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裹挟着大雪的冷风中，有一座灰褐色的东西正以固定的节律前行。

拖在后面的是一个巨大的行囊，足有一人多高，重达百斤。行囊表面的特种纤维早已破损、脏污，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却也依旧堪用。而在前头拖曳着行囊跋涉的、如同竹竿般瘦弱的身影，依靠着下肢安装的液压外骨骼，竟就这样走出了一条长长的行迹。

若非事先告知，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位女性。宽大的兜帽下是一张看不清五官的脸，脏兮兮的刘海板结在一块儿，遮住了一半的视线。一面制式防护面具又盖住了她的口鼻，以至于最终暴露在风雪中的只有一只黯淡的眼睛。

大概是嫌弃闷得难受，那防护面具只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脸上，没有起到实质作用。这并不是正确的做法，但在当前的环境下也还算安全。

根据电脑中的地形侦测提示，女孩在一处丘陵的反斜面空地上停下脚步。隆起的地形挡住了寒风，减少了热量消耗，同时受到的阳光照射也足够充电之用。这里是今天充能的好地方。

背上的机械装置解除锁定，将行囊卸下。女孩从行囊中取出压缩状态的隔热袋，将它平整地铺在雪地上，接着脱下防风大衣，毫无顾忌地趴了上去。

女孩伸展开四肢，将侧脸贴在隔热袋上，不满地扭动了几下，大概是觉得身下的地面有些硌人。有四条棒状的金属折杆从脊柱处向外弹出，在空气中膨胀伸展开来。女孩从身旁一把抓过电脑，在键盘上敲击着什么。

数分钟之后，女孩的背上架起了四面亮黑色的太阳能板，它们在阳光下撑起一片阴影，将女孩完全笼罩在内。轻便的充气支架撑起了巨大的光伏材料薄膜，让女孩看起来仿佛在太阳下张开了一双翅膀，像一只停在雪地上的巨型蜻蜓。

太阳能板的根部牵出了四根电线，其中三根分别连上了女孩身体各处的电源接口，另一根则连上了电脑。以目前的阳光强度，完成充电需要将近两个小时。这段时间足够让女孩久违地睡个午觉了。

………………

不知从何时起，悠子爱上了吃木头。

自接受了消化系统改造之后，木头在悠子的心中早已从无用的垃圾变成了珍贵的食物。它们的热量密度很高，一块致密的木块对悠子而言就是糖块，将它放入口中，涌上消化道的人工酶负责将紧密排列的纤维素两次分解，一股淡淡的甘甜便会在口中弥漫。这是令悠子喜欢的味道。

解决完晚饭后，悠子开始检查自己剩余的食物储备。几天前，她在自己所在的临时驻地找到了一处曾经的生活垃圾填埋点，从中搜寻到的食用资源足够应付接下来整个冬天的开销。其中最有价值的发现是整整一大捧木片，如今被悠子储存在行囊的最深处。它们看起来像是冰棍里的木棒子，或者医院里检查口腔用的压舌板。这种人工处理过的木头比原木更易于咀嚼和下咽。

用餐之后便是睡觉时间。一如平常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夜晚，悠子已经习惯了一觉睡到天亮。

悠子一般不喜欢在天黑之后继续赶路。夜间行走需要长时间的广谱照明，同时因为晚上的温度降得很快，夜间行走的耗能也要高上一截。总之都是些浪费能量的不利因素。

打点完毕后，悠子将自己常用的家当从行囊里扒拉了出来，再从行囊的夹层中抽出了日记本和笔。这些都是当时她从医院里带出来的东西，其中的圆珠笔早已无法书写，里面不知哪个年代的墨水已经结成油状的硬块，而另一支自动铅笔倒是可以正常使用，以至于被悠子一直用到了现在。笔的尾端挂着一个塑料制的宝蓝色水晶球，笔杆上蓝白色的卡通图案在磨损下变得斑驳，原装的小橡皮擦也早已不知所踪。但悠子依旧喜欢这支笔。

悠子拧亮手臂上的照明灯，蜷起双腿，将日记本摊开放在双膝上，动笔写了起来。她下笔的力度很轻，由于手头的铅芯本就短缺，她不希望笔芯崩断造成额外的浪费。

“2073.11.23，64.276°N，118.743°E；行程：47km。

昼间11时许，于低辐射区内捡到算力芯片一枚，内部装载电子女孩一位。虽未取得可利用之算力，但女孩所知情报极具意义。西方？战争？

午后14时许，遭遇辐射尘埃团，遂启动液压系统，向西逃亡13km，与既定路线偏离7km。消耗热量与电量颇高。拟明日起下调每日定食分配量，记得充能！

女孩很有趣，故暂定每日寝时进入芯片游玩。期待。”

在写到“期待”两字的时候，悠子明显愣了一下。她不确定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但这份情感本身却是事实。虽然箱庭内部存在着无法感知外界危险的隐患，但安德莉亚掌握的信息确实是她闻所未闻的。这一次，好奇心占了上风。

悠子取出隔热袋铺展开来，等待自动充气结束后便钻了进去。现在的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像一只超大号的毛毛虫。悠子一边心不在焉地想象着自己的样子，一边将神经接口连上电脑。电脑上很快弹出了复杂的操作界面。悠子娴熟地拖动按钮，将IHAS的档位调至最低速，以减少身体的电能消耗。长久充斥着全身遍体的轰鸣声缓缓停止，浅浅的寒意与倦意一并袭来。悠子调整了一下姿势，以便让侧脸靠在柔软的气垫上，接着敲击屏幕，调出箱庭世界的启动界面。

伴随着几分犹豫与几分悸动，悠子再一次按下了确定键。

………………

当悠子第二次进入凯什兰小镇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屁股下石台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裤子蔓延向全身，悠子抬起头，与西沉中的夕阳对视。

运行中的箱庭世界之内，时间仍在继续流动。由于没有足够的算力开启加速，箱庭内的时间流逝与现实世界是同步的。悠子记得凯什兰小镇的时间比自己这边要早上几个小时，但她并不确定具体差了多久。

希望安德莉亚还没有回去，不然这一趟可就白跑了。悠子想到。

“喂—— 能看到我吗？”近在咫尺的招呼声拉回了悠子的思绪，悠子低下头，早已蹲在自己面前的安德莉亚猛地闯入视野，将她吓得一个激灵。

“我等你等得都快要发霉了。”安德莉亚用平淡的语气说出抱怨般的话语，她依旧保持着双手托腮的姿势，微眯起的双眼似乎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悠子。悠子感觉仿佛被干燥的木屑噎住，一时不知究竟应该先吐槽安德莉亚这份奇怪的耐心，还是应该吐槽自己的“出生点”如此固定。

“我，呃……太阳落山之前我都要不停赶路，同时还要沿途收集食物，要忙的事情很多。只有晚上的时间才能歇下来。”悠子解释说。

“这样啊。今天早上又是怎么急急忙忙就弹出去了，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当时突然有一些不好的预感，所以打算退出去检查一下电脑运存……”

此话不假。对于悠子而言，电脑就是她的生命线。她身上所有的机械系统都需要那台电脑参与控制。一旦电脑出现故障，等待悠子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虽然电脑是没什么事，不过倒是差点错过了辐射预警。如果当时再迟一点的话，现在我大概已经死在辐射尘埃里了。”悠子一边解释着，一边轻拍胸口，显然仍在后怕。

“那晚上呢？晚上就没有危险了吗？”安德莉亚问。

“那当然不可能。大气环流、气候突变、电磁辐射、核辐射，这些东西可是不分白天和黑夜的。”

“嗯嗯……”安德莉亚故作郑重地点着头，视线却注视着悠子身后的某处。真让人怀疑这家伙到底有没有在听，悠子想到。不过面前这家伙身上的谜实在太多，也不缺这一个——

“咱们走吧！”安德莉亚突然站起身，握住悠子的手，不由分说就拽着悠子站起来。

“走……去哪儿？”

安德莉亚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去哪儿都行！”她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语气里颇有些自豪，“我要带你看看我笔下的夜景。”

………………

一旦迈开双腿，悠子就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停下脚步。

离开中心公园，走上四通八达的街巷，悠子一时间竟无法确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街边暖黄色的灯火在青石板的路面上映出一片片斑驳，街道的两侧相间矗立着青瓦白墙的中式古建筑和欧洲中世纪的巴洛克式民居，远方甚至能勉强辨认出某座圆顶大教堂的轮廓。虽然如此混搭的城市布局给人一种时空错乱之感，但细细观察却又令人感到出乎意料的整齐与统一。

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似乎都在朝着同一个方向移动。悠子循着人潮向街巷的尽头眺望，看见人群早已挤作了一团，在更加强烈的灯火和缭绕的烟火气中穿行。悠子的回忆慢慢复苏，在小时候某些特定的日子里，她也曾见识过这样热闹的夜间集会。这样的活动在自己的家乡那边被称作“祭典”，而在海的另一边似乎也叫做“庙会”——

“你走这么快干嘛？”

安德莉亚的喊声从身后传来，悠子将思绪抽回现实，下意识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安德莉亚正小跑着向自己这边赶来。

“干啥呢，赶着去打仗呀？”安德莉亚拉住悠子的衣角，脸颊上涌起一片红晕，不知道是因为刚刚追赶奔跑所致，还是因为生气的缘故。

悠子身上所穿的衬衫并不怎么合身，本来就有些紧，被安德莉亚这么一拽便显得更甚，而且衬衫上的图案和配色也不招悠子喜欢，看起来过于花里胡哨了些。总之悠子从刚才开始就很想去服装店之类的地方再挑一件——如果这里有服装店的话。

悠子这才终于想起来，此行的目的并不是赶路，而是应安德莉亚的邀约，一起参观这座城镇。如此想来，作为来客，抛下东道主独自走在前面确实是有些不合礼节。

“我看到人群都在往那边跑，一不小心就跟过来了。能告诉我他们这是在做什么吗？”待安德莉亚的喘息差不多平息之后，悠子这样问道。

“今天正好是十月十五的庙会节，待会儿会有换装游行之类的活动，挺有意思的。”安德莉亚回答着，手上依旧拉着悠子的衣角。

“换装？我倒确实想买套新衣服换上。”悠子有话直说。再这样拉扯下去，悠子已经可以预见到自己被这件衬衫勒得窒息。

“那就走吧，咱们上那家服装店看看去。”安德莉亚抬手指向街对面的某处。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悠子看到了那家打着暖光的店面，时而穿行的几位顾客，以及暖光下那面奇怪的大招牌。

“鸽子的羽毛？”悠子疑惑地念出了声。

………………

从事实看来，安德莉亚口中所说的服装店和悠子所想的大概不是一回事。

“怎么样，好看吧？”安德莉亚从试衣间里跑了出来，颇为炫耀地在悠子面前站定。

“哇……”

面前的安德莉亚穿着一件非常厚的米黄色毛绒大衣，翻起的兜帽上还装饰着两只看起来手感很好的猫耳。这样的装扮看起来不像是要参加庙会，倒像是要在睡衣派对上吓人。

“这个猫耳还可以动的喔，你看——”

安德莉亚一边自说自话着，一边将视线转向了店里的落地镜。只见她拉动垂在胸前的两根绳带，头顶的猫耳就真的灵巧地摆动起来。不过话说回来，在现在这个天气穿着这么厚的衣服，还要特意把兜帽戴上，难道不会觉得热吗？

悠子将注意力转移向落地镜中的自己。悠子并不经常审视自己的样貌，此刻她颇为惊讶地意识到，打理整洁的自己其实并不算难看。继承了妈妈的特征的面容看起来有些严厉，过长的刘海又让她显得有些阴暗。悠子暗自提醒自己，明早在外边醒来后一定要好好洗把脸，尽管这么做并不会有什么实际意义。

新的衣服是由安德莉亚挑选的，悠子审视着身上的T恤衫，考虑着自己是不是误解了什么。安德莉亚的T恤上印着巨大的“庙会！”字样，不知最后的那个惊叹号是代表阶乘还是别的什么；而自己身上的这件则更甚，竟光秃秃地只印着“好”这一个汉字，完全意义不明。

刚踏进这家店的时候，悠子暗想大概只有不识汉字的观光客才会看上这种衣服，没成想安德莉亚却一眼相中了它们，二话不说就买了下来，连同悠子的份。悠子也实在不好意思拒绝。

“不觉得这样印着大字的款式很土吗？”悠子曾这样问安德莉亚。

“再穿件外套就好了呀，反正别人也看不到的。”安德莉亚这样回答。

……那买这个款式究竟是为了什么？

“看招！”

悠子被身后的喊声吓了一跳，同时感到一双手触到她的后肩，将一件软乎乎的东西披在她的背上。悠子转过头，看见安德莉亚正充满期待地望着自己。

“好吧，好吧。”悠子叹了口气，将披在身上的衣服穿了起来。

悠子盯着变得陌生的落地镜，决定开始接受这一切。

这是一件又厚又长的大衣，以至于下摆一直垂到悠子的膝盖处，清冷的灰蓝色倒是与她的气质挺相配。当她戴起兜帽时，两只装饰性的长耳朵便会露出来，在自己的额前晃来晃去，有时甚至会遮住自己的视线。这与安德莉亚身上的那件显然是同一个系列。

“我为什么是兔子？”悠子转头问安德莉亚。

安德莉亚踮起脚尖，伸手抚了抚悠子的脑袋，将她兜帽上两只长长的耳朵拨向脑袋两边。

“你不是兔子呀，你是驴。”安德莉亚说。

悠子看得出来，安德莉亚正在很努力地憋笑。她比悠子大概矮一个头，这就让她的大衣显得更加宽大，几乎要拖到地上。

这是否也算是一种情侣装？悠子的脑海中蹦出这样一个念头，紧接着她就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不论在动物世界还是童话故事里，猫咪和驴子或许能扯上一点关系，但绝不会是情侣关系。

“很满意吧？我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嘿嘿~”安德莉亚感到很高兴。向来面色严肃的悠子突然自己笑了起来，这让她一时有点懵。

既然都来到这里了，自然也该尝试些没尝试过的东西。暂且就顺着这位新朋友的意思，来一次入乡随俗也不错。悠子这样想着，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