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兰每听她说一句话,身子就颤抖一下。
而女人则又一笑:“众位以为这就结束了吗?不!这才刚刚开始呢!我接下来要说的事,诸位也请屏息静听吧!”
黎未晓——即枫桥——站在亭中,阳光从她身后射入,将她的身形衬托到巍峨高大起来,她的眼中散发着激动的光芒,落在单兰眼中就好似阴魂恶鬼一样,他好像被什么咒法定住了身体,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黎未晓从怀中摸出一样东西来。
——那是一块指头大的金制圆形坠子,上头简略几笔雕了一只憨态可爱的小虫,小虫的尾巴上则嵌了一颗浅碧色的宝石。
“隐耀君。”黎未晓的声音平静极了,“这是你结义兄弟独女的东西,你识不识得?”
隐耀君双眼一眯,还未来得及看清,就听得厅中传来一道颤抖的男声:“不,外叔公,你不用看了,这是……这是母亲的东西。”
黎未晓点了点头,又从怀中取出几张保存完好,但不免有些发黄的纸张,递到单不秋面前:“好,单小阁主,既然如此,你再来看看,这上面的字同画着的徽记,是不是出自你母亲之手。”
单不秋心中虽极不愿意相信这些事情,可单兰面上的表情,黎未晓手中信笺和吊坠无一不在说明这确实是母亲的东西。
“吾心中有一事不明,求问于阁下……”单不秋下意识看向黎未晓,“她……她问什么?”
“问什么?”黎未晓的脸落进单不秋盈泪的目中显得有些扭曲。“我想,蔺小姐大概想问,是谁杀死了她的父亲。”
单不秋张了张嘴,看了看周遭一切,又看了看手中信笺:“可是我祖父,我祖父不是因为‘将军’突然发狂才……”
黎未晓轻轻摇了摇头,张口说出了极为残忍的话:“不,‘将军’自始至终都没有想过要背叛害死蔺阁主。”
“从头到尾,它也不过是受了欺骗。”黎未晓道,“‘将军’被蔺阁主从小养大,又颇通人性,聪慧机敏。不论如何都不会做出弑主的事情。”
而薛少尘听到这里,似是想通了什么,浑身一震,紧接着极为不忍地闭上了双眼。
“那它……”单不秋问道。
黎未晓转头看向单兰冷笑道:“我父亲被杀之后,我因为母亲和哥哥护着,那一剑又刺偏,这才没有当场死去。我父亲见我于医道上颇有天赋,便也潜心教我,我那时年岁虽小却也自己调配了一些治伤的药丸放在身上。等我再醒来时,已经意识不清,我强撑着服药,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而这匕首,就是我醒来之后,从我父亲身上拔_出来的。”她目光冷冷看向单兰,“恐怕是杀了人后急于离开,一时疏漏才叫那匕首留在了现场。”
“只恨我当时年幼体弱,根本无法埋葬我父母兄长!”
紧接着她又转向单不秋道:“而蔺阁主发现我父亲死后,便私下派人查找线索,以抓住凶手,可时隔半月,我父母兄长的尸身早叫野兽啃食殆尽,如何能查到?但蔺阁主心细,发现只有三个人的骨殖,便四处搜寻我,终于在一户救了我的农户家找到了我,将我带回。”
“而我那时因收了大伤,又遭了这样巨大的冲击,不论如何都记不清事,只晓得杀我父母兄长的人是我父母相熟之人,而为保证我的安全,蔺阁主将我改头换面,以饲兽童子的身份养在了‘兽园’之中,亲自照看我。”
隐耀君低声道:“那个兽园,大哥只让几个人去,确实是可放在眼皮底下安心的地方,可我从不曾见过你。”
黎未晓点头道:“虽说是饲兽童子,可实际上有旁人在时,我是绝不会现身出现的。而恰恰是因为这件事,我也知道了许多不得了的事。”
“我记得我父亲死后没多久,夏茂使魏凉就因为修炼走火入魔死了是不是?”黎未晓问。
隐耀君道:“确是如此。”
黎未晓又是一笑,目光如雷电射向单兰:“而他的死状几乎同秋繁使刘郁平相同,是也不是?”
隐耀君缓缓作答:“是……”
黎未晓道:“那你们知道他为何要杀我父亲了吗?明明我父亲当时已经退出了蔺小姐的选婿之争,明明我父亲已经对他不再有威胁,可他还是设下毒计,同人一道谋害了父母兄长,杀我全家,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恰在这时,静默的屋中忽的传来一道清朗的女声,戚青玉躲在角落,自是能确认说话的是青衣女人之后的紫衣女人:“……有一种药,毒发之后会叫人死状如同练功岔气,走火入魔一般,不留下半点痕迹,除非是医道之中极有本事的厉害高手,否则是绝不会被发现的。”
只见黎未晓点了点头,她的目光又落在单兰面上:“是啊!除非医道之中极有本事的厉害高手,否则又如何能被发现察觉?”
她咬牙沉声道:“可我父亲,是桃源杏林出身,我的祖父是黎寒水,他家学渊源,自幼得其父真传,旁的人看不出来,他难道看不出来吗!”
众人不由惊骇,将目光都转向了那个青衣人——即桃源杏林派来的代表——想看她有什么反应。
而黎空青没有说话,可她身后隐在暗处的一个声音冷静道:“所以,知道了这一真相的黎箫才有了被杀的理由。”
黎未晓点头接着道:“可我父亲之死,幕后主使并不是他,而是另一个人,诸位可以猜猜此人是谁?”
谁?单兰背后竟还有一个幕后主使吗?
隐耀君沉声道:“姑娘,不要卖关子了,还请明说。”
黎未晓道:“好,这事的幕后主使谁也不会想到,那就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夏茂使魏凉!”
此言一出,厅中又响起了吸气声,众人似乎颇为惊讶。
黎未晓在厅中踱步,注视着单兰的表情:“我半点没有说错,是不是?”
“我父亲察觉秋繁使刘郁平之死另有蹊跷,也是他自己心善,便也从不将阴暗之心加在旁人身上,刘郁平死后,他发觉此事与魏凉有关,便私下去找魏凉质问……”
黎未晓双目微阖,好像在回忆过去:“魏凉发觉自己做的恶事被察觉,自是又惊又怕,但他假做后悔,三言两语将我父亲搪塞蒙骗了过去,也是我父亲心善,又顾念着多年同僚情谊,竟也真信了他。”
“可你们谁也不知道,当时我父亲去找魏凉时,我也同去了,只是我父亲不想叫我知道这事,将我赶到一旁去玩,我那时不过八/九岁,是孩子心性,便偷偷跟着我父亲同去了,只是我颇为无聊听不懂那些大人们说的话,便躲在一旁的花丛里数叶子玩。”
“——这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
“我父亲同魏凉说话,那些话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晦涩难懂,又语焉不详,意有所指,我听着听着便躺在花丛里朦胧睡去,再到醒来时,已不知过去多久,恍惚之间只听到你同魏凉密谋害我父亲。”
“可那时候我睡着叫梦魇住,不论如何都睁不开眼睛,只能听见你们说话。”
“我听见魏凉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而另一个声音道:‘哥哥不必惊慌,不要害怕方才黎箫所言,我虽知晓刘三哥之死与哥哥有关,可哥哥放心,我是绝不会说出去的。’”
“魏凉道:‘……不,你若图财图色,我还有个可以塞你欲壑的手段,你现下答应我不说,我反倒不信,说吧,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才保证不会将方才的事情说出去!’”
“另一个声音道:‘哥哥此番不应当先提防我才是,现下首要之事,应当是先解决了黎箫这个心腹大患!’”
“魏凉颤声道:‘不,我已经杀了一个,怎么还能……还能……’”
“另一个声音道:‘哥还在犹豫什么?这种人留着迟早是个祸害,我所求不多,只求哥哥做了东床快婿,事成之后封给我个小小的管事做做,我便也心满意足了。’”
讲到这里,黎未晓站住了,她的声音懊悔又痛苦道:“后头的事情我也记不清了,我又渐渐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色已暗,只当那些听来的话都是梦里发生的事情,便也从不曾同我父母提过。”
接着,她话锋一转,直指单兰:“而后来的事,诸位也都知道了,至于为什么杀我父亲时魏凉没有出手,我猜,想必他当时一来是信不过单兰,二来想叫单兰亲自动手,拿我父亲的性命做投名状,至于为什么杀我全家……”
“因为他也不敢保证我父亲到底有没有同我母亲说过这件事,索性一并杀了了事,而父母死了,留着孩子的性命也是多生事端,万一日后孩子要去查这事情,罪行暴露了可就糟糕了……”
说完她微微抬头对着单兰轻笑一声,颇为轻蔑:“‘单阁主’,你说我所言桩桩件件,是也不是?”
单兰没有说话,可每个人看着他的脸,都已经能确定了黎未晓说的话,是真真切切,没有问题的。
“而当时魏凉借你的口调走了我父亲的侍从护卫,你又借魏凉给自己做了不在场的证明,你说你没有杀人的动机,不!你有!”
“你明知道蔺阁主就这么一个女儿,只要娶了她,那阁主之位就唾手可得,而那在此之前你就要先铲除掉自己面前的两个竞争对手。”
“——一个是已经被蔺阁主定下,蔺小姐也心悦的秋繁使刘郁平,另一个则是伪君子,暗害了刘郁平得手的魏凉!”
“前者叫魏凉害了,那借着后者的手,你杀了知道刘郁平之死内幕的黎箫,到了这一地步,你只需要再动手杀掉最后一个就行。”
“而你也确实这么做了。”黎未晓轻蔑道,“你用了魏凉杀刘郁平的方法杀了魏凉。”
“哈!还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黎未晓接着道,“短短两个月之间,四使之中就死了三个,那留下来的那个岂不是正好做了蔺家的东床快婿?”
此言一出,单兰的牙关紧咬,面颊肌肉抽搐,可因为隐耀君在侧,又不敢有旁的动作。
“可既做了东床,又掌了大权,但人的野心只会膨胀,对权利的渴求不会停止的。”
“这样大野心的那个人又如何能忍受前头还有个人权势地位高过自己,还要对自己指手画脚,甚至在暗地里一直想要找到杀死我父亲的真凶呢?”黎未晓道,“所以他当初设计叫‘将军’抓伤了他,从而叫蔺阁主把‘将军’锁在兽园,而他一有空就趁着无人,去兽园‘训练’那头灵兽。”
紧接着,黎未晓做了一个极为普通寻常的动作,可就是这一个动作,却叫单兰忍不住大喊道:“闭嘴!”
但黎未晓可不会因为他的一句斥责喝骂而停下,她的目光掠过众人,在瞧见阴影处那个从头到尾都沉默以对的女人时勾唇轻笑道:“你每做一次这个动作,就狠狠地打‘将军’一顿,而‘将军’本就厌恶你,不论如何都不会服软听话,可它被拴着,只能任由你打,而你又精明得很,打得它疼,可又不会留下痕迹,所以蔺阁主才不曾发现察觉,你竟要用这法子害他。”
“久而久之,‘将军’它养成了你一做这个动作,便会立时下意识要攻击咆哮,你最后一次试验,是在蔺阁主出事的前一天,很成功,你也顺利地不动声色杀死了蔺阁主。”黎未晓的表情凶狠极了,“你也顺利地杀掉了所有挡在你前面的人,成为了明云阁的阁主。”
黎未晓道:“而那时候的我因为亲眼目睹了‘将军’咬死蔺阁主的场景而恢复了记忆,所以不用你动手,我就立刻跑了。”
“而你,你虽然还胆战心惊,可时间久了,也渐渐地放松下来。”
“——直到你发现……”黎未晓伸手轻巧地取回单不秋手中的那一封信,“你发现你乖顺听话的妻子蔺夜照竟然对她父亲的死有怀疑,而在暗中调查的时候,你终于忍不住悄悄动了杀心。”
单兰的脸色再难看不过了,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字来:“你给我闭嘴!”
“不!我绝不会闭嘴的!”黎未晓站在厅中,看着单兰因为事情败露而发白的脸色,心里觉得十分快慰。
“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做的!”
“是你杀害了你当年的同僚——夏茂使魏凉和秋繁使刘郁平!”
“更是你害死了明云阁前任阁主蔺德!”
“而你更残忍的!更残忍的——”女人将目光缓缓转向已经僵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的单不秋,用一种悲哀且怜悯的眼神看向他。
“更残忍的,是他杀害了自己的结发妻子!”
“也就是你儿子,单小阁主的母亲蔺夜照!”
单兰大叫一声,只觉得右手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他的眼白泛出红来,显得有些可怕狰狞,就在半个时辰前他还风度翩翩,现在却好像狂怒无能的一条狗。
只听单兰大声喊道:“我不想杀她的!是她逼我的!”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谁也没有想到一场普通的留言澄清的会面,会演变成如今这样,将这遮羞布一点一点,一寸一寸撕扯下来。
所有人都或愤怒或惊愕或不可置信。
——尤其是隐耀君。
背着剑匣的灰袍男子脸上满是复杂的神情,愤怒、厌恶、不敢相信交杂在一起,他大声呼喊着那个自己视若亲女的孩子姓名:“夜照!夜照——”
隐耀君伸手一把揪住了单兰的衣襟,愤怒大骂道:“她是你妻子!她还给你生了个孩子!你怎么能——”
可这句话一出,却不知道像在哪里戳到单兰的痛点一样,他冷笑一声,竟伸手挣开了隐耀君的束缚,踉跄几步靠在桌旁,冷笑一声道:“给我生了个孩子?”
“哈哈!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单兰的目光落在单不秋身上,而单不秋从未感觉到这人的目光这样叫人害怕、恐惧。
——还有陌生。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单兰好像终于撕破了脸皮,面色狰狞,好像发狂的野兽,“他压根就不是老子的种!”
他冷笑一声,声音讥讽,落在安静的厅中,落在单不秋的耳里,犹如雷霆震震。
掷地有声。
“什么?”隐耀君看着单兰,所有人都看着单兰,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惊讶。
而单兰则好似终于放松了一般,往后一坐,悠然自得地坐在了椅子上。
“还要我再说一遍吗?”他的声音带着凉意和嘲笑。
“当年我娶蔺夜照的时候,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