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兰这句话,就好像一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又好像因为一声吼叫而引发的雪崩,众人面面相觑,可心中却翻涌着波涛,久久不能平息。
而云平呢?云平则沉默着坐在角落里,那双眼睛盯着单兰的脸沉思着,好似微微讶异,旋即又平静下来,眯着眼看现场这出闹剧。
“你给我闭嘴!”隐耀君看了一眼单不秋的神色,双手忍不住发抖,他上前就在单兰脸上来了一拳,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谁也不没想到他会突然暴起动手。
单兰叫他一拳打落了头上的金冠,衣领也被揪住,可是他毫不在意,很显然,当他所有的丑事都被抖落出来的时候,他就无所畏惧,破罐子破摔了。
“你以为我在撒谎吗?”单兰偏头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然后伸手将隐耀君的手掰开,站了起来,他的神情狰狞极了,“不,你们都说他是早产的孩子,可是你仔细想想,他出生的时候有半点先天不足的样子吗!”
隐耀君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想要再给他一拳,可单兰不会再挨第二次打,侧头避开后退几步,眯着眼看着厅中众人道:“哈哈!没想到吧!我也没有想到!谁也不会想到蔺德最优秀贤淑的独女,竟然是个这样不知廉耻的婊/子!荡/妇!”
他似乎是要将积压了多年的怨恨都发泄出来,可又是那样的理智全无:“你以为蔺德为什么急着要把他的女儿嫁出去!”
单兰环视厅中,将目光落在了单不秋身上:“因为她那时候已经和人珠胎暗结,再不找个人成婚,肚子日渐大了,就瞒不住了,她的清誉何在?”
接着他对着单不秋笑了笑,可那笑轻蔑侮辱:“我娶你娘的时候,你娘肚子里就怀了你这个野种,不然你以为,你娘为什么要把你改成和我姓?”
“因为她觉得对我有愧!”单兰一字一顿道,“她觉得对不起我!”
“不过嘛……”单兰不顾单不秋眼中那恳求的目光,只觉得心中快慰非常,“其实这些事情我娶她之前早就知道了。”
单兰伸手推开怔在那里的隐耀君,种种不甘尽数释放:“你知道是谁告诉我的吗?”
他缓缓踱步到隐耀君身旁,在他耳旁说话,可那声音虽轻,但场中寂静,倒叫众人都听得清楚明白。
“是蔺德亲口告诉我的。”单兰转头对着众人——尤其是单不秋——又重复了一遍,“是蔺德那个老匹夫亲口告诉我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是不可置信。
“你们一定不会信的。”单不秋是个极为聪明伶俐的人,他学东西很快,所以他说话间竟将蔺德的语气口吻都模仿了九成。
“他说:‘香祖,你既要娶阿萤,那在此之前,我有一件事必须要告知于你,你若知道了还是愿意,那我明日就告知天下你与阿萤两个订婚成亲的消息。’”
隐耀君听得“阿萤”两字,不由一怔,蔺夜照的“夜照”二字便是取自萤火虫的意思,而阿萤二字是蔺德专属的称呼,旁的人都叫蔺夜照做大小姐、蔺小姐,唯有蔺德会在私下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若不是蔺德亲口说的,是当真不会有人知道的。
“我那时候在想,他要说些什么?是要我发下毒誓么?是要我永志不渝么?我那时候不管蔺德说什么,我只会答应,怎么会有半点拒绝?可谁知,谁知……”单兰笑了一声,声音微哑,旋即语气一变,霎时阴毒低沉起来,“他说的话落在我的耳里就好像雷一样!他说蔺夜照已怀了两个月的身孕,他说:‘香祖,你若要与她成亲,她腹中的孩子便是你的孩子,你明白么?’”
他苦笑一声:“他说她已经和旁人暗通款曲,珠胎暗结,你要我如何!”
“要我如何?”
紧接着单兰的语气忽的平静了下来,只是牙关紧咬,十分骇人:“可我都能接受!只要是她!我都能接受!”
只听得他大叫一声:“为了她我杀人下毒,我可以做尽一切脏事!”
“哪怕她不要我碰她,哪怕我恨极了这个小畜生、野种,可只要她哄哄我,同我说几句好话,我都能忍!”
“她要天上的星星,我不敢摘月亮给她,她合该尊贵荣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是我的妻子,她做什么我都可以。”
他的语气悲凉又痛苦,双手插进乌黑的头发里:“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说到这里,他的双眼发红,重重一拳击在桌上,只听一声巨响,那上好材料所做的桌子便立时碎裂,场中众人齐齐去看他,就连云平都忍不住眉头微皱,似是惊奇。
——惊于这样自私薄幸的人竟也会有真心喜欢的人。
可旋即一想,那蔺夜照墓中摆列陈设俱与生前无二,且那铸造的冰棺和维持的法阵损耗巨大,若是刚一开始只是为了做戏,可后来单兰大权在握,又何必如此费尽心机维持,又明白了单兰对着单不秋既是娇宠放纵,可却又全然不在意的原因了。
单兰面色发起红来,微微喘着粗气,神态癫狂,披头散发,唇边带血。隐耀君不免有些恐惧嫌恶,微微后退一步,只听单兰道:“我都可以接受的!只要她肯嫁给我!我见到她的头一回我就喜欢上她了!她长得真美,人又温柔善良,好像画里面的仙女一样,又对我这样好,半点也没有看不起我……”
他话说到这里登时一顿,目眦欲裂,恍若凶兽:“可她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查那些事的!”
“是她逼我!是她逼我!”单兰低声喃喃,随后声音越扬越高,“我告诉她了!不要再管这些事了!只要装作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她依旧会是我的妻子,那个小野种依旧会是我的儿子,百年之后,我所有的一切都会给他的,只要,只要……”
他的头发逐渐生出白发,面上也开始长出皱纹,可他的双眼依旧锐利,好似一只窥视猎物的毒兽:“只要她乖乖的做单夫人,做阁主小姐,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缓步走下台阶,他气势骇人,隐耀君有心要阻拦,却也叫他慑住,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站到单不秋面前,伸手轻轻触碰着少年人的脸,眯着眼睛,好像是在通过这张脸来怀念一个已经不在的人,单不秋则一动都不敢动,他平素从来对这个“父亲”不尊不敬,可现下心中害怕不已,竟连颤抖都不敢,只是闭了闭眼,极力想要忽略那只抚在他面上的手,忽略那恶心冰冷的触感。
“你该庆幸,你长得像那个贱人!”单兰的手往下滑到少年的颈间,“如果不是你这张脸,我早就杀了你了。”
单不秋心里害怕极了,但他的脑子头一回转得飞快。
难怪他对自己不管不问,可又默许自己肆意妄为,难怪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自己,可一应吃穿用度从不曾短过,难怪他对自己这样冷漠,从不许自己插手半点阁中公事。
更难怪自己腿断之后也是瞧也不瞧一眼自己,对自己并不是十分关心在乎。
难怪!
——只因面前这个男人既爱恋着母亲,可又怨恨着母亲,每每瞧见自己便会想起母亲和旁人如何有了收尾,可又因为自己这张脸同母亲长相相似,才又处处忍耐放纵。
“你放开他!”隐耀君见他单手扣住少年脖子,才好似忽的惊醒过来,立时一拍剑匣拔剑出手,直直刺向单兰,却不曾想单兰避也不避,大笑一声,口中呼哨,就不知从何处闯进一道身影,那身影动作迅疾如雷,不过转瞬间就将手一拍,把隐耀君这一剑拦在掌中!
此人出现得十分突然,场中这样多的高手能人竟一个都没察觉他是怎样出来的,就连在一旁窥视的苏烈音与戚青玉都只能遥遥瞧见一道黑影掠过,此人就站在了厅中。
但见得此人面无表情,大半面孔叫蓬乱头发盖住,神色僵冷,双目黯淡无神,看上去瘦瘦弱弱,可那力量巨大,十分惊人,隐耀君这一剑去势之力惊人,可此人双掌一按,竟将隐耀君的剑停住,叫他不能再进半寸!
隐耀君抬眼去看,只隐约见得此人相貌并不差,可面部神情僵硬,好似一个死人一般,那剑锋在他手中划出血来,竟也没有丝毫表情波澜。
“滚开!”隐耀君大喊一声便要收剑上挑,可此人充耳不闻,空手握住剑锋一抓,那力道之大,竟逼得隐耀君手腕疼痛,不得不放手。
而单兰一手抓住单不秋,一边则又继续自说自话,他看着单不秋那张脸似乎陷入了回忆里,身体不断地衰老下去,声音也逐渐苍老嘶哑起来:“我不想杀她的,但是我去问她的时候,她承认了,不,不,这也没关系,只要她答应不要再查下去,不要再插手,我就可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宠着她,纵着她,可是,可是……”
他忽的发出凄厉嘶哑的吼叫声:“她不听话!她这么乖巧温顺又温柔的人居然不听话!她拒绝了我!她对我说:‘香祖,你不让我查,是不是因为我爹就是你杀的?’”
“她逼着我,她问我:‘香祖,只要你说不是,我就信你,香祖,是不是?’”
“可我这样喜欢她,我不能撒谎,我怎么能对她撒谎?”他的手像鹰爪一样收紧,那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单不秋的脸,“所以我就抓住她的脖子,我求她,我求她不要再管这件事了,不要再管了!”
“然后她……她就死了,一动不动躺在那里,我记不得了,我记不得了……”单兰的声音低哑,“我想着不能叫人发现,我就,我就……”
单兰吞咽着口水,似乎很是紧张,而他手下的单不秋则死死扣住了他的手,张大了嘴想要呼吸,可那张脸却越发张红起来。
“——你就把她推下水了,是不是?”
单兰身后冷不丁传来一个低沉的女声,他猛地回头去看,就瞧见黎未晓站在那里,神情冰冷厌恶:“所以你把她推下了水,装作是不小心失足落水,是不是?”
单兰的喉头滚动,似是惊异于黎未晓知道的事,不由喃喃又问一遍:“你怎么知道的?”
黎未晓冷哼一声,看了一眼单不秋,面露不忍道:“你先松开他,我便与你说。”
单兰却将手收的更紧,眼看着黎未晓如玉一般秀美的脖颈,只觉得唇喉干渴,浑身发烫,腹中胸口还有右手伤口好似火烧一般,竟叫他下意识怀念起女子鲜血入喉时的舒畅快慰,那另一只手竟也下意识向黎未晓抓来,那薛少尘原先僵立住,但单不秋逐渐微弱的呼吸和低吟却猛地将他唤醒,这少年和尚想抢在单兰之前出手,可薛少尘尚未来得及抓住黎未晓,便只见得面前一道白影闪过。
而单兰只听见身旁耳侧忽的有一低沉女声开口:“我说,你现下伤口不疼吗?”
此人一开口,立时制住了单兰接下来的动作,倒叫单兰的神智从那混沌的痛处和热意之中抽离,他立时抬手攻击,可不料那人似乎知道什么一样,竟防也不防,伸手直往单兰右手臂上抓去,正正好按在了伤口之上。
“谁!”单兰猛地一回头,就瞧见一个白衣女子悠然站在他身后。
此人面带温和微笑,蜜色肌肤,左眉上一道浅浅的伤痕,不是云平还能有谁?
她出现地悄无声息,身法飘忽,竟无一人瞧清她是如何出现的。只见她出手迅捷凶猛,单兰离她这样近,却还是因为她在那处永不会愈合的伤口之上所施加的力道而嚎叫一声,下意识松开了单不秋,与此同时,薛少尘也没有丝毫迟疑,迅疾出手,将黎未晓一把扯住,带至云平身后。
厅中众人正在为这变故惊慌不已,有些心善且自诩正义之辈想要出手,但无一不被单兰的模样及他身旁那个蓬头垢面的男子慑住,人总能本能地躲避灾祸,更遑论那个瘦弱男子竟能与隐耀君缠斗而不落下风。
而另一旁,隐耀君一剑破开那瘦弱男子的衣衫,见机跃近,急忙伸手就去抓单不秋。
“青筠!青筠!”那少年脖颈上青紫一片,人已昏迷不醒,好在还有呼吸,隐耀君极为爱重此子,连忙喂药,竟顾不得其他。
而与隐耀君相搏的那个瘦弱男子则也立时跃近,伸手便去抓擒住单兰手腕的云平,他并掌为刀,双目无神,看似轻巧一击,可女子见他来势凶狠,便不敢托大,立时将手一抽,顺带扯下单兰半截袖子来,而打斗之间,云平掌风吹开这瘦弱男子的头发,叫云平一瞬间瞧清了他的脸,下意识惊了一惊,只是身后几人护住,眯眼打量瘦弱男子。
那瘦弱男子见得云平收手,竟又不再动作,只是安静站在单兰身侧,警惕地看着面前几人,颇为防备。
而云平背手而立,手中已握着一截扯下来的衣袖,单兰不知怎的,急忙将那右手往后去藏,可厅中众人都是目力惊人的,便是一瞬间也能瞧得清楚真切。
苏烈音眉头一皱,轻声对戚青玉说道:“他的手上那伤口好生吓人!怎么……怎么像是被野兽撕咬的?”
戚青玉答不上来,可也轮不到她答,就听见云平身后那个黎未晓开口道:“单阁主,伤口是否犹如火烧,灼痛不已?且肺腑之间热气滚腾,只觉得口干舌燥,思绪混乱?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如此?且服药也不管什么用,发作时间不断缩短?”
这丫头短短几句就将单兰症状说得清楚明白,竟叫单兰将对方才云平忽然出现的惊讶都压了下去,只是睁眼喝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黎未晓轻呵一声道:“我知道的还不少!”
说罢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玉瓶来,在单兰眼前晃了一晃:“这个,你识不识得?”
单兰甫一见她拿出药瓶,眼中就立时喷薄出愤怒的光来,他只一眼就认出了那药瓶是先前大火丢失的东西,他原先以为叫火烧了,可不曾想竟是叫落在这可恨的丫头手里,可似是想到什么,单兰低喃道:“不!不是你,你没有那日那人的身手与本事!可这药瓶……”
他怒骂一声下意识捂住眼睛,那一日的伤口虽早已大好,但他却觉得那块地方还在隐隐作痛,只听他低声嘶吼道:“不,那个偷东西的贼呢!你叫她给老子滚出来!”
黎未晓却不回答,只是将那药瓶高举,将瓶底那兰花徽记都叫众人瞧清:“诸位且看!此物乃是单兰之物!”
单兰坐这阁主之位多年,众人如何不知,又如何不识他私人的徽记,又见那玉瓶稀罕昂贵,自然是信的。
随后她将手一摊,倒出一颗药丸,又将那药丸举在手上,对单兰冷笑道:“单阁主,你是不是很想吃上这一颗东西?”
单兰只觉得口中干渴难耐,肺腑之间灼热异常,想要奔去室外抓起一捧雪吞下,好压下这股痛苦的灼烧感,可他心知不管吞服多少雪,喝多少水都压不住这感受,唯一能解他现今处境的,便也只有黎未晓手中那颗药丸。
——还有女子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