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力高黄在莫斯科与蝴蝶夫人生了好大一场气,他愿意宠着她们过不知道能过几天的奢华生活,横竖这些钱都是从军需物资里面腾挪来的。只是蝴蝶夫人不愿意女儿丹跟他的下级军官们走得太近,毕竟是贵族家庭出身的清白女孩儿,将来还是要正经找个有爵位的人;她这一辈子在婚姻上的放弃不应当成为女儿的枷锁,相反,丹应该从她身上吸取经验,比她生活得更好才是。因此,她不愿意格力高黄和他的队伍在莫斯科的高级公寓里夜夜饮宴,直到太阳晒得莫斯科河水闪着金光的时候才起床,起床之后的早餐会,又是从香槟开始的。因此,她把丹送到了女子高级寄宿学校,说是去学声乐,其实就是为了躲开那些军人如狼似虎的眼光。可格力高黄也是个带兵的人,这件事让他在下属面前失去了上官的面子,因此他特别不高兴,借着要到圣彼得堡郊外考察兵工厂场地的由头,吵完就趁早上溜走了。
而在范特西家的宅邸,快到中午,娜斯达克·杨才从舒服的天鹅绒被子里爬了起来。昨夜的风雨和激情燃烧到拂晓,他伸了个懒腰的时候发现舒珊娜扬早就不在床上了,推开窗子看见范特西家的园丁已经在院子里除草,后院还有两个花匠在修建树枝。他正发愁怎么出去的时候,舒珊娜扬捧着杯热茶走进来,递给他之后说,“放心吧,子爵今天到外头去了,夫人和我母亲商量着要到老太太那儿去看看,你喝完茶之后从回廊绕过偏厅,我已经把西花园的角门打开了。”她总是这样周道又善解人意,听这一番话,他伸手把她紧紧揽在怀里亲热了一番,这才依依不舍地出门去了。从范特西家出来,他在街上的小餐厅里吃了点面包,又点了一杯爱尔兰咖啡,要侍者把里头的威士忌加大分量,喝得浑身热乎乎的,扬手招了个马车,哼着小曲回了家。
没想到一进家门,刚想去放水泡澡,就看见父亲钱伯爵气冲冲地坐在厅里,家庭医生正在给他的头进行包扎。他不好问发生了什么,想偷偷溜回房间却被父亲叫住,“站住!你一晚上干什么去了?又输了多少!”他站定在他身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昨儿晚上真的没有去赌场。”钱伯爵将信将疑,扭过头瞪他的时候家庭医生缝针的手动了一下,疼得他嘶一声叫了出来。儿子衬衣都没系好,一脸春色关不住的样子,让他想起很多年前站在芬亚亚家东边花园的墙外拉小提琴的事情来。于是他不自觉地叹了口气,骂了一句,“你就是没上赌场,怕去的也是不干不净的地方!”杨对着父亲耸耸肩膀,笑了一记,“哪有的事情。”说完他就蹿上楼梯,一溜烟地回了自己房间,让女仆打水泡澡,自己则又倒了一杯威士忌,一边喝着一边欣赏家里女仆俯身劳作时腰间的曲线。
对比之下,范二虹子爵家的长子桑桑德罗维奇·王这会儿刚从法院回到家,他自莫斯科国立大学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候补法官,本来今天应该开庭审理积压了很久的房产纠纷案子,但是原告的苦主突然死了,这事忽然涉及到遗产继承和归属,就又搁置下来。于是他早早从法院回家,喝完咖啡后想去书房再查查书,没想到经过了父亲的画室。他瞧见里头开着门,放着一个画架,架子上反放着一幅画,墙上挂着几张父亲随手乱涂的习作,看得出来绘画水平不高,只是模特是母亲,一双眼睛又圆又大,亮闪闪地从画里透出艳光来。他有些好奇这反着的画,于是推门而入,顺手把画翻了过来,一看之下果然是个美人图,仿效的是提香的笔触,细细勾勒出那未着寸缕、白嫩如玉的肌肤,从胸到腰的线条起伏得恰到好处,一双眼睛不大却很有神韵,看得出不是母亲。然后他揉了揉眼睛,就吓了一大跳:这是自己的同学娜斯达克·杨的母亲!只是这画怎么会在自己家里呢。他连忙把画放回原位,悄无声息地退出画室,拧着眉毛纳闷,难道一直恩爱有加的父母,背后还有别的故事?
难得晚上没有应酬,范二虹子爵回到家里,与夫人格拉莎坐在餐桌的两头。桌子两侧都是亲戚,一边坐着佩蒂·胡和她女儿舒珊娜扬,一边是他的儿子桑桑德罗维奇·王、以及私生子舒文尼亚和心尼亚·董。一家人话不多但和和气气坐在一块儿,范二虹子爵觉得挺欣慰,于是凝望着对面的夫人,举起杯来说了一大段祝酒词。她笑眯眯地听完,喝了酒也没多说什么。两人恩爱惯了,孩子们都不觉得什么,只是桑桑德罗维奇·王拧着眉看着,带着法律的刨根问底,思考着刑事诉讼论中“事实材料”与人的意识中物的形象,即“信息材料”的差别。他怎么想的,格拉莎夫人并没有在意,她只是觉得对面坐着的丈夫有些老了,越来越像父亲范特西,看着憨憨的其实很倔,很有自己的打算。他这次敬酒肯定是有事要自己做的。果不其然,晚餐之后孩子们各忙各的去了,两人坐在家里起居室的茶炊旁边,他搂着她的腰,还像三十年前那样贴得很紧,在她耳边吻着她雪白的耳垂问,“你帮我个忙好不好?”她拍拍他的手背,力道有些大,哼了一声,“我就知道你有事。”
男女之间的爱情总有达到顶点的时刻,而这两个人却已经把对方融化成彼此的生活,接纳了对方的全部。她把舒文尼亚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子来养,也能允许他在家里放着其他女人的画像,和他一起欣赏;而他也从不计较夫人那些风流韵事,而是视之为她女性魅力的一部分。对于这样的两个人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不能坦诚相谈的。因此,他直接开口,“你明天约钱伯爵出来吧。”她白了他一眼,“见他干嘛?阿韵黛儿现在上着巴黎的寄宿学校,不要他操心,也不花他的钱。”这是他俩的私生女,却一直被范二虹子爵视如珍宝,当作亲生女儿养在身边。贴着夫人的脸揉着她的手,他吐露了自己的意图,“你尽量拖时间,毕老爵爷要走,他那边有一大块郊区的地要急着出手,我怕被他借着义子的关系抢去。”她侧过头,含情脉脉看着他,“好吧,我试着约他出来。”
钱伯爵接到格拉莎夫人的邀约之后有些吃惊,这么多年之后她竟然会邀请自己一起去剧院看芭蕾,法国作曲家德利布的《葛蓓莉亚》,他曾经开玩笑地称呼她为“珐琅眼睛”,这多半不是心血来潮的巧合。他们俩曾经那样深刻的彼此吸引过,她穿着轻纱蕾丝的罩裙在黑夜里与自己在花园相会,在幽暗的月夜里她的眼睛常散发出一种被爱的光晕,像在海水的一串串珍珠泡沫中诞生的美神阿芙洛狄忒一般。他无法拒绝她的邀请,正如他无法对抗生命的本能,拿着她送来的请柬,手指轻轻拂过那上面烫金的花体字,优雅中带着高贵,仿佛二十年前在她发丝里的香气,久久不散的绵长。他无法开口拒绝,知道她喜欢喝下午茶,还特意预定了下午茶的场地,就在涅瓦河畔的小包厢,坐在露台上能看见海鸥飞行的场景。她如约到了,穿着浅金色的长裙,头发规规矩矩在耳后绕成高发髻,把右手递给他,钱伯爵拿起她的手背轻轻吻了一下,给她拉开椅子,扶着她坐下,然后问,“亲爱的,你为什么突然约我出来?”她笑起来,两只眼睛眨一下,长睫毛忽闪忽闪,吸引人无法移开视线,“偶然间翻到以前的诗集,里面有你的笔迹,”说着她坐下来,在阳光下举起香槟喝了一口,再吟唱出他最喜欢的莱蒙托夫,“我怀着凋残的幻想,靠回忆生活,逝去年华的幻影蜂拥再眼前,你的形象在它们当中,象夜半朵朵的行云中辉耀着一轮明月。”
听完这首诗,他已经入了神,他们彼此都到了这样的年纪,虽然依旧保持着格调,却已经不再有青春的韶华,不禁有些伤感起来,两人就这样,很安静地坐在午后的露台,望着不远处河上的行船,看着帆影和海鸥白色的羽翅,静静地坐了许久,把一整瓶香槟喝掉。等到晚上,两人各一袭华服前往剧院,在包厢里一起坐下,新生代的芭蕾舞女伶在浪漫的音乐下翩翩起舞,她放松地拿起望远镜,既不担忧家庭,也不会过分操心财富,气定神闲的样子让一旁的钱伯爵在心里感叹,女人果然是复杂的动物,每一个都不一样,每一个都有迷人的地方。演出到了中场,幕间休息的时候,钱伯爵给看门人打赏,两人爬上了艾尔米塔什剧院的顶楼,望着不远处的冬宫大门,原来金碧辉煌的宫殿现在呈现出破败寥落,只剩下苍穹下的点点星河,格拉莎夫人这样钝感的贵妇人,都意识到她的世界在慢慢起着变化,站在身旁的钱伯爵比丈夫显得更加疲惫些,她很自然地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一侧,轻轻哼起《魔笛》里夜后的咏叹调,世事无常,就像这莫扎特生命最后一年创作的歌剧,讲的是人类苦不堪言,却无法知道,为何世界乱了秩序?唯有认为,这是一个诅咒。没有选择回到剧场,两人就坐在那儿,看了半夜的冬宫大门,想起小时候去宫里朝拜沙皇的事情,相视一笑,仿佛一切都发生在昨天。
就在他俩享受着难得的罗曼蒂克的下午,范二虹子爵带着自己的会计师,急冲冲地赶到了毕爵爷在远郊的林地,正策马丈量尺寸的时候,发现来的还有个哥萨克军官,他并不认识他,只是感觉面相有些脸熟,想不起来是在什么场合见过的,没想到这片林地这么抢手,竟然多出来了一个买家。两人当着毕老爵爷的地产代理人分别出价,商量到夕阳光的余荫笼罩着树林的时候,仍然僵持不下。范二虹子爵想到这里日后的规划,不想再拖下去,于是把价格往上抬高了5个点。没想格力高黄此刻丧失了耐心,他要拿这块地是为了快速脱手再转卖,用差价填补之前转卖军需的亏空,正好背囊里的带着抢来的珍珠塔,索性心一横从包里拿出来放在范二虹子爵的面前,缓缓展开上面抱着的棉布,“这样吧,我也想交你这个朋友。只要你不跟我争,这个就作为礼物送给你。”说完之后,他右手拔出口袋里的左轮,把枪绕在食指上下转动起来,然后哼起了哥萨克小曲儿,这一步是先礼后兵,范二虹子爵很明白,如果不拿这个装饰品,他只能跟对方拼命,那样的后果可能是一无所有,他是来挣钱的,不是来斗气的,因此接过礼物,礼貌地冲他点点头,骑上马就往大道上去了。
风尘仆仆回到家,他换了衣服坐在偏厅,抽着雪茄的同时欣赏起了手里的珍珠塔,做工精细,带着上世纪的感觉,只不知道这个东西值多少钱,是留在家里给女儿阿韵黛儿当嫁妆,还是找典当行卖掉给太太买条钻石手链,他正想着的时候,岳母香傅丽舍夫人从楼梯上下来喝茶,看见他手里这个东西,扶了扶眼镜,拄着拐杖走进细看了一下,“你这个东西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隐去买地的事情,简单说是个哥萨克军官给的,听见哥萨克三个字,尘封的记忆在她的体内唤醒,她双手颤巍巍接过那个珠塔,翻过来找到圣母像按扣地方的隐秘机关,没想到是锁死了打不开的,于是哈哈笑出声来,拍拍范二虹子爵的头,“这个是仿品,值不了几个钱的。给你儿子们拿去骗小姑娘吧。”他看着岳母端着红茶往房间里走,风姿绰约的样子,想起来那些陈年桃色传闻,说她年轻时候是巴黎最有名的交际花,来自全欧洲的大贵族们送来的首饰、珠宝、雕塑能摆满巴黎的主干道三圈。想着她刚刚的话,手里拿着这个仿制品,范家的座钟敲响十一点,太太还没有回家,他心里暗暗骂自己蠢,应了俄罗斯人常说的谚语,麻烦总会出现在为别人准备麻烦的人身上。