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二年的巴黎街头,工人们正在进行新一轮的游行,但这也丝毫不影响钱公爵,作为一个从圣彼得堡流亡海外的帝俄贵族,他见惯了这些事情,还记得一九一五年,德军发动第二次马祖尔湖战役,结果10万多俄军沦为俘虏,而那时候也是他家庄园面临迁址问题的时候,作为圣彼得堡郊外最大的贵族之家,庄园绵延成片,当时蓝血贵族们吵得火热,家里曾经的农奴,后来的仆人们齐齐整整站在庄园空地上,比现在更多人。
袁伯爵夫人的大女儿芬亚亚夫人,有着老派贵族血统的范特西家族的承袭者范二虹子爵,等等等等,总归每个人有自己的想法。他那时候气不过,引用契诃夫樱桃园里的罗巴辛的名台词,“这全是你们在迷雾中建立想象的结果啊!”只是他没有想过,跟他在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的美夫人,竟然是个“柳鲍芙”,在樱桃园里的两人注定要分道扬镳。于是,他看着她披着好看的围巾,牵着大女儿的手,像在话剧舞台上那样,把房子四下看了一眼,淡淡地跟他说,“再见了,亲爱的老房子,等这个冬天过去,新春一到,你可就不会存在了。”
对于一个大贵族来说,并不可能因为美夫人的离开,就会让他觉得在茫茫人间孑然一身。相反地,他能感觉到虽然是东线兵败如山倒,那会儿的他在各种舞会上,因为夫人的离开特别的吃香,他就像是托尔斯泰笔下的涅赫柳多夫,凡是他使用的东西,衬衫、外衣、皮鞋、领带、别针、袖扣,样样都是最贵重最讲究的,都很高雅,大方,坚固,名贵。他的血统让他荣耀,徐思妥耶夫斯基家族的大公子,圣彼得堡越家庄园的主人。在衣香鬓影的舞厅里,有个美丽的艳光四射的女人站在端着香槟杯的男仆旁。她穿着一件紧身的带有东方韵味的裙子,裙下的脚踝上绑着精致的蝴蝶结。她可真像意大利人普契尼笔下的那个蝴蝶夫人,带着些东方的味道,如果可以做这样的设想的话。蝴蝶夫人的脸被度假地的太阳略晒黑了,双眸呈深褐色,露出一副愉悦的神情,前额开朗饱满,仿佛像是看见他了一样,她冲他一笑,他脑中惊现——她也不算是外人,这是他从梁赞来到彼得堡之后的初恋。只是没想过俄日战争之后,她当时毅然决然要离开圣彼得堡去日本看看,两人因此无疾而终。
再相逢倒是很快就打得火热起来,毕竟一个是夫人刚刚上演娜拉出走,一个是游戏花丛的蝴蝶夫人,在第好几次约会之后,他收到了烫金边的信纸,絮絮叨叨的花体字写着:“妈要我告诉您,为您准备的晚餐将等您到深夜。请您务必光临,迟早听便。”
钱伯爵皱起眉头。这封信是重逢以来蝴蝶夫人向他巧妙进攻的又一招,目的是要用无形的千丝万缕把他同自己拴得越来越紧。凡是年纪已不很轻、又不是在热恋中的男人,对结婚问题往往患得患失,犹豫不决。不过,除了这一点,钱伯爵还有一个重大原因,使他就算拿定主意,也不能立刻去求婚。这原因并非他还有过不少风流岁月,没错他是曾经跟芬亚亚夫人一起感慨过“好清新优美的早晨”,跟格拉莎夫人(*глаза,俄语眼睛)在深夜里背着虹子爵差点儿勾搭成功。这些事他已经忘记得一干二净,即使想起来,也不会把它看作结婚的障碍。他同一个有夫之妇有过私情,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只是从他这方面来说,事情让他不开心的事,原来和夫人的这种关系现在已经结束,但周围的人却不认为已一刀两断。
他于是借口要去看小俄罗斯附近的田产,忙不迭逃出了圣彼得堡,在庄园的尽头,他策马望着远处的台地,幽静、安宁、开阔。极目望去,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高高戳起的金黄色麦茬;在没有尽头的宽阔的道路上铺满厚厚的浮尘,使你走在上面时,觉得脚上仿佛穿着一双轻柔的丝绒鞋。周遭的一切——麦茬、道路和空气,无不在西沉的夕阳下灿灿生光。这又使他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是整个圣彼得堡的盛会,一八八四年的社交Debute,他看着她大放异彩,被人票选成最美,那会儿的她披散着黑色的长发,笑眼盈盈的行礼,未置一词的样子就像这一刻的风景,灿灿生光,又如此的安静。
巴黎的街头热死了,那种不透一丝风的天气,像极了那个在小俄罗斯的八月,离大路半俄里开外,在钱公爵俯临河谷的山冈上,有一幢红瓦房,那里是范特西家的私生子巴克托尔花的田庄,他知道他一直都跟两个夫人生活在一起,他由衷地佩服能有人掌握这样的平衡。钱伯爵望着远山的云,心说如果夫人能像人家花家这样,他大概也不需要在热得要死的八月份跑出来小俄罗斯,就为了躲避圣彼得堡社交圈,躲避蝴蝶夫人,以及是来自前夫人在社交场合完全无视的尴尬。
他踩着干燥的扎脚的麦茬,朝他们家走去。农舍附近连人影都没有。走到小窗口向里张望,那里只有苍蝇,成群结队的苍蝇。无论是窗玻璃上,天花板下面,还是搁在木炕上边的瓦罐上都停满苍蝇。紧连农舍是一排牲口棚,那里也没有一个人。田庄的门大开着,满院子都是牲畜粪,太阳正在把粪便晒干……“您上哪儿去?”突然有个女人的声音喊住了他。他回过头去,只见在俯临河谷的陡壁附近,在瓜田的田埂上,坐着花家的长媳奥尔裘·谢苗丹莉丝。她伸出手同他握了握,没有站起身来,于是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他有些吃惊,按说她已经离开了花家,在圣彼得堡很久了,当年在圣彼得堡的时候,她还读过他给她偷写的诗,莱蒙托夫的《乌黑的眼睛》:
无数星星缀满夏天的夜空,为什么你只有两颗星?!
南方的明眸,乌黑的眼睛,遇见你叫我失去平静。
人们常常说,夜晚的星斗,是天堂里幸福的象征;
黑眼睛,你是天堂和地狱,你的星光照彻我的心灵。
当时两人有一些牵连,这个丹莉丝也是傻,他把给格拉莎夫人的诗句多眷抄一份给她,她就云山雾罩的分不清了。只要是个有头脑的女人,也不会认错,圣彼得堡越家庄园,那最有名的大眼睛是谁。
这会儿的两人都不作一声,久久地眺望着淡蓝色的河谷、树林、沙滩和发出忧郁的召唤的远方。残阳还在烤灼着,发黄了的长长的瓜藤像蛇一样纠结在一起,藤上结着圆圆的沉甸甸的西瓜。瓜也同样被太阳烤得发热了。“您还好吗?干吗不把心里话讲给我听?”听见这样的话,钱的心里反而平静起来,在女人堆里的时间长了,他知道怎么回应,可还没有等他开口,又听见她说,“算了,别说了。”她把披到面颊上的头发吹开,露出一丝坚毅的微笑,说:“给我支烟。”他递给了她。丹莉丝吸了两大口,呛得咳了起来,便把烟卷儿远远地掷掉,站起来往外走,她不过是个回来拍照片的,没成想遇见曾经出轨的伯爵,面子上多少有点过不去而已。
从小俄罗斯回来没多久,他能感觉到庄园的产业一年不如一年,原来夫人在家的时候不觉得,现在盘算起来,能拿得出手的挣钱的项目似乎不见多,也不是全额领皇室拨款的好时候,孩子们也不见大长进,他鬓角开始有了白头发,为了保持健康,听着法国医生的嘱咐多喝绿色的苦瓜汁,少喝伏特加。
一九一七年二月之后,沙皇退位,国内风雨飘摇,同年四月,一直住在医院的徐思妥耶夫斯基老爵爷驾鹤西归,庄园内外一片肃杀,四月的彼得堡仍然飘着雪花,教堂的晚钟响起来,大主教声音哽咽地唱颂着圣歌,走廊外头挤满占满的人念叨着爵爷在一八一二年战争之后,为帝国开疆拓土的丰功伟绩。钱伯爵见到满满站了一屋子的叔伯兄弟,满目哀荣虽相同,心底并不都想的一件事——忽然意识到,自己觉得自己是最特别的那个,也许还不够。
翌日,老爵爷的灵柩顺着森林之路运往墓园。天气仍像昨天那样冷彻骨髓,空中飘荡着亿万纤巧的霜花,有的呈针形,有的呈十字形,在阳光下黯淡地闪烁着。松林和空中弥漫着薄雾,清澈而又蔚蓝的。冒着砭骨的寒气,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等候了很久,圣障和所有的圣像由于蒙上了厚厚一层不透明的寒霜,全都泛出白乎乎的颜色。人们络绎不绝地走进来,教堂里充满了嘁嘁喳喳的交谈声、橐橐的脚步声和喷出来的哈气。爵爷那具上宽下窄的沉甸甸的棺材被抬了进来,放在地上,这时一位神父开始用伤了风的嗓子急促地唪读起经文和唱起圣诗来。棺材上方萦绕着一缕缕湿漉漉的淡青色的烟气,从棺材里吓人地露出尖尖的褐色的鼻子和裹着绦带的前额。神父提着的香炉里几乎空空如也,名贵的神香搁在云杉木的炭火上,散发出一股松明的气味。在唱《望主赐伊永安》时才放慢了速度,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增添些感人的色彩。喟叹人生空幻,如浮云易散,欢唱会友在历尽人世的磨难后,终于转入永生之门,“信徒靠主永享安宁”。就在这袅袅不绝的圣诗声的送别下,爵爷的一生挚爱,文夫人哭得几乎站不住,众人连忙左右扶着,生怕结了冰的黏土和雪将她的忧伤堆没。在把小云杉栽入雪中后,冻得哼哼直喘的人们,有的步行,有的乘车,急急忙忙四散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