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捷潘郑从来没有想过文夫人的长女会给自己打电话,在听到她有大批金银器需要转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是徐家大概是要破产了,前妻卖掉了梅花西园,而这位圣彼得堡社交界第一美人也要沦落如斯了吗?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那会儿他刚送外省来到圣彼得堡,而她已经刚刚与钱伯爵新婚燕尔,整个人散发着一种自然地美,黑色的头发乌黑油亮,眉毛也是黑的,雨后的高加索山脊一样,碧绿的眼珠仿佛六月里的湖水波光粼粼。这样的美人是让人过目不忘的,她既然开了口,自己又是徐思妥耶夫斯基的侄儿,少不得冲着旧日的情分帮她,只是他也要在商言商,“金银器太惹眼,现在这个世道,转运不便,您要是信得过我,不如直接顺着第聂伯河到敖德萨,再乘船过博斯普鲁斯海峡,就到伊斯坦布尔了。”听起来这段路不会好走,她并不放心把这么多东西教在斯捷潘郑的手里,听见敖德萨三个字,心里忽然打了个转儿,乌克兰的局势虽然动荡,但杰克西姆·许也许能帮上忙,要比让他直接到圣彼得堡来好得多。再说敖德萨是最大的犹太聚集市,那儿的商贾众多,她想起初入社交界时候,有个敖德萨的犹太大富商古根海梁.伟平曾经约她在梅林公园约会了好几次,说不定能直接找他换成汇票。她静静地想着,而电话的另一头,他握着听筒的手都出汗了,才听见她慢吞吞地回复,“我自有办法把东西运到敖德萨,你只要能找到船去伊斯坦布尔就好。”
她不知道前夫钱伯爵要在乡下盘桓多久,只晓得按照他的性格,如果这些金银器落在他的手里,要不了半年就能败光,不是给某位风流相识添了几件礼物,就是拿去偿还欠着赌场的。随着年纪的增长,她清楚地意识到除了自己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其他的东西都是假的。还记得当年他拉着自己的手说过的那些听起来让人耳朵发烫的话,结果她回乡村避暑顺便养胎的时候,他能摸到芬亚亚夫人的身边,在她母亲那双目光如炬的锐利眼神之下,勾搭着她半夜里在露台上对歌。他的作派跟徐老爵爷很像,他们有着斯拉夫人性格里特有的激昂好爽,不会过分的算计,所以为了女儿好,她也不敢把这件事泄露给他,现在的局势不是闹着玩的,十几年前波将金号水手哗变激怒了舰长,他下令处决水兵,最后导致暴力对抗,哗变的水手控制了军舰,反而累死了舰长;一年多以前,沙皇被出离愤怒地普斯科夫陆军司令部的军官们逼迫着,在他们的面前签署了让权文件,所谓的“愿上帝帮助俄国”,存下几分体面……这一切都让她十分不安,没想好此行要不要把女儿也带在身边。
白天她每日带着女儿到芬亚亚夫人家里喝下午茶,来的座上宾还有格拉莎夫人和从乌克兰小城别列斯捷奇科到她家来避难的佩蒂·胡夫人和她女儿舒珊娜扬,听她们俩讲现在那边的战况,街上的路灯柱子上贴满了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精神,路上到处是人制造的垃圾、马拉的粪便、以及许许多多的碎玻璃和坦克压出来的柏油路辙痕。舒珊娜扬年纪不大,显然是被这一路的景象吓坏了,咬着“小熊”的耳朵说,“真可怕!我在路上瞧见几名哥萨克正在处决一个白发苍苍的犹太老头,说是什么间谍罪。机枪队里一个我比年纪小的卷发小伙子冲过来揪着脑袋夹到胳肢窝底下,右手的匕首快得很,一眨眼那人就咽了气,轻手轻脚地,就看见血流了一地。”从小跟着母亲在蜜罐子里长大的女孩子,根本听不得这些,吓得捂住耳朵扑进她怀里叫妈妈。她拍着她的肩膀想,要不还是不要带出门了,这个胆子也许住在徐家还好些。
喝完下午茶后,她让女儿留在芬亚亚夫人家里跟她两个女儿、舒珊娜扬玩,晚上则带着梅德韦杰娃换了轻便的衣服,又找了几个靠谱的家奴,轻手轻脚地把金银器皿从地窖里运出来,怕在人多口杂的徐家走漏风声,还特地让金管家请他家不少管事的去喝酒,带了好几桶伏特加,还有加了蜂蜜的啤酒混合格瓦斯,就着腌制好鲜脆的酸黄瓜和火腿切片,灌得这群平日就松懈的家仆们更加肆无忌惮,门房里的几个人都醉醺醺地,谁还能看见月色里蒙着防水布的马车进进出出呢。就这样忙活了一个多礼拜,终于把所有的东西运到了她那边,正在她监工复原酒窖地板的时候,金管家悄悄在她耳边说,“太太,听说火车快到了。”她知道这是钱伯爵带着儿子要回来了,想到儿子忍不住笑意爬上唇角,终于能见到了,也不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只希望能记住这些苦,日后不要再烂赌就好。于是吩咐他,“那你在这看着吧,我要去芬亚亚夫人家里把他妹妹接回来,她一直嚷着要见哥哥呢。”
只是没想到她带着女儿回到徐家宅邸的时候,正好看见客厅里儿子正在跟一个略有些眼生的小姑娘坐在茶炊边说悄悄话,而钱伯爵胳膊搂紧了蝴蝶夫人,正坐在沙发上抽烟,眼睛里散发着迷人的笑意,仿佛刚刚被兵痞子们敲竹杠要去的六万多卢布不是自己的钱一样。她心里冷笑一记,提醒自己是来看儿子的,因此让女儿礼貌地跟父亲打个招呼,自己则坐到了儿子那边去。娜斯达克·杨见是母亲来了,知道她为自己操过的心,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见他瘦了,她一下子觉得是自己没有照顾到的缘故,一旁的“小熊”也冲过来,拉着哥哥的手,发现手背上面还有几道血痕,这几天听舒珊娜扬说了不少当兵在街上打杀的故事,触景生情小姑娘一下子哇地哭了出来,眼泪汪汪地扑进哥哥怀里,这一闹弄得单特美丽波娃的心里有些发酸,她站在那儿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只说了一句,“娜啊,从此以后,你就都改了吧。”他带着哭腔答应着母亲,想留她下来在家一起吃晚餐,只是蝴蝶夫人也在,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时候,听见父亲钱伯爵吩咐男仆,“摆餐吧,把那支1878年的波尔多拿出来佐餐。”
冲着儿子的劫后余生,她没有拒绝,带着女儿和儿子坐在餐桌的一侧,正对着的蝴蝶夫人和女儿丹、还有钱伯爵的小儿子娜斯达克·王和堂哥果戈里·俞一同坐在对面,剩下的钱伯爵一个人坐在上首主位,小娜斯达克·王兴冲冲地和一旁的丹讨论莫斯科的大学,“小熊”缠着哥哥问他,“我听舒珊娜扬说,她跟你在一个破败不堪的天主教堂见过?是不是真的?”真倒是真,只是他跑到郊外是为了赌狗,输得精光的时候见到敖德萨来的美貌小姑娘,两人教堂里一同避雨的时候擦出火花,跟妹妹怎么好说,因此不正面回答,只是笑一笑岔开话题。他们小孩子们说得开心,钱伯爵只见单特美丽波娃和蝴蝶夫人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各自优雅地切着餐盘里的小牛扒,这么近的距离,能做到对面的人像是不存在一样在一起吃饭,让他也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举起杯来絮絮叨叨说了一番祝大家健康的祝酒辞,两位也只是举起杯,看也不看地放在唇部,象征性地抿了一口。这顿晚餐吃得尴尬,吃完后单特美丽波娃想走,“小熊”舍不得哥哥,闹着要留下来跟他看签字薄,正好她也不知道出门要出去多久,顺着她的话头问,“那跟着哥哥在这边住一个月?”她高兴地跳起来,裙摆飘飘,走到钱伯爵身边挽着他的胳膊撒娇,“您说呢?我留下好不好。”他对女儿一贯纵容的,笑着点点头,“当然,去吧,跟你哥哥、弟弟们玩去。”
单特美丽波娃回家发现有一队便装但一望便知是军人的人站在门口,就听为首的一个叫她,“夫人,我们是受了许长官的委派,护送您来的。”她笑着让金管家送上热腾腾的红茶,“稍等一下,我换身衣服就走。”回房后她脱下裙子,换上轻便的风衣,把头发全部扎进礼帽中,做男人的打扮,披上围巾遮住一半的脸,让梅德韦杰娃也换了裤装,做她的男仆。一行人拉着伪装成“木材”的金银器,一路往南赶路去了。除了圣彼得堡的路并不那么太平,就算有十来个哥萨克军人护送,她们日夜兼程不敢停下来,黑暗越来越沉重地袭来,辎重车队尽可能快地沿着大道向前行,朴质无华的繁星顺着天穹的银河运行,坐在马车里的单特美丽掀开车窗的帘子,望着外头出神,身边的梅德韦杰娃拿过一个毯子来给她盖着手,“你看这外面的天空多好看,我想起原来在高加索的家了,这么多年了又看见这样的银河了。”她对着她笑起来,这么多年主仆彼此照拂,她是她儿子的教母,她也是她女儿的奶母,两人头靠在一起,望着颠簸路上远方村庄在凉爽下来的深夜中闪着点点灯火。
她们就这样带着全部财产,趁着月色远离了圣彼得堡,因此没有看见在范特西家晚宴上出现的奇事——她的朋友芬亚亚夫人竟然会动真情。这天的晚宴本来是为了庆祝香傅丽舍夫人的生日,范特西爵爷虽然在天堂,但范二虹子爵和格拉莎夫人格外的孝顺母亲,依然花团锦簇,遍请圣彼得堡社交界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加上近来二虹子爵的军火生意做的不错,趁着母亲的生日,把莫斯科军方的头头脑脑都请来了,觥筹交错之间,只见芬亚亚夫人挽着标骑校尉的手进来,没想到在那军方来的一众人中看见了他——她的初恋,裴尔金特燕!对方似乎也看见了她,见她手上挽着个不入流的校尉,轻轻点头,芬亚亚夫人浑身像是过电一样,一把推开了身侧的校尉,着了魔一样径直走到他面前,周围人交谈的声音很大,时不时有高脚杯相碰的声音,她看着他,一滴泪从左眼缓缓滑下,深吸了口气问,“这么多年了,你怎么来了?”话还没说完,已经有些哽咽,他拉着她走到了一旁,在她耳边轻声说,“之前一直不在俄罗斯,现在回来办点事情。”她明白他这句话不全是真相,当初两人也曾在露台上赏过月光听过春雨,自己那时候不理智,他只是一段日子不在,她便成了《战争与和平》里被阿纳托利吸引走的娜塔莎,再也无法没有负罪感的面对安德烈公爵。
于是,她撑开手中的扇子,挡住一半的脸,眼中都是泪光闪烁,继续问他,“别骗我了,你父亲徐思妥耶夫斯基爵爷去世的时候,你都没有赶回来,这会儿回来是为了什么?”他凑近她的身边,右手很自然地放在她柔软的腰间,在她耳边说,“傻丫头,就是因为没有去成父亲的葬礼,才不能错过母亲的生日呀。”她从小认识他,只知道是徐爵爷的小儿子,一直不知道他母亲是谁,大家都说肯定是私生子,没想到是赫赫有名的首富香傅丽舍夫人。看着她如此吃惊,为了不让人看出来,他拉着她悄悄退到宴会厅外面回廊上,伸手给她擦了擦眼泪,“别哭了,我母亲她不愿人家知道。”说起来他自小跟着父亲生活,要不是父亲过世的时候,留给他的那部分遗嘱里说到母亲是谁,他会一直以为自己是父亲跟乡下女仆生的孩子呢。芬亚亚夫人小时候常在范特西家玩,问了句,“她知道你来了?”他点点头,“本来跟范二虹子爵就有生意上的来往,没想到还有这一层关系,私下里认过母亲,还陪她去教堂做礼拜了。”说着有些羞赧地一笑,还带着几分小时候的稚气,“也许是因为范爵爷和父亲都去世了,母亲反而待我很亲呢。”她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忍不住又掉下泪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猫儿眼的戒指,在昏暗的走廊上发着幽幽的夜光,他伸手给她套在右手中指上,温柔地说,“这是母亲给我的,送给你做个纪念吧。”
说着他转身要走,芬亚亚夫人连忙冲过去,在后面紧紧抱住他,社交场上的叶卡捷琳娜一样的“女皇”竟然跟小女儿一样撒娇,“你要去哪儿?”他轻轻地拉住她的手,慢慢把一根根手指掰开,放在手心里揉了一下,又拍了她的手背一记,“寿宴结束了,我也该回厂子里忙去了。”她不肯放手,生气地掐他的胳膊,他也不生气,侧过头看她,眼神中透着深沉,“有机会再来看你。”说着摸着她的脸轻轻拍了拍,贴着她的脸吻了一下她唇,“亚亚,祝你健康。”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芬亚亚夫人一个人落魄地站在回廊上,扇子掉在地上也想不起来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