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地点是在一家咖啡厅里,下午九点,但侑还是提前半小时就来到了店里,这样的时间差也许能让她掌握一点主动权也说不定。挑选的位置是比较靠里的双人座,有沙发固然是一点,但主要是出于掩人耳目的考量,相亲无疑是不可能接受的,如何尽可能让男方避免尴尬,她能想到的只有这条。
但或许来得有些太早了,服务员来过两次,迫于无奈只好先点了一杯热可可,背靠着松软的扶手沙发,思绪也像身体一样不断往后塌陷,小糸侑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奶瓶就放在玄关的鞋柜上吗,嗯,好,我知道了。”
沙弥香好像参加初中时期的同学聚会去了,但不知道为什么联系不上,怜姐先带着小圭往医院的方向去了,但上了的士后才发现奶瓶落在了玄关,所以让小侑回来公寓一趟。
刚出电梯,楼道里的感应灯一下就亮了,侑才注意到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半瘫坐在邻居家的门口,发丝散乱得披落在肩膀上,一身酒味。像这样不得体的佐伯沙弥香,侑还是头一回见。
原来在这里,侑突然有点发火,但其实细想来也很没有道理,同学聚会喝点也是人之常情,家里会发生事情这样的突发状况显然是没法纳入考虑范围的吧。
可当摇醒沙弥香时,她眼角湿润的痕迹又将侑的负面情绪扫除一空。
“阿怜,我们家指纹锁不认我了啦。”
突然靠了过来,把自己误认成怜姐,神志已经不大清醒了。感受得到身体压上来的重量,沙弥香的下巴抵着她的锁骨,吐出的话语伴着酒气喷在脖颈处的位置,几乎激起一阵鸡皮疙瘩。
小糸侑印象里的佐伯沙弥香,是个由纯粹理性构筑而成的可靠前辈,也许会有些不擅长人情世故,但被灌到这样把理智全都丢开的程度,一定也是内心某些地方被触碰到了吧。
扶起沙弥香,几乎是半拖拽地拉到了门口,成年人的分量比想象中的还要重得多,光走上几步,就觉得有点踹不过气来。
刚开门,沙弥香又像突然清醒了一样,用脚跟踩掉了穿着的鞋子,一瘸一拐地开始往宝宝房的方向移动,一边向她询问小圭的情况。
“宝宝腮边突然肿的好厉害,就送去医院了。”
“那这下非去医院不可了呢。”
又朝着自己的方向移动了,脚步虚浮让人不禁害怕她什么时候就会摔一跤。
“别闹啦,沙弥香现在这样还是老老实实待家里就好。”
“不要!我要去看宝宝!”
该说是很会闹还是上心呢……明明都这样了还想着要去医院。可也只是稍微糊弄一下就兴高采烈地跟着她回房间里,把手搭在侑的肩膀上,就像孩童时期的开火车游戏一样。在她的半骗半哄下,沙弥香很快就躺到了床上。
“眼睛稍微再睁开一点点,我把隐形眼镜拿下来。”
“很痒诶,我不要!”
“可如果戴着睡觉明天眼睛会很干哦。”
自己的语气也不知不觉变得像是在哄小孩一样,回望两人从相遇到相识的几年,沙弥香一直都隐隐领先她几个身位,不论是学生会选举时为她准备的发言稿,之后工作中的手把手照顾,再到后来两人大学时的再会,同居,自己能眺望到的、只有领走在前面的背影。
面对着卸下所有心防,就像初生孩童的沙弥香,侑的内心也为之牵动了。
“所以……沙弥香怎么会喝这么多的呀?”
抚摸着沙弥香亚麻色的发丝,她带着几分好奇心发问了。
——即使两人间不存在更进一步的可能,可还是想要了解更多关于前辈的事。
“见到了以前跟阿怜讲起过的坏心眼前辈,不对,简直就是人渣,玩弄后辈感情!”
“这样啊……沙弥香也很不容易啊。”
“被说了很过分的话。”
“嗯嗯。”
只是持续着这样的闲聊,其他的事就像被狂风吹远了一般,没开灯的房间里,只有她和她两个人,眼里能看到的、只有躺在床上的沙弥香的脸庞,深邃的瞳孔像把星光纳入其中一般,洋溢出幸福的光辉。
——只是那其中,并不包含小糸侑的影子。
“阿怜不一起来睡吗?”
想着各种各样的事,回过神来才发现,沙弥香勾住了她,两人顺势躺倒在床上。
视野被过分靠近的前辈的面庞占据了,一些平时刻意回避的细节也挤了近来。
“那,来亲一个吧。”
闭上了眼睛,没有任何防备之心的沙弥香就在眼前,只要有意恐怕更进一步的互动也没事吧,可即便是这样,侑还是避开了目光,只是盯着床头柜上的闹钟,秒针上的荧光粉在一片漆黑中划出闪耀的弧线,一个字,又一个字……半圈。
现在开始,我和沙弥香就是三十秒的恋人了。
不是前后辈,不是亲人,是一种更暧昧的关系。
『诱惑就是保持着不管什么时候接吻都不奇怪的距离。』
在尝试恋爱题材的小历跟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那跟喝醉了的沙弥香保持着这样距离的自己,说是世界上最狡猾的小姑也不为过了吧。
大概会用之后的一辈子去铭记这三十秒吧,她想。
电话铃恰到好处响起了,不用看也知道是怜姐的致电。尖锐的声音好像给形体注入了动力一般,侑打掉了沙弥香勾住自己脖子的双手,好好地塞回被子下,掖好被角,匆匆地逃离了公寓。
真的有这么像吗?
仔细端详着黑色液面倒映出的,自己的面容。
小糸家一脉相承的眉眼,相同的发色,如果略掉发型的细节,外观上确实看不出两人有着五岁的年龄差,那么看错了也在所难免吧。
尽管这样一直安慰自己,但失落感还是会不断地漏出来。
时至今日,小糸侑依旧还只是个半吊子,虽然决定要好好告别过去了,可光是一想到自己在意的人在透过自己看着别人的身影,就能感觉到如同溺水一样的窒息感。
“抱歉抱歉,来晚了。”
相亲的对象一边连声道歉一边小步赶了过来,不是很上心的样子,普通的帆布鞋、格子衫,就连到场的时间也比约定的九点整要晚上一个字,这样正好,自己这里也没有认真对待的打算。
“……这不是槙同学吗?”
“原来姐姐说的同校相亲对象指的是小糸同学啊,好意外。”
一见来的是熟人,侑心中仅有的一丝忐忑也消失了,原本还有些犹豫该怎么拒绝才会显得体面又不失尴尬,可既然对象是高中时的好友,槙圣司,以两人彼此知根知底的交情,很多事反而是不言自明的。
只见他从容地坐到了侑对面的位置,不需要看菜单就熟练地报出了一连串的菜名,到底在这里糊弄过多少次的相亲了呢?
“槙同学的家里也到了催婚的阶段了吗?”
“我都已经是当舅舅的年纪了,事实上二姐出嫁后家里对这类的事情就愈发着急起来,我倒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打算啦,总是拒绝第一次见面的女孩子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不过见到相亲对象是小糸同学应该是我这边更惊讶些吧……”
“发生了各种各样的事……”
“诶,如果方便的话能跟我说说吗?”
如果是那个槙同学的话,也许真能帮上忙也说不准,从高中时代起槙圣司就是个对恋爱方面格外敏感的人,自己能和灯子……七海前辈在一起,当初棒球场时两人的谈话无疑扮演者极为重要的角色,但一想到之后自己同怜姐、沙弥香之间的关系,原本想要脱口的话语又沉回了肚中。
“我和七海前辈之间的恋爱,就像只是为了填补什么缝隙,仿佛是从游戏的一开始就在以输掉为目的进行一样……”
最后,她只挑选了跟灯子有关的部分。
“……再往后的尝试,也不是赢得人生的尝试……我想,大概只是不甘心而已。我想……输得慢一些。”
故事结束在了搬入沙弥香公寓的部分。很奇妙的是,这部分的故事自己同小历讲过,也同槙同学讲过,可一次也没有跟怜姐或者沙弥香完整提起,可她们两人还是以各自的方式在包容着她,越过了语言和缄默的隔阂,但这样的温柔也许才是她们三人纠缠到这样地步的原因吧。
“现在的我,已经怎样都无所谓……”
“说谎。”
话音还未落,槙圣司就打断了她,
“心灰意冷所以不再相信爱情,确实是有这样的人,但我所观察到的小糸同学并不是这样的。复述自己悲伤的情史,可之前平静的眼神怎么看都不像沉浸在悲伤里的样子,反而是在说出‘怎样都无所谓’的字眼时,小糸同学的眼神动摇了。我想,并不是没法再恋爱了,也许是心有所属却没法更进一步,也许有更复杂的原因,但绝对不是小糸同学所说的那样。”
好像从前也经历过这样的场景,清冷的咖啡厅与当年的棒球训练场重叠在了一起,就像昨日重现一般。球棒敲击垒球的金属声回响在耳边。
——你只是在逃避而已。
“请不要回避自己的真心。”
垒球击中防球垫,发出沉闷的声响,滚落回了侑的脚边。
槙圣司看了眼手表,已经到了合适的时间,就起身要离开了,侑也起身相送。
“这就要走了吗?”
“相亲的时间控制在一小时之内,是我很多次才试出来的合理时长哦,如果太短了家里会觉得没有诚意,太长了又显得有更进一步的可能,所以这样的时长正正好。”
“真的是,已经相当轻车熟路了啊……”
“如果想帮忙的话,小糸同学可以跟我们家姐姐做些负面的反馈哦,类似于‘那个男人真的是糟透了,完全没法想象会有人愿意跟他过日子’这样的说法,也许从同校相亲对象嘴里得出的结论会更有说服力些,我也能轻松一点。”
“倒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啦。”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店外走,快到店门时,槙突然回头注视着她的双眼。
“比起我,小糸同学才是,对未来有所打算吗?”
“姑且算是有吧。”
“那就好。”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槙圣司向她摆了摆手,示意不需要再送行了,自己推开了店门,汇入了街道上的人潮中。侑又坐回了座位上,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巧克力牛奶,因为很久没动的缘故,表面凝结出了一层咖啡色的薄膜。
真的是,不管槙同学也好,小历也罢,好像在步入社会后都有了长足的进步,明明只是听着自己刻意删减过的复述,却总是能敏锐地窥探到事情的核心。相比之下,自己好像有些过分着眼于过去了,是因为这样才没有了前进的动力吗?她不清楚,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原本打算自己乘电车回阿怜公寓的,但在刚结账完就看到了闯入店中的熟悉身影。
双手撑着膝盖大喘气,甚至没顾得上扎头发,应该只是洗完简单擦拭了一下吧,总之是与平日相去甚远的造型,但小糸侑还是一眼认出了。
就这样原地修正了一会,沙弥香抬起了头,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侑看到的是一副因为慌张而略微扭曲了的面容。
“有个地方想跟沙弥香姐去一趟。”
只是匆匆跟阿怜问明了相亲的地点,没来得及收拾就出门了,一直到上车后,头靠在在座椅靠背上,感受到湿漉漉的触感时才反应过来,甚至没来得及吹头发,只是洗完的时候简单擦拭了一遍,可即便是这样,还是没能赶上,自己到店里时看到的只有在收银台前对自己展露微笑的小侑,对象好像已经走远了,究竟长得怎么样呢?
然后,侑向自己发出了邀请。
尽管装着满肚子的疑惑,可沙弥香还是爽快同意了,只是简单地视线相对,就没有拒绝的理由。那是当时自己在后台看见的,出演舞台剧终幕时的、小糸侑的眼神。
『但是,你希望选择、成为谁这件事,请由你自己来决定。』
那并非是只存在于舞台上的言语,现在看来,那更接近于预言吧。
那道本来随着与灯子恋情而一起消散了的热情,美丽的青春时代回忆,又一同回到了小糸侑的身上,等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小侑是什么时候考下来的驾照呢?”
“硬要算的话应该是年前才拿到的证件吧,但学会开车要更早一些了,毕竟以前怜姊有教过我一些。虽然会开车,可考证也废了好大一番功夫。”
“毕竟还有课时啊考试之类的要求,我当时也准备了四五个月。”
“明明掌握了驾驶的全部技能,却还是要为驾照四处奔走,总有种本末倒置的荒谬感呐。”
“驾照就是这样吧,只是人为加上的、象征着取得驾驶资格的认可书,明明真才实学是不需要认证的吧,实际上有了驾照,真正上路一段时间才学会开车的人也比比皆是不是么?”
没错,就像婚姻一样。明明两人相亲、共度余生就能成为伴侣,但没有名份,就意味着很难受到亲朋好友的祝福,就意味着不能做过界的事,甚至连病危抢救时都无法站在家属的立场替人签字。越是以律师的身份在社会上活跃,这样的无力感越是从难以想象的地方萌生出来。
“只有这种时候的沙弥香姐才会给人律师的感觉呢。”
“是这样的吗?”
“平时没什么架子,给我的感觉很舒服哦。”
不如说这样的温柔才真正致命吧,如果自己能更强势些,是不是就能及时挽回?想着这些的沙弥香岔开了话题。
“方向盘要稍微往右边打些哦,快压到线了。”
“这种事情有诀窍的吗?”
“把目光放远些,车头自然而然就能扶直了。”
多久没有像这样轻松的谈话过了?好像在阿怜与自己开始交往后,就没在侑眼里看过这样的笑意了,恋爱时期活跃于两人之间、负责牵线搭桥的小糸侑,尽管脸上堆着笑容,但在瞳孔的深处感觉得到冬日残留的余寒。之前只以为是两人恋爱的场景激起了侑跟灯子间不好的回忆,所以之后有意回避了,但以两人的婚礼为分水岭,一切都得以明了。
高中时期突兀插入自己和灯子之间的小侑,接力跑磨合期与自己针锋相对的小侑,在学生会舞台剧中熠熠生辉的小侑,毕业时强忍着泪水与她和灯子道别的小侑,拖着行李躲进自己公寓暂住的小侑,在婚礼上敬酒时眼眶红了的小侑,扎着双马尾的小侑,解开了发结的小侑……
在东京生活了二十余年,然而就算是身边再亲近的人,依旧会在熟悉的底版上不断涂抹上新的色彩,亲近之人的熟悉感也变得像肥皂泡一样虚幻,大概是这座城市在永恒地孕育着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要素,在每一次缓慢又必不可少的呼吸间。
自己也不是如此吗?在事务所里,是处世可靠甚至有些死板的同事,在家里是考虑周全、能给阿怜安全感的伴侣,在小侑面前是一直无言支持的可靠前辈,如果只执着于其中一面,行走的路径就会产生偏差,直至无可挽回。就像从前的七海灯子一样,只是紧咬着亡姐在她面前展现的冰山一角不放,却差点没能成为自己。
佐伯沙弥香无疑正是如此,因为过于执着帮助侑走出阴影,却忽略了相处时两人萌生出的另一种情愫。是的,就像行驶时只把注意力放在引擎盖上,行进的路线反而无法保持笔直。
谈话间,汽车驶入了品川区,感觉得到行驶的车流有所增加。那这样一来,目的地也就显而易见了,不像是能在午餐前折返的样子,所以给阿怜发了简讯。
没多久,偌大的“AQUA PARK”的标识进入了她的视野中。
位于品川区的水族馆。
第一次主动邀请灯子前辈出行的地点,于她而言,是同时闪耀着初恋光辉和铭刻着失恋痛楚的、复杂的旧地。原本想作为与过去诀别、向沙弥香袒露一切的舞台。但现实没法总是如愿。
『为防范新冠疫情扩散,本馆将暂停营业直至……』
购票处张贴着这样的通知,阅读着冰冷的公文,内心的热情也一下子消退了,与之同样退潮的,还有事先酝酿出的言语。
“怎么了嘛,状态很低沉哦。”
头顶传来了铁罐装饮料的冰凉触感,是沙弥香,一边握着刚从贩卖机买到的、还透着凉气的饮料罐,贴在了她的额头上,一边关切地望着她。
“……这是什么呀?”
“小侑喜欢的无糖咖啡,因为看起来不太精神的样子。”
“哦哦……好。”
心怀感激地接过了饮料罐,拧开拉环的时候发出了气体冲撞的声响。感觉到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心里的犹豫反而消退了几分。沙弥香尽管不知道自己心里在犹豫着什么,却还是在极尽所能地包容她,以前的自己沉溺于这样的温柔,不如说过分沉溺了,反而失去了最佳的时机。
“有想说的话吧。”
沙弥香坐到了身边,两人坐在长椅上,看着街道旁来往的人流,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一口接着一口的喝着饮料,游泳馆喷洒的水雾给景物罩上了一层朦胧的滤镜,一切声音都淡去了。
“……可以说吗?”
“所谓律师的工作,倾听正是重要的组成部分哦。”
——可以说吗?
与其说是对沙弥香的发问,不如说是自我询问要更为合适些。
从表面看,小糸侑是个具备着十足勇气的少女,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只要推下第一张骨牌,就能够引发强烈的连锁反应。但实际上也能解读为缺乏踏入未知领域的勇气吧,所以才需要有人牵着自己的手。
『热恋中的人有着三种模式,像猫一样粘人,像老虎一样给人安全感,或者像狗一样忠诚』
在泰国旅游时,小历跟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在学生时代主动表白的怜姐应该是粘人的猫吧,沙弥香虽然是猫派,但实际上更接近于老虎,那这样一来,留给自己的不就只剩下狗了嘛。
如果可以,还是想像猫一样吧。脑中突然闪过这样孩子气的想法,据说沙弥香的家里养着两只从四五年级开始就相伴至今的猫,能活到现在也算得上相当长寿了吧,如果能像那两只猫一样,占据沙弥香的人生十几年的时间,那就死也无憾了。
据说宠物猫一旦意识到死期将至,就会从主人身边消失,在目光所无法触及到的阴暗角落里迎来结束。那其中包含的应该是“不想让作为家人的饲主目睹到悲伤结局”的温柔吧,侑也想就这样粗暴地抽身,但却被陷在人际关系交织成的大网里动弹不得。若是强行挣脱,就算是看着破损的缺口,也会给他人造成困扰吧。
这正是,被冠以温柔之名的束缚。
“我喜欢上了一个,不能喜欢的人。”
缓慢吐出的言语里,隐去了姓名。原本还想着直接跟沙弥香说清的,可当事人真坐在身边的时候,勇气反而一下流走了,即便是在六七月的酷暑里,依旧感觉手脚冰凉。
“虽然一直都清楚这段恋情不可能有结果,也想过趁早放弃,也想过任由时间冲淡内心的感情,但越是这样拖延……就越是感觉痛苦,”
那是越过了伦理界限的恋情,光是想到要越过怜姐,心脏就有种停滞跳动、濒临破碎的痛苦。如果隐瞒下去痛苦的只有自己,那也并非无法忍受。但事实正好相反。
就算一再克制与否定,只要一旦体会到那种温暖,就会无可避免地沉沦下去。
“就算是有违道德,告白也只会徒增麻烦,可我还是想要——”
希望你能知道。
就算是丧失在一边旁观的资格也没有关系,就算是……不被视为家人也没有关系,将恶化的肿瘤一口气切除,用短痛来避免病情的进一步恶化,小糸侑抱有的觉悟正是这样的自我牺牲。
在那之后,我一定也能……
“这里是小侑和灯子第一次约会的地方对吧?”
尽管没有指明对象,但沙弥香还是感觉到了吧,像是优美乐章里混入唐突的杂音一般,苦涩的笑容浮现了短短一瞬,而后她平静地岔开了话题。
“嗯……”
“特地挑选在水族馆,是包含着与过去告别的决心吗?”
无言以对,只能继续用拖长了的鼻音给出肯定的答复。
“我其实一直知道的,小侑对我抱有朦胧的好感,但我在这方面总是意外地迟钝。”
所谓的灯下黑形容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高中时最开始与侑相处总是带着敌意的,深究起来,这样的敌视背后不也隐藏着对小糸侑魅力的认可吗?再往后,因为不想看见对爱情放弃的小糸侑,想重现那个心怀爱恋、向着爱情一往无前的小糸侑,将注目的重心聚焦于此,又一次忽略了本人的感受,直到与阿怜成婚,才真正了解到侑假笑背后的真意,然而——
不能说是不幸福,如果这样认定了,那无疑是对怜的辜负,可比起自己受伤,看着小侑自我折磨,才更加心痛、焦虑,阿怜也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吧,所以才会主动提出回归到友人的关系。
具备着温柔外形的自我压抑,以及另一方看到主动避让后产生的二次愧疚,三人就处在这样脆弱三角的顶点,像被海浪席卷一样,在原地摇摆。至今为止,她们之间的纽带是多么的脆弱呀。与其这样,不如试着再一次,像相遇时那样敞开心扉,不是封锁内心做着自以为利他的举措,而是饱含着信任的,跨越人与人之间心的壁垒。
『我觉得这样‘托付一切的彼此信任’才是两者的本质区别,换句话说,如果只是单方面压抑自己去迎合别人,也就算不上爱人了吧。』
不能再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了,阿怜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其实……我对小侑也是。”
彼此都已经是成年人了,那也没有道理只是模糊地回应来敷衍对方,这样的暧昧不过是孩童的温柔而已,事到如今,双方需要的是黑白分明的界限,以此为发端,才能再度前行。
建立在海滩上的沙堡,不论重来多少次,都只有被海浪冲垮的下场,因为本身就是由内疚、共感、祝福、自我牺牲、占有欲交织而成的锁链,所以才会将三个人都紧紧地束缚在原地。那么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如同外科医生般,精准地将有害部分剔除。
“小侑也许抱着‘如果没有我在就好了,那样沙弥香就会和怜姐更幸福吧’这样的消极想法,可事实上,所有的事物都像河流一样,具备着他们独特的意义。小溪汇入河川,河川汇入江海,才指向了我们的现在……即便并不是想要的结局。”
所有的河流都连在一起,你流进我,我流进你。
“所以对于以前的事,小侑大可不必胡思幻想哦。”
“可沙弥香明明有着更好的选择不是吗?如果只是我就变得不幸,那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言语间,侑的眼里蒙上了一层水雾,在眼底盘旋着,几乎要夺眶而出。
“不是那样的,我很感谢小侑,也很感谢把我一路送到这里来的小侑。有着其他选择……也许是这样也说不好。”
盘旋在脑中的,是合唱团聚会时的场景,不少后辈都有着心仪对象的样子,更有甚者……柚木前辈,也已经和婚约的对象离开了日本。跟她们比起来,已经年过二五还在寻找狭缝安放自己恋情的自己,的确能算得上不幸吧。
可唯独这样的话,不想从她的口中听到。
“小侑不也是吗,明明也有着更好的选择,明明只要不执着于灯子或者……我就好了。可实际上我们都是格外执着的人呢。”
沉溺于彼此身上、来自过去的气味,那是夹杂着初恋的甜蜜与痛处的带刺蔷薇。
“可我并不讨厌这样,要说有什么后悔的,就是没能早些和小侑说清这些吧,因为怕伤到小侑所以逃开了,却没想过这样会造成更近一步的伤害。如果仅仅是为了抛弃旧情,好让自己获得解脱的告白,那不就过于空虚了吗,至少要让自己也能坦然面对这份感情吧,这样的机会,在一生中兴许只有一次也说不准。”
就像悬挂在墙上的画框被摘下,背后的墙壁就会留下一样大小的白痕,虽然能称之为洁白无垢,不如说洁白得过分强烈了,反而显得违和,沙弥香的温柔正是这样充斥着缺憾的不协调。
抬头,入眼的是金属和清空编制而成的景色,但金属制品的光泽反而抢占了本应身为主体的青空,比起自然景观,从建筑缝隙中透出的蓝天缝隙反而变得相当陌生。
“我和小侑的关系,已经超出了挚友的范畴,但要用亲人来概括也不算全面,恋人……应该也不对吧,但我想,一定是能够彼此信任的关系,阿怜也说过,彼此信任这几个字里,也包含着全盘托出后依然能够携手并进的信任,所以我不会去评判小侑的做法,我们之间的关系也不会因此而动摇吧。”
『不会因此而动摇。』
本来以为脱口而出的瞬间,连亲人间的联系也没有办法保持了。可从刚才开始,就净是超出了意料的话语。
“沙弥香……果然还是那么温柔,好狡猾,这样一来不是显得我像笑话一样吗?”
“唯独巧言善辩这条没法否认呢……所以,小侑的想法是什么呢?”
在沙弥香的脸上看到了坦率的笑容。
“我,喜欢着沙弥香,以后也会一直喜欢下去,唯独这点是不会改变的。”
就算重新来过,能拥有选择的机会,无论多少次还是会这样吧,支撑小糸侑走到今天的支柱,如果连这也要否定的话,恐怕连为人的形体也无法支撑了。
“我也喜欢过小侑哦,大概现在也是这样。”
只是一切都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时机。
“明明两情相悦,但最后还是没法走到一起……吗,简直像是小说一样。”
注定无法得到回应的恋情,只能被封存进玻璃瓶底,沉入记忆的深处吧,也许在经历足够漫长的岁月后,长到自己能豁达到一笑置之的程度后,再翻阅出来,兴许还会把其中固化着的伤痕认定为“青春”也说不准。
“要说是没法走在一起也过于绝对,我想,与其就这样纠结于所谓的形式,不如抛开朋友情侣家人这类的概念,只是用我们自己的方式相处不行吗?”
“诶……这样也可以吗?”
在超出意料后,听到了更为重量级的话语,已经进入了理性无法理解的范畴。
“阿怜也是这样想的哦,反正本来就不是那种能被祝福的婚姻。”
“哈……沙弥香比我想象的还要狡猾。”
但是,能感觉到不断有暖流涌上来,蔓延到了全身。
从对错的角度来看,这份感情从最开始就扎根于错误的土壤,走向也注定是万劫不复的道路吧,沿着错误的路径不管行进多少年,想必也无法转变成为正确的一方。
她们三个人所构筑出的圣域,也许如肥皂泡一般梦幻、但也如肥皂泡一般脆弱。但对于她们来说,这兴许已经是最为幸福不过的姿态了。
“感觉好受些了吗?”
“嗯……”
“那我们回去吧?”
仿佛像是要传递勇气一般,逆着光,沙弥香向她递出了手。
盛夏时知了鸣叫声组成的声浪淹没了两人。
侑追上了沿路折返的佐伯沙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