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边已商谈结束,另一边云平正与枫桥提着灯往墓道里走。
依照云澄留下的讯息,两人竟当真打开了蔺夜照的墓门,云平立在墓门口,只见里头漆黑一片,有些阴恻恻的,枫桥倒是有些惧怕,缩了缩身子,偏头对云平道:“尊上,你要带我来的就是这里?”
现下已是夜半,墓园之中白幡飘动,加上呼啸风声,十分骇人,更别说周遭墓碑耸立,坟包一个接着一个堆起,粗粗看去,普通人瞧见了只怕早就逃跑了。
云平面带歉意,低头轻声道:“抱歉,我也是头一回来,本来知道是这样的地方,我是不会带你来的,可现下这事缺了你,我是办不成的。”
接着云平微微一笑道:“你也不要怕,若当真有鬼,我先杀了便是,再说了,枫桥,你不觉得这世上有时候人比鬼还要可怕吗?”
她说话间腰间宝刀抽出一半,月光从云层缝隙之间射下,映照在刀锋之上,寒芒可恐,杀气腾腾,但这样的动作和言语反叫枫桥心安定了下来:“尊上言之有理,这世上有时候人比鬼还要可怕。”
于是二人便提灯入内,那墓门在两人进入之后缓缓合上,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周遭一瞬间安静下来。
二人一路前行,穿过长长墓道,云平又依照云澄所写推开石门,越过前室,终于在感受到那可怕的刺骨寒意之后走过那扇木门,抬眼便瞧见了那座放置在白玉石台上的透明冰棺。
那棺中阖眼躺着一个美人,黑发白肤,素白衣衫,双手搭在腹上一动不动,眉目舒展,若非胸膛没有起伏,又处在这么一个地方,大多数人都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那黑暗之中冰棺被光一照,发散出盈盈亮光,云平眉头一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初在夙夜阁时查探打听得来的消息。
蔺夜照,明云阁前阁主蔺德独女,性格聪慧,夫明云阁现阁主单兰,二人育有一子,名唤不秋,不秋幼年时,蔺夜照因意外而亡,其夫单兰不忍粗陋葬之,为悼亡妻,以精妙法阵将其存于棺中,尸身不腐。
现下见了不免为这大手笔的保存法阵和摆设而吃惊,但确实也和云澄所说的“他要赚个好名声做痴情人,将‘亡妻’尸身完好保存。”相符。
枫桥修为不及云平,立在此间,便是厚重的裘服都叫她忍不住瑟缩发抖,加之她现在又在人家墓里头,恐惧不免更甚。
可云平往前去走,枫桥也不好单独站着,只好连忙前行几步跟在云平后头,两个人行到棺前,云平将那灯随手灭了,又从怀中取出萤石来照耀,紧接着毫不犹豫推开了棺盖。
枫桥瞧见她这样,低声问道:“尊上,这是要做什么?”
萤石照耀之下,蔺夜照的面孔宛若生前,又说生子肖母,因为蔺夜照死去时年纪正好,倒活脱脱似个女版的单不秋。
云平弯腰低头细看棺中女子毫不畏惧,可枫桥脑中却诸多恐惧幻想,总担心棺中女子双目一睁,就会张口咬上云平脖子,故而只敢小心瑟缩其后,大气都不敢出。
但越不想来,越是要来,只听云平轻声道:“要查她死因。”
虽然研习医道,但枫桥大多数时候都是与活人打交道,倒是头一回碰死了这么久的死人,更别提还是一个老熟人。
可枫桥还是大着胆子问道:“尊上是觉得她的死有些蹊跷?”
云平将今天白日单不秋所言的一些事拣了重要的对枫桥说后,低声道:“确实蹊跷,她年纪又轻,还是独女,即便身子先天不足,以她这样大的家业,又怎么会连一个医修都请不来?况且你爹……”
枫桥明了云平之意轻声道:“我父亲乃是杏林医修之中的嫡传子弟,那时候因为一些事隐去来历投奔了蔺阁主,按说如果有疑难之症,我父亲一眼便知,况且那时候我听闻蔺姑娘身子康健,不曾有什么毛病在身上。”
云平道:“确实,既然没有那些突然的晕眩之症致使人昏厥落水,又会是什么原因叫她突然出事呢?此番前来,便是请你来一看。”
枫桥听罢,虽心有恐惧,但此事事关重大,又兼之蔺家,便是硬着头皮她也要上。
只见枫桥轻声颂了几句佛号,便大着胆子低头去查看了。
粗粗看下,却是当真是溺水而亡,不论是口鼻、眼瞳,还有手足直至其他隐秘部位,都确实符合溺水而亡的特征。
枫桥将蔺夜照双目阖上,又轻声颂了句佛号,才与云平一一细说了。
云平听罢,一言不发,心中却在思忖,云澄既然同她说了蔺夜照的死有蹊跷,那必然如此,即便云澄与她现在这般关系,但也不至于欺骗她才是,于是云平步上前去,细细查看。
需知云平双目本就夜能视物,在这种微光环境之下,便是枫桥有时候会疏漏的地方,也逃不过云平的眼睛,只见她双眼微眯,目光一寸寸在蔺夜照身上游转,竟当真在极为细微之处发现了一丝异常。
只见蔺夜照脖颈之上有一两个极不起眼的手指印,那上头的敷粉被那指印带走,倒显得清晰。
云平略一犹豫,伸手触碰,随后将那萤石拿近,冷冷光芒下只见得一处青紫在那肌肤之间分外显眼。
云平瞳仁一缩,当即又伸手轻轻拭去周遭其他敷粉,再看一眼,眉头紧皱,立时呼唤枫桥:“你过来瞧瞧!”
只见蔺夜照脖子上的敷粉一被去除,就立时显出一个手印般的淤伤,枫桥下意识伸手比对触碰道:“尊上,这是生前留下的淤伤,是有人用力留下的,再看这掌印大小、手指粗细,应当是男子的手掌。”
随后枫桥又一一检查颈骨:“脖子不曾被摁断,但看这力道是足以将人掐昏了的。”
云平听她这样一番说,心中一动道:“若是先将人掐昏过去,再投入水中,是不是也能伪装成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假象?”
她这话问的不是毫无缘由,只是蔺夜照溺水而死,竟让云平想起许多年前那场险些叫她溺死的旧事。
枫桥道:“这淤伤不会立时形成,需过了一定时间后才能显现,若是在显现之前……”枫桥伸手在蔺夜照颈上抹了一下,对着指尖敷粉道:“尊上你看,若使用这敷粉遮掩,不去细看,一时半会儿之间还真发现不了端倪。”
云平这下脑子极快,心中当即有了揣测,需知这蔺夜照乃是女子,她若死后,能近身的人也不过她父亲、丈夫、儿子罢了,那时候蔺德已经身亡,单不秋年纪又小,而唯一能够正大光明靠近尸体检查的也就只有单兰了。
可蔺德身死之后,单兰已然大权在握,却为什么要去杀一个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威胁的女人呢?
要知道蔺夜照此人生性喜静,不爱出门,便是他父亲有意将家业托付,可这女儿心思与能力却不在这上头,这才招婿入赘,延传香火,更别说蔺夜照性子柔顺,父亲死后竟也将儿子的姓氏改蔺为单,她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云平心中波澜起伏,但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正在这时,却听得枫桥忽的轻声道:“诶!这是?”
“怎么了?”云平听她轻呼,急忙转头询问。
只见得枫桥从蔺夜照颈上扯出一条细长的链子,那链子坠到胸口,有一个指头大的金制圆形坠子挂在上头,上头用极好的雕工简略几笔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虫,那小虫尾部则嵌着一颗细小的浅碧色宝石,遇到光一会儿,再进到黑暗里就发出莹莹微光。
云平见到那坠子上的小虫图案有些不解道:“这坠子怎么了?”
枫桥细细去看了,面色严肃:“这个图案我曾见过。”
云平沉声道:“哪里?”
枫桥将那坠子摊在掌心细看:“那时候蔺阁主已死,我年岁又已见长,越发像我母亲,这张脸若是叫人瞧见,不论如何都是藏不下去,又加上单兰那时打算拆了兽园,我已然待不下去,就借机逃离了明云阁去往薛家。但有一日竟忽然收到了一封来信,信上说有一‘紧要’之事要问询于我,但上头并未署名,只印了这一个图案,我初时不解,现下瞧见这坠子便立时明白了,写信给我的是蔺家小姐。”枫桥家中对蔺家多有尊敬,是以旁人都以单夫人相称,只有她还叫她蔺小姐。
这话一出,云平猛地转头看向枫桥:“为何你从不曾同我说过?”
“只因这事实在太小,时间又久,又没有什么后续,我才没有提过。”
云平又道:“信上说了什么?”
“那信上说是要问我一些事情,说后续会再来找我,但是……”枫桥将目光转向蔺夜照冰冷的面庞上,“但是我再也没有收到后续的消息。”
云平眉头一蹙:“问你?问你什么事情?”
枫桥道:“这我不太清楚,信中语焉不详,支吾不清,只说有要事相商,我当时一不清楚那信来历,二不了解此人心思目的,但来信言辞恳切,看着不像坏人,我便也回信答应以作试探,只是后来回信久候不至,我便也将此事抛诸脑后,但现下瞧见这坠子才忽然想起这件事。”
云平又看一眼蔺夜照:“你在等消息,可谁又能想到她当时已经死了,又如何能再给你写信传讯?”
既提到这事,枫桥不由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她这葬礼办得匆忙,又加上她父亲新丧不久,便是薛家知道消息也是下葬之后了。”
云平眉头一皱,似在思忖道:“北境的风俗我多少知道些,这种类似于溺死、火烧等死因会归为不祥,丧礼是不会大办的。”
枫桥点头道:“不过她为什么会被杀这件事,我还是不知。”
云平却在此时忽然道:“蔺家姑娘为什么会突然找你,恐怕这才是问题所在。”
话到如此,云平心中已有猜测:“我想,蔺姑娘若是有事要找你,以明云阁的能力,大可明面上正大光明来查事情真相和寻你,何必如此藏头露尾,不叫人察觉,只怕当时她不能明面去查这件事。”
枫桥不由赞同道:“确是如此,可她既然找我,想必有些事情也只有我知道。”
云平微微一笑:“是了,有些事情或许只有你知道。”
枫桥双手抱胸,面色凝肃道:“是了,当时蔺阁主将我以饲兽童子的身份养在兽园,为了防止身份泄露,兽园之中只有我一个饲兽童子,平日里并不与外人接触,所以单兰做的那些肮脏事也只有我清楚……”
她话音一顿,抬头对云平道:“那势必是蔺小姐对那件事有所怀疑,才找到我这里!”
云平轻轻点头:“因为这事情牵涉到她丈夫,所以她才只能偷偷摸摸去做,但事情不巧,还是叫他给察觉了……”
枫桥接着道:“他既察觉,以他的性子自然是不肯放过的,但是短短几月连死两人,必定会有谣言。”
云平面上带着神秘的笑:“可这事他必须去做,毕竟这事若是真叫蔺小姐查了出来,只怕隐耀君头一个不放过他,况且他那时刚坐上阁主宝座,位置不稳,明云阁中对他尊敬,也多是因着蔺小姐的缘故,他这样不甘于人下的性子如何能忍?所以才甘冒这谣言四起的风险去杀人。可他终究不敢将事情闹大,而北境风俗刚好帮了他一次。”
枫桥一边听着云平分析,一边牙关紧咬,只觉得身在这寒凉墓室之内,心中寒意更胜这墓室百倍,只见她双手撑在棺边闭了闭眼,此番心中再无对这死尸的恐惧之情,枫桥躬身,满怀敬意,双手合十颂了几句佛号,将蔺夜照脖子上的那根链子弄断捏在手中。
只听枫桥声音恨恨:“那恶贼……那恶贼!这是他妻子啊!是他儿子的母亲,他怎么忍心让一个孩子幼年丧母?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又如何下得了手?”
云平声音却比这寒冷墓室还要冰凉:“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天生如此,你要叫他弃恶从善,是要叫他将天性从骨子里剥离出去那般难的。”
只听云平道:“我曾遇到过一个人,他父亲是个恶贼,可他出生之后很长时间都不曾见过他的父亲,按理来说远离了他父亲,他也不会学坏才是。再加上他母亲生他时难产,他叫一户善心的农户养大,视若亲生,可等他长大后,私下总是行为不端,常做恶事,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时常问养父母索要钱财,他养父劝诫他不要做坏事,可他恼怒,竟一刀杀了养父,砍伤养母,夺了家中钱财后跑了。此后他隐姓埋名又拜入宗门,本以为在门规约束之下会有所收敛,可他竟勾引宗主之女,珠胎暗结,但事到临头又不肯负责任,逼得那女子喝了堕胎药,险些没了半条命。”
枫桥听到这里,只觉得此人可恨:“这种畜生,养大于生,竟这样对待长辈,还欺骗伤害女子,实在罪大恶极!”
云平道:“你说他生长于好的地方,合该不似他父亲,可这事从来要分开去说,有的人祖辈作恶,可他偏能弃恶从善,但有些人哪怕父母是天下第一的善人,也拦不住他骨子里要行凶作恶,人是复杂的,穷尽一生,都难看破。”
她二人言谈至此,心中静默,又对蔺夜照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复又将棺盖合好,将周遭恢复原状,退出墓室去了。
枫桥临走之前又转头看了一眼蔺夜照的墓碑,幽幽月光之下,那蔺氏墓地之中交错耸立的墓碑落在枫桥眼中竟已叫她不再觉得可恐了。
盖因她已经更切身体会到了这世上比神鬼玄谈更可恐的东西了。
——那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