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的神情一向十分内敛,外人看来,她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能用微笑和没笑来区分。
不过长期的相处下,舞脸上的一草一木在千奈看来也能感受到更多含义,恰是发现其眉目凝重,她才临时决定到院子看看夜景,看看鱼。
看够了,千奈静静坐在庭院走廊的阴影里,听她们洗碗,听她们交谈,听有人站起,听有人按下打火机。
“伯父,这烟好抽吗?”
冷不丁的一声,倒是多少吓了父亲一跳:“噢…前段时间换的细烟,抽着还算习惯。你也抽吗?”
虽多少惊讶于她的提问,但基于这个发言,他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递过。
“不,我只是好奇,并不会抽烟。”千奈摆摆手。
“不抽最好,”父亲说完吐出一口,望天,“对身体好,还能省点钱。”
“是呀,我妈妈抽了二十年烟,要是那些钱能省下来,都能给她自己买一辆像话的车了。”
“嘛…虽然的确不是什么好事,不过对我们来说,也算一种排解的方式。”
“…可她本来可以不抽的。”千奈看着池塘里静静的鱼,眼里似是闪过些过往云烟,但只一瞬,她回到一往的表情,转头,问起:“那对于舞的选择,你怎么想呢?”
这一嘴问到点上,父亲又狠狠地吸了一口。
“这个问题我现在给不了答案。”
刚才的话在他脑中还有余震,似乎连带着吐出的烟雾都带些波纹。
“是这样吗。”
又过一会儿,父亲掐掉了还剩三分之一的烟:“进去坐吧,虽然是夏天,但深夜还是很冷的,有时候值夜班我都要多穿一件。”
千奈笑笑回应:“无妨,我还是挺耐寒的。”不过话是这么说,她还是从走廊上站了起来,随父亲步伐走进客厅。
见千奈从外面进来,母亲几分惊讶。像刚刚那样同母亲解释一遍,她听完点点头。
“逛累了的话,就早些休息吧。”
“不急,我还想在这稍微坐会儿。”说着,她就坐到了舞的位置。光看看也清楚,她是要加入频道。
“绪方小姐,说起来你…结婚了吗?”宁静中,似是想起方才舞的态度,母亲问了她一句。
“没有。”千奈直截了当,回应甚是大方。“对象也没有。”
“真稀奇啊,你的条件应该很优秀,眼光也不差,环境也好,应该不会缺对象才对。”
“要说原因的话,希望继续在别人心里保持神秘感,事业正处在不容懈怠的上升期…不过归根到底,不过是一个不想而已,短期看来只有这样我才是最轻松的。”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捉摸不透,像我们到这个年纪,估计以及开始考虑生第二个了。”
“因为时代变了,伯母。”
“也是啊。”这句话不是随便应应,她眼里雕刻着见证。“不过,我还是希望舞可以普通的女性一样,多亏了你的照顾,她工作方面已经走上正轨,现在只要她能找到一个对象,生个孩子,加上空她们姐妹那么懂事,她的人生美满,我也能放心了。”
“的确,安宁的生活差不多就是这样子。”
母亲认许似的点点头,接着问出:“那等舞那孩子回来,你能劝劝她吗?让你来说的话,她应该更加能听进去。”
而恰是这会儿,舞从客厅外迈进,她的视线有意避开与其他人对视,步伐有微妙的不自然,像是刚刚做过深呼吸。
她坐到千奈身旁,目光还是低着。母亲给了她一个 眼神,示意她能开始,不过她没照做,而选择开口反问。
“伯母,对于舞,你希望的是什么。”她直视着母亲,面色淡然:“毕竟她现在走着的也并非歧途,要想我帮忙把她往其他路上引,没有无法辩驳的理由可不行。”
母亲最终是没能忽悠千奈给帮自己办事,不过这个走向,也不见得出乎预料。
“我明白你们的心情,觉得维持现状就可以,就像初中毕业之后要离开从小待到大的村子会很难适应一样,可之所以基本每个人都会遵照这条路,自然有它的道理。”母亲有着她的见识,每一字都如钢印,“孩子们成长是需要父母共同陪伴,缺少一方都可能招致缺陷…像空那样已经相当懂事的可能还好,希现在还这么小。”
“妈…你是不是跑去搜了什么奇怪的关键词啊……”舞大概感觉到她不像是会说这话的性格,而千奈马上跟了反击。
“像这方面大可不必担心,即便不去费心找一时半会摸不清性格的丈夫,陪伴她们成长的人也有很多。”
“那以自身考虑呢?你们还年轻,精力好,就不太能理解,等到孩子们也长大了,不常待在家了。忙碌的时候不会在意,健康的时候也不会在意,可人总有生病的时候,要是生病的时候没人关心,白天硬撑着工作,晚上回到家也空荡荡,没个人照顾…隔壁村的山本就是这样,现在老说自己很孤单,但是快四十岁的人了,想找对象也很难,像这样考虑,也是为了她好……”
“现在她不向往这条路,也不必非要走这条路,逼着她做她不希望的事,为不了她好。”她一句。
“如果你们当真考虑她的幸福,何不听听她规划的将来。舞本就不是完全意气用事的人,在签署领养手续时,她绝对规划妥当。”又接一句。
“不过,假若在意的是旁人目光和所谓传统,那当我没说。”字字诛心。
“但这是许多人验证过的,不一定很好,至少不会出错。要是舞照着现在发展下去走偏了怎么办……!”
“那就由我带她回到正道。”她的前句铿锵板正,略微闭眼,而后注视他们平稳讲出后句:“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听她倾诉,照顾她,替她拿定主意,当她坚实的堡垒,给予她一切所需。”
如此反攻,母亲似乎一时没接上话,不知是稍微认同,还是大脑过载。
总之趁着这个空当,她站起来,面上浮现平常带有的淡抹微笑:“聊了这么会儿,有点困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她从客厅方位过去,走了房间的反方向,再出现时,手里抱着还不明情况的空,往房间方向去。
气氛陷入短暂的沉寂,只留下电视机不断外放的音声使客厅不那么压抑吗。母亲略微低头,似是在沉思,而从讨论开始就未曾开过口的父亲,这时目光移向他的女儿。
“舞,如果我们点头,今后你打算怎么生活。”
她感觉到是个机会:“嗯…花费的话,以我现在的薪资,每月大概要拿出快三分之一还上房屋贷款,家里一共有四个人,孩子们吃不多,考虑到今后还会长大,往三分之一也能弥补,然后再加上她们上学方面的费用,剩下的钱满足日用品和偶尔的娱乐开销,足够了。”
“这样子存不下钱吧,要是遇到突发状况拿不出钱怎么办,总不能这时候还全指望父母。”
“能存,当然能存……”说这话时舞稍有退缩,她也知道支撑完这个家的生活,余下的收入捉襟见肘。“我少玩一点,少买一点就能存了……”
“要是好好找个对象,家庭的收入就可以直接翻倍,这样就宽裕起来了吧。”
“…用不着……”舞小声嘟嚷。
舞做好了和他们磨第二轮嘴皮子的准备,可到这一步父亲并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那开心吗——”舞的视线也同她对上,四目相对,“——像这样子。”
“很开心。”
舞的眼前短暂闪过生活时的画面,早上赖床被空叫醒;送她们上学听她们聊天;晚上下班到家见到她们身影;深夜同她们一起熄灯入睡,想到这些,她几乎脱口而出。
父亲听了,些许的沉默后,视线划向了母亲:“让她试试吧。”
而母亲不语,承担着父女俩的视线压力,她的神情开始变化,但两人都清楚跟他们的施压没关系,她是在斟酌。
然后,母亲似是很无可奈何一般挠挠头,“…行啦行啦,既然都说到这份上了,就先随你的打算生活吧。”
“…真的吗?!”尽管,在千奈替自己创造的优势下,说服他们本来算是时间问题,但真正征得同意,她还是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舞已经有点按捺不住双腿,巴不得撂下一切,马上奔回房间报喜。
“但是……!”“我可没有说以后都会无条件支持你。听着,假如,今后的生活变得很难维持,或者说过的不开心了,那就得趁年轻赶快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明白了吗。”
“妈,这方面你就放心吧!”如今的舞只在意大事已成,其他的要求都满口答应下来,站起身,立刻就要回房间去。“那我先回去睡觉啦!”
“以后的事会怎么样还说不定呢——!这小子,跑的倒快……”
边看舞欢快的背影,父亲抿了口淡茶:“这方面应该是你遗传的?”
“可闭嘴吧,就知道宠她,等惯坏了第一个找你。”
“你不也挺宠的,别把锅全往我身上甩。”
“我才不会宠她。”
“舞不坦率的性子就是看着你学的,恐怕答应她的时候,手里有多少钱可以支持她都想好……”
话没让他说完,母亲就给他脑袋来了一下:“滚。”
……
而到了楼上,拉开房门,千奈同空已在恭候。
“已经谈妥了。”
千奈微笑着,默默点头。其实光听舞上楼的步调和现在的表情,多少都能猜出实际情况,但年幼的空还是直到舞开口,才彻底放下心结。
“妈妈!”像是让之前憋坏了,她大声地喊,扑进舞的怀里,使劲地蹭。
而后者没想说太多,现在先顺着她,让她好好地发泄。
“我要不要也凑过来蹭一蹭呢?”千奈在一边静静坐着看。
“你要是有很多压力的话,那也可以哦。”
“没有很多压力的话就不行?”
“…那倒也不是。”
空本来还想跑到楼下去再喊声爷爷奶奶,可惜打开房门,外面已经熄灯了。
舞也多少拦住她,就像舞不是很适应自己二十来岁就有个十岁的女儿一样,他们估计也不好适应自己才四十多岁孙女就十岁了。
加之天色已晚,休息才是重中之重。
大概是心情比较好,躺下的时候,动静也比平常大些。
然后,就有一个身影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站起来往外面走去了。
…这么说来,好像只有花茶是没有察觉到气氛有任何不对,所以直接去睡了。
几分钟后,进门第一句便是:“说起来,舞小姐你们刚刚好吵啊,难道说在背着我偷偷玩吗?”
空此时还比较亢奋,花茶一问,她就把事情经过全部复述了一遍。
“……”花茶怔住,不解地眨眨眼·。
于是,直到她再次入睡之前,心情都是郁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