一瞧也兴奋起来,开心地吱吱低叫了几声。
二娘见这一人一猴好似在打哑谜,颇为疑惑不解转向云澄,可云澄只是粲然一笑并不解释。
原来明云阁昨夜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消息自然是被压得死死,难得没有多少传出去,毕竟若是二娘当真知道了这事,怕不是要跳起来又抱怨唠叨了。
要知道昨夜云澄偷摸上了飞舟,问小雅借了阿宝一用,正是为了进去单兰的那间密不透风的丹房,那排风的孔洞便是幼童都钻不进去,可还是能容纳阿宝这种身形的小动物。
阿宝又聪慧敏捷,颇通人性,云澄想它偷的药瓶子自是顺利到手,但不曾想被守卫察觉,呼喝吵嚷之间,阿宝一急一慌之下将那灯烛和药炉打翻在地,这才引起一团大火,有了昨夜之事。
本来云澄计划是躲在云平院里,待人走后再将那药瓶叫阿宝送到枫桥屋中,她再将那关于蔺夜照消息的纸条留在云平屋中等云平察觉,是打定主意不要和云平再有见面或波及的。
而这计划虽好,但前提是不叫那群人察觉搜到,只是为以防万一,她便请小猴子阿宝给隐耀君递了信。
可不曾想她在单兰那里受了伤,又因为担忧云平溺水而显露身形,才又发生昨夜种种事情,倒叫她同云平两个更加不清不楚起来。
“我不在这些日子,可有发生什么事么?”思及此处,云澄不欲多谈,揉了揉眉间,掩住愠色,睨了二娘一眼。
二娘听她问起,便拣了几件事说,云澄本也只是懒洋洋听着,却在听到李无尘今夜抵达北辰之时,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随后又眯了回去,长睫轻颤,唇边噙着一抹坏笑,似在想什么坏主意,紧接着笑了一声道:“倒是我错过了,不过并不妨事,反正都是要见上一见的。”
然后她伸手招了招,二娘便附耳过来听她嘱咐:“这?”
云澄笑道:“怎么?做不到么?”
二娘道:“这倒不是不行,只是现下传讯,再到送过来,最快也要三日。”
云澄的手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滑了滑,嗤笑一声,目中精光更甚:“三日足矣。”
随后又交代二娘送一封信出去,问了一些李无尘的事情,嘱咐二娘不要叫云平知道,便犹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了。
她从千金不换上走后并未往明云阁去,而是先往北辰南面一块地方去,二娘方才说李无尘托云平私下给她一行人赁的小院就在那里。
现下那小院还亮着灯,李无尘一行正从明云阁归来,正准备安置,晏朝正将打着哈欠带着倦意的慵懒女人推往屋子里,院子里除去她二人并无旁的人在,可晏朝却忽的停了下来,环视四周,一双眼睛亮如点漆,直直往院中一棵树后看去。
李无尘挑了挑眉,也似有察觉,扭过头去对着那棵树冷笑一声道:“我倒是不知道,竟有梁上君子打主意打到我这儿来了。”
“啊呀呀,被发现了。”那棵树后忽的传来一道女声,轻轻一笑,这声音如此耳熟,晏朝如何听不出来?只见晏朝立时将方才的警惕卸下,面上含笑看向从树后走出来的人,但不免有些惊喜低呼开口。
“小尊主!”
李无尘见到来人却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似有不满:“怎么是你?”倒是一如既往对姓云的人不待见。
随后低声嘟囔着,站着的两个耳朵都灵,自是听见她话中念着的“大的才走,小的又来。”
晏朝和云澄只是充耳不闻,前者有些着急,用眼神打量了云澄一番,确认她无恙后轻舒一口气,开口对白龙道:“小尊主,你怎么在这里?”
云澄看了一眼李无尘,又将目光转向晏朝道:“我如何不能在这里?”
晏朝被她一言噎住,下意识看了一眼李无尘,李无尘懒懒托腮道:“你家云岚客给我写信找你下落,我以为你丢了呢!”
云澄啧了一声,又走进几步站在廊下:“我离她远远的,她又来叨扰你做什么?”
可语气之中还是带着一些微妙的欣喜,即便极力掩饰,晏朝还是听了出来。晏朝在她与云平身边多年,晓得这个小祖宗的脾气,便也不点破,只是轻声道:“小尊主走得匆忙,没留下半点音讯,尊上自是焦急。”
云澄冷笑道:“她急她的,我玩我的。”接着转头对李无尘道:“这样冷的夜,不请我进去坐坐么?倒叫客人吹着冷风。”
李无尘早看姓云的不爽,虽说云澄叫云平吃了瘪,但现下这个也爱算计的小丫头片子也实在惹她心烦,于是李无尘也毫不客气道:“呵!不请自来,哪里算是什么客人!”
云澄脸上带着笑,晏朝听得李无尘刚说完,就听白龙道:“哎呀,不速之客也是客嘛!”
脸皮倒是厚。
李无尘睨白龙一眼,且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光是这样好的皮相就叫人不忍心动手了,再说便是李无尘要动手,只怕晏朝是千万个不同意的。
于是李三姑娘又懒洋洋拢了拢狐裘,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晏朝的脸颊,对着晏朝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粲然一笑,随后吩咐道:“冷死了,推我进去。”
云澄见她没有反对,便也笑意盈盈跟着两人进去,那脚迈进门里的时候李无尘翻了一个白眼,云澄也只做没看到。
李无尘见晏朝掩了门,坐在桌前倒了两杯热茶,云澄笑嘻嘻说了一声谢,伸手就要拿起来喝。
她这样子直白不要脸,像回了自己家似的,李无尘可不惯着她,伸手就一下拍开云澄的手骂道:“要喝自己倒!”
接着默不作声将热茶推给了晏朝去,晏朝将杯子捏在手里,瞧见云澄有些不乐意开心的模样,轻叹一口气,便将自己手里的那杯推给了云澄,她算是将云澄当自己妹妹一样看待的,也多少见不得她受委屈。
李无尘见状眯了眯眼,轻哼一声,面色更是不好,将杯子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就对云澄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现下嘉树在我这里,可不会再轻易叫你们带了回去。”
云澄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兜转,嘿嘿一笑道:“确是有事要来,但和她可没什么干系……”说话间云澄坐正了身子,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就算有事,我要找也是要来找你的,晏姐姐么……不过‘顺带’。”
原来云澄早从二娘那里晓得了云平的计划,现下单兰疑心云平来历行踪,查又查不出来什么,但他这样重的疑心病,不求出什么结果是不会罢休的。
而既然单兰想要查出结果,那云平就给他这个结果。而这个结果不能是别的人告诉单兰的,既然要问,那定然是需要去问信得过的人。
云平也就给单兰两个信得过的人。
——而李无尘自然是其中一个。
李无尘啧了一声,因为云澄那声晏姐姐有些不快,冷笑道:“你来找我有事?”她心里头因着云平而对姓云的人多有芥蒂,更别说云澄这丫头总是跟在云平身边,李无尘一瞧见她笑,心里又觉得不妙。
云澄将杯子捏在手中把玩道:“你同她的谋划盘算,我可是一清二楚,不过我不要你做旁的事,只要你顺手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这个她,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是云平。
李无尘懒洋洋窝在轮椅里,伸手抓过晏朝左手拿在手里把玩,眉头一挑,嗤笑一声:“你要我帮你我就要帮你么?”
云澄笑道:“这个忙你自然会帮,而且会很乐意帮……”她将杯中茶水饮尽,葱白指尖在杯口滑动,红唇开合吐出两个字来。
“屠晋。”
李无尘拨弄晏朝手指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她的头没有抬,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随后缓缓将晏朝的手松开,眼皮懒懒掀起看了一眼云澄道:“你再说一遍。”
“屠晋。”云澄的脸上还是带着狡黠的笑,可眼睛里面的光认真坚定,白龙压低了嗓音道,“你一定忘不了这个名字是不是?”
晏朝已经很多年没瞧见过李无尘当初那样阴狠暴戾的眼神了,现在的她好似性格温和不少,但只有一提到这个名字时,她骨子里面藏匿极好的暴虐才会在这一瞬间喷涌出来。
云澄却不理会李无尘隐含压迫的犀利眼神,只是自顾自说道:“当初你一刀阉了他,却碍于长生门的缘故留了他一条命,我想……就算你已经这样做了,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甘心吧?”
说话间白龙单手托腮,双眼微眯,露出一个无辜天真的笑来:“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叫你能好好折磨他呢?”
李无尘看着云澄,神色冰冷:“那么,我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澄听罢笑了一声,拍手道:“好极好极!”
紧接着她声音一压,故作神秘道:“不过这事就不劳烦三姑娘你动手,我现在可叫你有个机会,让他有个更‘好’的去处,你愿不愿意?”
李无尘冷冷看她,并不多言。
云澄视若无睹道:“我听闻明云阁的单阁主对阁下很是殷勤,不然怎么会大半夜纡尊降贵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李无尘眉头一挑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云澄朗笑一声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云澄微微一笑:“我要借你家晏朝一用。”
或许是这“你家”两字说的舒坦,李无尘面色稍霁,扭头看向晏朝道:“你允准么?”
云澄扭头也看晏朝,晏朝侧目看了一眼李无尘,唇边也带一抹笑道:“我姐弟两欠了小尊主和尊上的,其实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
这样说来其实就是答应的意思。
云澄听罢却看了一眼晏朝低声道:“不,说不定早就还清了呢?”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只是小事一件。”
白龙抬头看向晏朝道:“我怕到了有些紧要日子要出乱子,我到时候不便现身,所以要你帮我护住一个人。”
李无尘眉头轻蹙道:“谁?”
云澄的眼睛咕噜噜转了一拳道:“等到那时,你就会知道了。”
李无尘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带疑色,可云澄却不愿在此事上多说,只是道:“至于屠晋,那个‘好去处’还要你亲手将他送去。”
轮椅上的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云澄道:“怎么?”
云澄笑嘻嘻道:“那单兰单阁主要从你这里打听点事,你若轻易同他讲了,只怕他反而怀疑,我要你同他做个交易,实际上各取所取。”
李无尘道:“却要我如何?”
云澄一双眼睛散发着狡猾的光:“你这几日不要见他,三日之后,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只要你把人交给单兰处理就是。”
她这话说得神秘,想必幕后必有李无尘不知道的内情,但李无尘也懒得去多问,只是提了一嘴道:“事成之后有什么好处没有?”
云澄却不多话,只是抿唇一笑道:“也无旁的给你,只能请你过些日子看一出大戏了。”
李无尘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可这一出戏不一定能值我这回出的‘票价’。”
云澄晓得面前之人盘算精明,可又不愿细说,却见白龙站起身来,行到门旁,眼睛又转一圈,嫣然一笑:“放心,这一出戏,保管值回‘票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