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在这个战争的余波时期,还有法国的剧院愿意到圣彼得堡来演出,芬亚亚夫人来着好友单特美丽波娃到了剧院观看,没想到演出的水平比起来她们年轻时候下降的很厉害,因此两人决定不等最后一幕结束,就离开剧场回家里去。到了芬亚亚夫人的家,两人自己走进梳妆室,各自往脸上扑了一些粉,重新梳了梳头,再把胭脂画得更艳一点。然后芬亚亚吩咐仆人在大客厅里摆茶,一辆一辆的马车就陆续来到大家的大宅邸门前,客人们纷纷在宽敞的大门口下了车。大厅里有深颜色的墙壁,柔软的地毯,华灯之下有一张大桌子,白桌布被灯光照得耀眼欲花,桌上摆着亮闪闪的银茶炊和晶亮的白瓷茶具。
女主人芬亚亚夫人在茶炊旁坐下来,脱掉手套。在几名动作轻悄的仆人帮助下,大家把椅子拉开,分成两部分坐下,一部分围着茶炊坐在女主人的跟前,另一部分都是圣彼得堡的富商,他们正聚在一道谈生意。两个圈子的谈话,正如往常一开始那样东一句西一句的,不一会儿就交汇在了一起,圣彼得堡的社交圈现在最有名的事情,都在传钱伯爵赛马赌马的事情。在芬亚亚夫人这边的人里,有人是去了那天的赛马会的,看见钱伯爵带着几个风度过人的儿子,站在马场边上指点江山,像是胜券在握的样子,只是没想到他买的那些号码,不是跑到一半跑出了栅栏,就是忽然骑手失去平衡摔了下去。
坐在一旁的单特美丽波娃听说他去赌马,想起来很多年前,他在皇家骑兵军里任上尉,当时也是赛马会,他穿着白色的军礼服自己担任骑手,白衣白马特别惹眼,那天他跑得极快,最后拔得头筹赢了不少钱。他也不以为意,拿来做个顺水人情,请其他骑手一起去喝酒。她那会儿觉得很危险,略劝过几次,无奈钱伯爵没能好好听进心里去,他就是豪迈的脾气,赌钱也要赌大的,她只暗暗庆幸自己把那家银行的活期本票提出来了。
正转着胸口的珍珠项链盘算的时候,单特美丽波娃的耳朵里,传来那边富商们的讨论,说的是钱伯爵这次还不仅是赌马输了一两万卢布这么简单,听说他很喜欢的长子娜斯达克·杨在波多尔斯克跟一群当地的兵痞赌钱,输了五万多卢布,现在人还被困在波多尔斯克乡下面粉厂的仓库,每天计利息,如果不能连本带利的还上,这人能不能全需全尾的出现在圣彼得堡……一群商人越说越激动,特别是想到徐思妥耶夫斯基家族现在圣彼得堡还有处比较大的产业,虽然因为战争的关系,那个巧克力工厂的产能不足,但毕竟工厂用地的所在区域不错,几个人也商量着是不是趁着他家可能要出手,把这个厂子盘过来。
来不及听完他们所有的讨论,只听见娜斯达克·杨的名字,单特美丽波娃的心里已经发起酸来,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从小在文夫人和徐老爵爷的呵护下如珠如宝长大,离婚的时候他说要跟着父亲,她千万个舍不得,还私下给他一笔钱,生怕钱伯爵会慢待了他。只没想到儿子与父亲会如此相像,从这么年轻就开始烂赌。她有些坐不住,拉着芬亚亚夫人,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作为好朋友,她自然知道不少徐家的事情,笑着让她宽心,“谁年轻时候不是这样过来的,没多大个事情,你先回去休息,别多想了。”
说是这么说,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单特美丽波娃没有那么洒脱,让马车夫把车直接开到了徐思妥耶夫斯基家的宅邸,正在门房里读马报的看门人瞧见是她,抖着身上的一身肥肉站起来开门,恭恭敬敬地照旧叫“太太”,她没有计较,径直往屋里走,听仆人说他在书房里,于是门也不敲,伸手推开门,只看见钱伯爵一个人坐在书桌后头,桌上乱糟糟堆着各种各样的票据和账目本子。很久没有这么近看他,她觉得他老了,鬓角已经有花白的头发。她站在那儿,他也站在那儿,四目相对之中,两人心底的隔阂又泛起来,单特美丽波娃叹口气,来的怒火从冲锋变成了绵长的叹息,“儿子呢?接回来了吗?”问起去乡下度假的这两人,蝴蝶夫人跟钱伯爵吵了一架,自己带着人把丹接回莫斯科;而杨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欠着利滚利的高利贷,钱伯爵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
这会儿看见前妻穿着华美的法国手工定制晚装,身上带着三层珍珠串链,心里更是有气,要找赎金的时候活期本票是一分钱都提不出来了,看签字就是她仿自己的手笔,这会儿她还要假惺惺地跑来兴师问罪,心里一急,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指着她的鼻梁吼了起来,“你这个毒妇!”被他这一问,她也愣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那张有些浮肿的脸,“我毒?呵呵,你别忘了这个家是怎么散的。”说着背过身子去,不再看他,双手环抱胸前,气鼓鼓地站在那里,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夫妻,钱伯爵非常了解她,只要是生气了就是转身不看自己,一个人生闷气。因为儿子心急,他走过去掰她的肩头一记,手劲相当大,“你的儿子!你到底管不管?!”她侧过头去白了他一眼,啐了一口,“他说要跟着你,是你的儿子。”钱伯爵说话的嗓音一贯地高而亮,再吼了她一句,“就是你儿子,你手头宽绰,拿钱出来救他!”没承想单特美丽波娃微微一笑,哼了一声,“当初分开的时候地契早都划分好了,杨名下要继承的东西,我可没有拿。”
1915年要动迁的事情是扯不清楚的烂账,钱伯爵也很着急爱子现在还关在兵痞手上,再加上为了丹的事情,一场不欢而散的气还没有消,这边的单特美丽波娃又开始算小账,揪着过去不放。他感觉血压蹭蹭地往上升,太阳穴突突直跳,他在这种困境之下已经失去了理智,怒火攻心之下,伸手就给了单特美丽波娃一巴掌,啪地一声打得特别响,一瞬间她耳鼓膜就嗡嗡颤动,眼泪水立刻湿润了眼睛。她抬手擦掉了眼泪,结婚这么久,这还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动手,于是愣在那儿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打回去好像晚了,不打又很委屈,再加上为了儿子着急担心,她咬着牙骂了一句“该死的”,这三个字娇嗔中带着埋怨,尾音收在两人多年爱恨纠葛的恨意里,眼睛睁地红了,更显出可怜可爱的本性。气头上的话说完,把人也打了,钱伯爵才开始后悔自己的莽撞,站在她身边,看着单特美丽波娃的眼角微微爬上了一点点细微的纹路,虽然有了岁月的痕迹,依旧美艳不可方物,他用肩膀轻轻撞了她的肩膀一下,开始服软,“原谅我,我的爱,因为它对我仅有一次。你和我也都不能复制。“这是田园诗人叶赛宁写过的句子,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她明知道是假的,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酸,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钱伯爵看她哭了,心像是被煮沸的茶水滚了一圈,跳得厉害却又抽抽着,伸手把她紧紧搂在怀里,试探着吻向她的唇角,那唇上带着一路上颠簸的秋露味道,凉沁沁中透着一点泪水滑过的咸味儿,见她没有反抗的意思,他的占有欲自然地生长着。此时,徐思妥耶夫斯基家的不远处,教堂的钟声准时响了两下,这两个旧日的爱侣已吻得激烈,钱伯爵的舌尖滑过他前妻的牙齿,本能地用力吮吸着她的樱唇,两人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而对方的气没有全消,手上的尖指甲狠狠刺进了他的脊背,恨意蔓延在心底,她把他的背掐得生疼,而他则任她去了,只有月亮用它青色的双手抱住它亮晶晶的、无忧无虑的圆滚滚的脑袋在窗外徜徉,像个不知疲倦犯困的孩子。
她瘫在书房厚厚的羊毛地毯上,听着窗外的风声飒飒,任由钱伯爵掌握主动,青枝鞭打着白柳,夜色好似鸟群,向天空飞去,两个人躺在地板上,钱伯爵连站起来去书桌上拿烟的力气都耗尽了。他把她揽在怀里,不敢说一句话,因为他清楚地知道,这人冷下来之后的心,他是捂不热的。而她也沉默着,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这一步,嫁给他这么多年,都睡在主人的卧房。这时候躺在地毯上,是另一种的体验,也许这就是他身边那些流莺的待遇,不合理的激烈,无处安放的身心。不知道跟他说什么,索性不说话,眯着眼睛在想刚刚的荒唐,一边想一边听见身侧的钱伯爵鼾声响起,像是喝醉了酒似的。睡不着,她于是翻个身,听见地板上的闷声,突然想起来,听徐爵爷说过,在1812年,为了躲避拿破仑的军队,全家往乡下去避难的时候,把一大批沉甸甸带不走的金器银器都藏在了地窖下的三尺的地方。想必,只要能挖开藏酒的地窖青砖,再往下探几尺地挖下去,儿子肯定能赎出来!想到这里,她没有那么着急,把头枕在钱伯爵的肩窝里,摸着他胳膊上的的软肉沉沉睡去。
大概是地板上硬邦邦的缘故,第二天清晨两人很早就醒过来,单特美丽波娃一边穿长筒丝袜,一边跟钱伯爵说,“我拿出来三万卢布,剩下的钱把老太太留在家里的金牡丹挂屏拿去典当吧,估计能有个五万卢布。”说着她就翻着手拿包找支票簿,找到之后靠在书桌上写了三万,然后唤了个仆人进来,说是要赶快去给伯爵买火车票,她把钱塞进他的手里,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很近,钱伯爵昨夜余兴未了,伸出手搂着她,她很顺从地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柔声中带着坚定,“儿子在外头这么些天,也不知道人怎么样了,你快去接吧。”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你放心。”两人一起吃过早餐,钱伯爵换好衣服就出门去了,单特美丽波娃选择泡了个澡,之后打了几通电话,先是要梅德韦杰娃送干净好干活的衣服来,再是让金管家回老宅一趟,尽快把金牡丹挂屏拿出去当了,再打三万给钱伯爵。
等都办妥了之后,这一天也过去的差不多了,单特美丽波娃带着梅德韦杰娃、金管家两个人,背着一屋子的仆人,到酒窖去试探,看是不是真有徐老爵爷说的金银器留下,徐家的酒窖不算小,费了好大的力气,他们才把酒桶挪开,梅德韦杰娃拿着扫把扫走了地面上的浮土,金管家则拿着烧火的铁钎一块砖一块砖地探看,单特美丽波娃站在那儿细细地瞧着,对于地面不平的地方格外留心,过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终于找到了松动的一块砖缝,金管家用铁钳翘起来,梅德韦杰娃帮忙搬开,发现酒窖下面还有个地窖,里面布满了蛛丝和尘土,也看不清楚什么。单特美丽波娃知道不能假手于人,自己拎着幽暗的煤油灯下去,揭开了层层防雨布,好在惊喜地发现祖宗留下的金银器,还摸到一个锁着的小箱子。浮土和漂浮在地窖里的霉菌让她很难呼吸,再加上煤油灯的亮光越来越暗,她不敢久留,抱着小箱子拉了几下腰间的绳子,让金管家和梅德韦杰娃把自己拉上去。到了地面,她借口整理衣服让金管家先出去,自己拿过酒桶旁边一个榔头,狠命砸开了箱子上的锁,打开之后发现里面放着一个珍珠宝塔,层层明珠光华闪耀,塔顶上的夜明珠大如鸡卵,怕走了风声,她命梅德韦杰娃脱下里面的衬裙,用裙子包裹住珍珠塔,然后放在仆人不起眼的背囊里,随手往箱子里扔了几个在地窖的地面上捡来的钱币,这才唤来金管家,漫不经心地把箱子扔给他,说让他住回徐宅,自己则要回家换衣服。
等回到家之后,她一个人坐在房间里思考怎么才能把这些金银器趁着钱伯爵去波多尔斯克的时候变现,看杰克西姆.许在乌东平原似乎是发了一大笔战争财,发来的电报里字里行间透露出炫耀的意思,这让她感觉更不安,局势动荡不是一天,只有母亲这样糊涂的人才会说出沙皇总有回来的时候,可她在芬亚亚夫人的晚宴上看到的全然不是如此。这么大一笔钱,一个女人带在身上太惹眼,如果要求助于许,一是他还在乌东难以赶回,二是对于这些哥萨克人,她内心一直存着忌惮,哪怕他们俩身上流淌着相同的血脉。想来想去,她忽然想起了在喀山做生意的斯捷潘郑,听说他前不久被蝴蝶夫人一通好打,如果争取过来,不失为一个有力的后援。听说他跟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莱曼也有联系,而英国人、法国人此时正忙着在奥斯曼帝国的土地上勘探,如果能以物易股,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想到这里,她立刻拿起听筒,要电话局帮她找斯捷潘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